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鹿无视了他后半句话,得逞地笑道:“我就不告诉你。”
“那就算了。”穆清嘉叹了口气道,“轩辕镜我有所耳闻,本来还想是否能帮到你,以报达复生之恩,现在看来……”
乐鹿一噎,道:“报恩倒是不必,我们已经两清了。”
“两清?”穆清嘉道,“我们曾经认识?”
乐鹿不太愿意提起,道:“你还想不想知道轩辕镜的事了?”
“愿闻其详。”穆清嘉只得道。
他们盘坐于透明的水面上,水面下云海沉浮,又有松石竹柏隐匿其间,他们看起来如同悬于空中。
乐鹿的手触及水面,轻轻撩起,透明的水从他指尖滑落,一滴一滴落入水中,带起圈圈涟漪。
“水是有记忆的。”他道。
“新奇的想法。”穆清嘉端坐着道。
“事实正是如此,刚才你所看到的画面,就是对它的验证。”乐鹿专注地看着指尖的水滴,“每一滴水的经历不同,纹路也各不相同。声音、冷暖、日照风吹……每一个细微的差别都将对它们造成不同的影响,形成各自不同的纹路。”
“你的意思是,根据纹路回推,还原水滴所经历的过去?”穆清嘉轻抚下颌,“即便如此,又如何能辨别出每种纹路代表的因素?信息太过庞杂了。”
沾在乐鹿手心的水珠滴尽,他慢慢地、又极用力地握紧了拳头。
他盯着自己永远稚嫩的手,道:“若你穷尽一生,花费三百年来完成这件事,不可能就会变成可能。”
穆清嘉沉默。的确,这并非不可能。让两滴水经历完全相同的事,只改变其中某个点,寻找两者结果中的不同,便能得出一个结论。
然而,一个结论不过是沧海一粟,仅仅是声音都有千变万化,更遑论其他因素?
“这些年,都只有你一人在研究么?”他放缓了嗓音问道。
“不,我创造了很多阵法用于破解谜题,它们的效率比我高多了。你所看到的一山一水、一花一树,都是法阵的一部分。”乐鹿笑道,“虽然它们现在仍不够完善,但若没了它们,恐怕直到我寿元耗尽都无法得到现在的成果。”
“为什么如此执着于回顾过去?”这个问题脱口而出之后,穆清嘉又道:“抱歉,是我交浅言深了。”
乐鹿一笑,站起身来道:“你为何不问,我年逾三百,又如何保持着这副孩童的身形?”
穆清嘉安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三百年前,我的至亲之人给我下了天下奇毒。虽然那毒没能杀了我,却毁去了我的修为与根骨经脉,以致我元气尽毁,永远无法长大。”
乐鹿嗓音淡然,然而那淡然之下隐藏着深切的痛苦。“我寻遍九州仙药仙丹,却无一能抵御奇毒,只得终生止步于元婴。”
他虽是笑着,那笑意却无比狰狞:“而那个害我的人却成了大能,正大光明地活着,受人敬仰。——他、不、配。”
穆清嘉低声道:“所以你要用轩辕镜还原三百年前发生的事,在修真界揭露他的恶行。可是,即便轩辕镜改造成功,记录着三百年前的水,又何处去寻?”
“我有啊。”乐鹿道,“那杯毒茶我喝去一半,剩下了另一半。为了辨明毒物种类,那时我收集起了另半杯茶,它会告诉我是谁将它制出,又送到我面前。”
“……我想,你的仇人是来自宣宗的罢。”穆清嘉道,“所以你要报复宣宗,在姑媱城布下疑阵,等你的仇人出现。然后利用霍唯,杀了他。”
“你竟是这么猜的么?那你把我想得太善良了。”乐鹿笑着道,“我想杀了他是不错,可我先要他身败名裂,然后再用我自己的手,亲自为他灌下剩下的半杯毒茶,让他尝尝废人是什么滋味。”
穆清嘉疑惑:“姑媱城的瑶草不是你做的?那些傀儡,还有城主夫人失败的附灵术,这些……”
“那种半成品傀儡?我怎么会创造如此低级的法器?”乐鹿打断他道,“是浮玉水榭传出消息,称姑媱城有复生之人,我疑是另有返魂木出世,才来此处探查。”
“结果那复生的连赝品都算不上。”他耸耸肩道,“虽然有点失望,但我发现了意外之喜——有人在冒充我的符术。”
第36章 偃师折花附灵录
“果然如此。”穆清嘉思索道,“我就觉得那符术和法阵都有几分怪异。”
乐鹿道:“你就这么信了?”
穆清嘉笑着道:“我的命就在你手中,你没必要骗我。而且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并不想要我的命,不是么?”
“那可说不准。”乐鹿耸肩道,“你我现在两不相欠,我若杀人夺宝,于情于理,都不会违背天道因果。”
“废话少说。”穆清嘉心里有牵挂,不愿意和他纠缠,道,“霍唯去哪了,你抓我到底要做什么。”
“叙旧。”乐鹿道,“顺便威逼利诱,让霍仙友帮我一个小忙。”
“帮你收拾冒名顶替的凶手?”穆清嘉心中有些紧张,面上反而笑道:“亲手抓住冒牌货,不是更能解恨么。”
乐鹿一眼看穿,玩味道:“怎么,心疼你家那位了?上好的免费劳动力,为何放着不用。”
穆清嘉迂回道:“恐怕‘我家那位’现在帮不上你什么。霍唯现在不如以往,他身上有限制灵气的法器,我必须见到他,才能……”
“法器?”乐鹿强忍着笑,取出和释镯在指尖旋转,“你说的是这个么?”
穆清嘉唇角的笑意散去,睁眼直视着他,道:“你如何得来?”
他笑时如沐春风,不笑时差距极大,令人不寒而栗。
乐鹿却爆发出一阵大笑:“穆清嘉,你可真是忘了个十成十啊。和释镯是你托我制作的,我焉有解不了的道理?”
“——或者叫你‘偃师’更合适呢,我的故友。”
穆清嘉维持着威胁人的表情,只是一双桃花眼微微睁大,眉头也随之上浮。他面部只是变了一个微小的弧度,便从危险变成了茫然,带出些懵懂的少年感。
乐鹿见此,又是一阵大笑不止。
“憋了这许久,总算等到这一刻了。”他捂着肚子道,“我等你这个表情等好久了。”
穆清嘉收敛了神情,恢复了平时雷打不动的淡定模样。
“你没骗我。”他像是陈述一个事实。
“不然呢?你觉得我会那么好心帮一个不认识的仙修复活他的亲亲师兄么?”乐鹿笑着道,“那《附灵笔录》本就是你写的,我做的不过是物归原主。”
他将一枚玉环并和释镯掷向穆清嘉,道:“这储物灵玉也是偃师的破玩意,沉甸甸地带在身上整整五十年,总算能还给你了。”
穆清嘉心不在焉地接住,道:“师弟不知道我是偃师。”
他忧心忡忡地想着,不管生前他出于何种考虑,向师弟隐瞒了自己的另一重身份,对方若知道肯定会大为光火,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好。
乐鹿将他心中所想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奚落道:“常人乍一听闻自己是玄机榜前十必定欣喜若狂,你倒好,第一件事却是操心着怎么和你家师弟交代。”
他凑近穆清嘉,八卦道:“你们成了没有?”
穆清嘉知道他意指什么,道:“别胡说。”他仍是忧心道,“你既造了和释镯,想必也清楚霍唯为何需要它。没有人同他一处,我怕他出事。”
“那就是没成了。”乐鹿惋惜地撇嘴,“罢了,既然你如此担忧他,那我便只好舍命陪君子了。”他狡黠地笑起来:“我倒是要看看,何人敢冒充我名号恣意妄为。”
他手中捏了个决,水面忽而银光大放,从透明的水变作一面广阔无垠的银镜。乐鹿与穆清嘉的身影无比清晰地倒映在镜中,甚至给人以镜中影更加逼真的诡异错觉。
“看着你的影子。”乐鹿说完,才想起穆清嘉目盲,摇头道:“算了。”
穆清嘉:“?”
乐鹿像入镜时一般牵起穆清嘉的衣角,垂眸看向镜中倒影。一阵天旋地转之后,镜中影愈发清晰,人与影两相置换,眼前尽是耀目的白光。
白光逐渐散去,人声嘈杂渐起,他们重新回到了穆清嘉消失的东市街衢上。
“镜中影与实体之间可以互相置换,所以只要把镜影放在现实世界之中掩人耳目,便能护住镜中的实体。”穆清嘉思索着道,“毕竟,即便是仙魔也无法对影子造成任何伤害。倒是个极佳的保命法器。”
“嗯哼。”乐鹿随意道,“不许告诉霍唯,不然下次可骗不到他了。”
“好。”穆清嘉一边笑着答复他,一边看向四周。
东市已和他离开时不一样了,卖糖人老媪的尸身不知被谁收去,百姓都站在通衢两旁,不再是热闹的人声鼎沸,而是因恐惧而窃窃私语。
竟只有他们二人站在通衢中央。
穆清嘉身上的隐蔽术仍然有效,但乐鹿未曾施加此法。街两旁的人们见一个小少年不知死活地堵在街衢中央,连忙慌乱地招呼他。
“孩子,快过来!那里危险!”一个少妇喊道。
乐鹿三蹦两蹦跳到一边的石阶上,穆清嘉紧随其后。他们刚步上台阶,一队骑兵便在街道上奔腾而过,战马嘶鸣声不绝于耳,马蹄掀起滚滚烟尘。
“已经开始了。”乐鹿不无恶意道。
他话音刚落,稍远处的城主宫便响起轰然爆炸声,建筑轰隆隆坍塌,震得数百米之外的穆清嘉都能感受到地面的颤抖。
他看向城主宫方向,捏紧了装着偃师“遗物”的玉环。
“我就不和你一起行动了。”乐鹿对穆清嘉道,“想杀我的人太多,我这条命还得留一阵子。”
穆清嘉点头,转身欲走时,又被对方叫住。
“听前辈一句劝,有花堪折直须折。”乐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莫待错过了,前尘尽忘,才后悔不迭。”
穆清嘉露出一个微笑,他想说,师弟对我没有那份情;他想说,维持着现在这样,自己就已经知足了。
但他又想到,这些心思不足为旁人道哉,遂缄了口,只管奔往师弟所在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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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前,城主宫。
黑压压的兵士层层围绕在城主宫外围,头盔将他们的眼睛遮挡在阴影之中,冰冷的铁甲反射出泠泠寒光。
城主宫外围全副武装,而正殿却门户大开,阶庭寥落,无人把守。
鎏金黑靴踏在殿内的青石砖上,悄无声息。他的身形被飘荡的白纱所遮掩,映出高挑的影。
无数重雪白帘幕从房顶上方垂下,柔软地飘动,在春晖中落下影影绰绰的幻景。
在瑶草浓郁的异香中,一对金蝶翩跹向殿内飞去。
“你来杀我了。”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寝殿深处幽幽传来。
“是。”霍唯陈述道,“你必须死。”
寝殿深处响起一阵阵浑浊的咳嗽声,间或有血块从那人喉咙中喷出,女子连忙将沾了水的毛巾擦去他的呕吐物,又重新在铜盆中洗濯。
流水声静静淌过,女子淡然道:“我不懂,你为何不能理解我们。你和夫君明明是那么相像。痛失所爱的苦楚,失而复得的欢愉,你也都该有过。”
“是。”霍唯道,“我会杀了你。”
白纱拂过他的肩膀,黑靴静静踏在青石板上,他走得越来越深。
“你知道这满殿白绫是为谁而准备的吗?”女子不疾不徐地说道,“是为夫君所备下的。昨夜为了困住你们,他经脉尽毁,命不久矣。就连这最后的短暂时光,你也不愿意施舍给我们么?”
霍唯的脚步停在床榻前。一层薄纱轻掩,映出女子的清影,和床榻上躺着的人影。
男人从腰间拔出冥蝶剑,指向薄纱之后。
“仙长,当真是硬心肠啊。”城主夫人轻声道。
话音未落,一枚玄铁刺破薄纱,直冲霍唯面门而来!
霍唯身周陡然爆发出烈焰,刹那间千百白纱皆焚作灰烬,丑陋地悬着焦黑的半截在空中。
他视野一清,只见床榻上那人翻身而下,她身着城主服饰,双眸漆黑,发丝散乱,不是城主,却俨然是另一名前所未见的女修!
面对玄铁,霍唯并不回防,只是一剑刺向那女修。爆裂的金焰融化了疾驰而来的玄铁,爆炎将城主夫人冲击得后退十步,跌倒在地。
“杀了他!”城主夫人命令道,“不惜一切代价!”
所有门扉窗牖轰然合拢,殿内陷入一片昏沉之中。
冥蝶剑在那女修小腹刮过一道伤口,血液在烈焰下飞速凝结,升起焦糊味。然而她却仿佛不知痛苦一般,神情木然,手中接连画出数个符咒。
霍唯细观她神色面貌,眉头愈皱愈紧。随着她手中符咒的绘制,冥蝶剑的剑身表面忽而呈波浪翻滚起来,金灵气侵入其中,妄图离散冥蝶剑中的金属。
波动持续了不到一瞬,立刻被金焰所吞噬。但这一瞬,已经告诉了霍唯很多讯息。
“宣宗的‘御灵散’。”他向城主夫人道,“你竟去招惹宣宗。”
“呵呵。”城主夫人轻笑一声,也不知是讽刺还是叹息。
那宣宗的女修为人所控,单金灵根,实力足有元婴后期,却在霍唯的剑下节节败退,两三招后便中剑七处,浑身浴血。
但她根本无法求饶或投降,只得一剑又一剑地受着,直到霍唯挑断她的脚筋,才瘫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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