“怎么,惊讶么?”乐鹿的嗓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身体不受控制?”
高处不胜寒,凛冽的山风呼啸而过,穆清嘉凌空飘浮在万丈高空中,无法动弹分毫,所依凭的唯有一卷执掌于他人之手的浮云。
师弟只是吓唬他,不会真的做出什么危险的事。
乐鹿却不一样。
他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
穆清嘉努力克服着来自魂魄深处的恐惧,脑海中模模糊糊闪过数个画面,仿佛曾几何时,幼弱的他也像如今这般,无依无靠,脚下是万丈深渊。
“……师尊,嘉儿还不会,不可以……”孩童怯生生地站在悬崖边,怀中抱一把木剑,脸色发白。
“你必须会。”高大的男人冷声道,“本尊不需要废物做徒弟。”
孩童向前迈出一步,向山崖下望去,瞳孔中倒映着无边无际的深渊。
“跳下去。”剑尊者严厉道,“跳下去,自己御剑上来。本尊不会助你,生死自负。”
身后陡然传来一股推力,孩童跃入空中,急坠而下。他全力控制着自己的天一剑,却怎么都无法阻止下落。
窒息的恐惧淹没了他的心脏,甚至连惊呼都挤不出一声。
后来……后来又如何了呢?穆清嘉沉湎在幼时的回忆中。
师尊是对的,他在那几乎无限的漫长时间中学会了如何御剑,但彼时他下坠的速度过快,待学会御剑时,为时已晚。
崖底的乱石滩极速撞进孩童的视野中,眼见着就要摔得粉身碎骨。却在此时,山间倏尔升起一阵风,将他缓缓托起,平稳地放在石头旁。
孩童瘫在乱石间剧烈地喘息着,手中紧握着天一剑,视线模糊,耳鸣嗡然。他听到了师尊和另一人的话。
“你不该惯着他。”剑尊者道,“玃如。”
他忘了玃如是如何回应的。
坠崖的恐惧感太过身临其境,在闭合的眼皮下,穆清嘉瞳孔扩散,几乎无法聚敛。
“你居然在害怕。”乐鹿看着他颤抖的眼皮,有些讶然道,“我从前可不知你竟怕高。”
穆清嘉唇角牵起一丝笑:“我只是厌恶身不由己。冒昧请问,你用了什么术法?”
“不是法术。”乐鹿的声线里带着些骄傲,“这里是轩辕镜内,我是此镜之主,自然能操纵镜内生命。”
“小小年纪别学着诓人。”穆清嘉露出礼貌的微笑,“一者轩辕镜是上古先天法器,失传已有数千年之久;二者轩辕镜用以收妖魔,怎么可能将我收入其中?”
他转念一想,乐鹿修为不过元婴出头,却能在霍唯手中一个回合把自己“请”到镜中界内并全身而退,此镜即便不是轩辕镜,等阶也不会差。
乐鹿自动无视了他的第一句话,道:“算你识货。我的轩辕镜可比从前那老旧的破玩意强多了。至于收妖么——”
他笑道:“是什么给了你信心,让你以为自己还是人类?”
这话倒是在理。穆清嘉现在是妖也非妖,是人也非人,倒是比较适合归于精怪一类。
不过他没表现出什么兴趣,只是淡淡应了声:“原是这样。”
乐鹿看着他波澜不惊的笑脸,感觉肚子里生了一把无名火,道:“你就不好奇我的轩辕镜强在何处么?”
“不。”穆清嘉拒绝捧场,仍是不咸不淡地应付他。
“呵呵。”乐鹿不爽,又冷笑道:“我正好还缺一个实验品,就烦请你亲自体验一下轩辕镜罢。”
也不见他如何操纵,穆清嘉身周的浮云渐散,他失了依凭,直坠而下。然而你,下方并非他想象中的万丈深渊,而是一泓清澈透明的水面。
他没入水中,却并未感到窒息。很快,强烈的困意席卷而来,穆清嘉逐渐失去了意识。
乐鹿见他没什么异常反应,便开始从手腕的储物玉镯中找东西。
“嗯、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他一边闭眼思索一边道,“五十年前的话,应该在……有了。”
他捏着一只黑玉小瓶,拔开木塞,将里面的东西倒入水中。透明的晶体入水即化,很快便销声匿迹。
乐鹿垂着头,环臂端详着水中的穆清嘉。
仙修平静地睡着,三千青丝漂散于水波中,眼尾带一抹桃粉,唇角敛一丝微笑,眉目温柔静好。
“以前总是不露真容,还以为你是丑八怪呢。”乐鹿看了一会儿,嘟囔道,“没想到长得还挺顺眼的,怪不得那臭剑修对你那么死心塌地。”
穆清嘉并未听到对方的“夸奖”,他的意识逐渐沉入水底,抬眼望向天空时,只能看到湛蓝的汪洋。
一滴水落入汪洋,激起千变万化。视野逐渐清晰起来,他被摇摇晃晃地提在空中,然后落在一个人的手中。
“戴上它。”一个清澈的少年音响起,正是乐鹿。
视野再度摇晃起来,他被那个人戴在胸前,看到了正前方的小少年。
乐鹿身着一袭白金双色的华服,右耳缀一枚青玉环,外圆内方,一龙腾云驾雾雕刻于其上,正是九龙钱的模样。
另一枚九龙钱则被他把玩在手中,抛起又落下,其间幻化出重重青影,时而成百,时而合一。
他容颜精巧,最为瞩目的便是那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带着点游戏人间的意味。若不是装束和气质,单看容貌的话,他或许会被认作是小女孩。
“这么听话。”乐鹿一挑眉尖道,“不问问这是什么?”
另一个声音从极近处传来:“是什么。”
男人声音沙哑低沉,几乎贴着穆清嘉传出,嗡然震动。
这个嗓音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师弟!
穆清嘉仔细思索,他掉入轩辕镜中的水面后,意识应当是附着在挂件一类的东西上。观四周景物,秋风瑟瑟,落叶萧萧,并非现在的时节;狐仙曾告诉他预知未来会遭天谴,更遑论以画面展示给他人看,所以理应也不是未来。
那么他身处的时间,是过去。
是乐鹿与师弟的过去。
霍唯毫无波澜地说出“是什么”之后,乐鹿凤眼微眯,道:“那是噬灵玉,专门监视炉鼎的。它将一直吞噬你的灵气,直到你变成一个废物不如的凡人。然后你的灵气将为我所用……”
他说得真真假假难以分辨,穆清嘉心脏揪紧,后来想起师弟身上没戴什么项坠,灵气也很充沛——或者说过于充沛,这才放下了心。
“还要做什么。”霍唯打断了乐鹿,依旧没什么感情起伏。
乐鹿颇为无趣,收了笑意,啧声道:“一个两个都这么没劲。”
他收了抛在空中的九龙钱,将那八枚青玉环捏在耳边,九枚瞬间合而为一,缀在耳垂上。
“算了,反正我还欠着一个人情,帮就帮了。”乐鹿认真起来,“不过,复活死人若想躲过天道的惩罚,只有一种方法——那就是附灵于返魂木上。”
“附灵术。”霍唯眼神微动,“你是偃师?”
乐鹿闻言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须臾之后他笑得前仰后合,九龙钱在耳垂上阵阵发颤。
“你竟不知道?”他连道两声,“你竟不知道!”
霍唯无意于他发笑的原因,只是问道:“如何取得返魂木。”
“简单。”乐鹿笑声渐止,缓缓凝固成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只要去抢就可以了。——从宣宗那里抢。”
第35章 骗子恶人轩辕镜
从宣宗那里抢?这话说得未免过于嚣张。
宣宗纵横修仙界已有数百年,又有蝉联玄机榜首位的步承弼坐镇,去宣宗盗宝谈何容易。
而且细细观去,乐鹿说此话时毫不隐藏他对宣宗的恶意,穆清嘉敢肯定,若宣宗被盗,乐鹿绝对会为此幸灾乐祸一番。
联系到城主密室中特地攒起来的宣宗令牌,这乐鹿或许还真是那个神秘的写信人。
他的目的是什么?报复宣宗?嫁祸给宣宗?因为急于换新身体,才先拿凡人城镇做实验么?
动机倒是说得过去。穆清嘉想。
再加上在关键时刻掳走自己,或许也是以此要挟师弟之用——
他脑海中千回百转,听到过去的霍唯问:“可有其他方式。”
“这就觉得难了?”乐鹿嗓音稍冷,“实话告诉你罢,想复活你师兄,只有宣宗取一途。”他道,“返魂木乃冥界之物,入三途河川方可得见。只有死人,才能到达返魂木的生长之处。”
嘭咚。
穆清嘉忽然听到,极近极近处,那颗心脏跳动了一下。就仿佛一具傀儡注入生机,仿佛一滴春雨落在干涸的土地上,生命的希望重新活转过来。
“返魂木可有何特异之处?”霍唯的嗓音听不出什么异常。
乐鹿抬眼看他,神情中藏了一丝探究:“怎么,你见过?”
“未曾。”霍唯沉声道,“若只知道是一截仙木,我无从下手。”
“也是。”乐鹿放下了心防,“我会给你一份宣宗藏宝库的地图,剩下的只能靠你自己感觉。”他解释道,“返魂木有吸引魂魄之效,分辨返魂木不需要用眼睛,而是用自己的魂魄。”
他顿了顿,直视着霍唯道:“魂魄是什么感觉,你们剑修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穆清嘉还未完全弄懂乐鹿话语中的意思,听觉便迅速地被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淹没。
嘭咚、嘭咚、嘭咚。
霍唯的心脏不断泵出血浆,又急又重,震得穆清嘉微微颤抖。
如果方才那是第一滴春雨的话,现下就是滚滚春潮,撕裂了寒冰的封冻,难以遏制地发散出生机。
秋风拂过,吹起霍唯的一缕发丝,将之缠绕在穆清嘉所附吊坠之上。
风已日夜不息地吹过这许久,但自从仙魔劫一战结束后,霍唯却是第一次发现了风的存在。他将凌乱的发丝归于脑后,重新梳理,高高束起。
“得到返魂木后,又该如何?”他道。
“得到返魂木之后来找我。”乐鹿玩弄着九龙钱道,“我自会告诉你该如何操作。”
“我信不过你。”霍唯直白道,“返魂木一直是你求而不得的东西,不是么。”
乐鹿着恼地眯起眼睛,道:“我即便真拿了返魂木又怎样?总归没有我你也复活不了你师兄。还想让我白帮忙不成?”
“只有返魂木不行。”霍唯一字一句道,“只要你不妨碍我复活他。无论是固本培元的仙草,还是洗精伐髓的丹药,我都会取来。”
乐鹿莫名牙酸:“停停停。返魂木的事还八字没一撇呢,别扯这些。”他用奇异的眼光打量着霍唯,“为了一个师兄,值得么?就算是道侣,也没你这般……这般……”
话到嘴边,他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说不下去了。
穆清嘉听到这声“道侣”,心中一动,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酸甜滋味来,又被他强自按下。他注意着师弟会怎么回答,但师弟只是默然不语。
霍唯不错目地盯着乐鹿,瞳孔黑极深极,仿佛一望进去,便是深渊与烈火。
半晌过后,乐鹿败下阵来,移开视线,随手丢给他一枚玉简。
“《附灵笔录》和宣宗的地图,拿去。不过,除却最后一卷的复生篇,其余的切忌不可擅自修炼。若是搞成疯癫的短命鬼,你那师兄,还有你,可别怪我没提醒。”
霍唯将玉简拿在手中,装入储物玉佩里,拱手道:“感激不尽。”言罢他也不再多呆,转身便走。
“得了好处就不认账。”乐鹿在身后嘟囔道,“白眼狼。”
霍唯忽然一顿,背对着他道:“若万事俱备,他仍醒不来待如何。”
“理应不可能。”乐鹿答道,“若真是如此,劝你打消复活他的念头,把返魂木给我,还能有些用处。”
他嗓音渐沉,看着霍唯的背影时,眼中存了些落寞。
“因为醒不过来就意味着——魂魄不全。”乐鹿道,“魂魄不全,那当真是无可奈何了。”
他话音未落,穆清嘉的视野便开始扭曲起来。流云从天际淌入河流,山川天崩地陷,所有声音都被变成嘈杂的噪声,他再也分辨不出霍唯的嗓音。
他越来越头晕目眩,直到某个节点,所有画面与声音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无边的黑暗。
穆清嘉这才发现自己正被人抓着肩膀晃来晃去。
“喂,穆、穆清嘉,醒了吗?”乐鹿略带焦急的声音清晰地从耳边传来,但这次不再是过去,而是现在。
“轻点。”穆清嘉道,“头晕。”
看到那些过去之后,他直觉乐鹿此人尽管有诸多疑点,但他暂时不会害师弟,也不会害自己,遂少了些心防。
乐鹿又确认道:“我是谁?”
“小骗子。”穆清嘉推开他,自己坐起身来,“刚刚那是什么?”
乐鹿见他无事,往后退了几步,坐下来道:“先说你看到了什么?”
“过去。”穆清嘉道,“你和霍唯的过去——那大概是我死之后的事。直到你说‘魂魄不全、无可奈何’,‘过去’变得不稳定,然后就被你晃醒了。”
乐鹿喜忧参半,咬着唇道:“也没完全失败。但持续的时间还远远不够……”
“你是如何做到的?”穆清嘉问道。
“哼。”乐鹿眉梢一扬道:“你好奇?”
“好奇。”穆清嘉笑着道,“告诉我,出去给你买糖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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