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嘉知他已完全清醒过来,遂又改了音色,佯怒道:“什么清啊浊啊的,我救了你,你却只喊别人的名字做什么?”
霍唯眉峰紧蹙,他失神时仿佛听到了师兄的声音,此时又不太确定了。眼前此人音容形貌皆与穆清嘉相差甚远,冷香浓郁,辨不清本来的味道。
“敢问仙友姓名。”他沉声道。
“偃师。”穆清嘉道,“我修为虽低,却有一秘法专克力言术。蒙稷没了力言术就弱去一半,我本想来此杀他图个名声,却赶巧撞上了你。”
“我要亲手杀了他。”霍唯握剑道。
“凭你?”穆清嘉上下打量他,“若不是我出现,你方才早就中了力言术,听凭他使唤了。”
霍唯眉峰紧锁,沉默不言,只用那双满含怒火的眼盯着他。
“你受了伤。”霍唯道,“我的火焰有破灭之能,若展开激斗,必会创口崩裂,血尽而亡。”
“谁说我要用这幅身体杀人了?”穆清嘉微笑道,“不过你有一点说得对——没有你的帮助,我一个人杀不了蒙稷。还请仙友助我。”
“愿闻其详。”霍唯谨慎道。
穆清嘉从玉环中取出一只布满符文的虎形木雕,道:“我将以识魂附灵于其上,借用天地之力与蒙稷一战。而在此期间,我的身体会丧失意识,需要你来保护我。”
霍唯面无表情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的本体,夺了你的功名?”
穆清嘉心道,师弟什么品行他当然清楚,嘴上却道:“这是你唯一的选择。蒙稷死了,你我约定去浮玉水榭各缴一半功绩;若你半途杀了我,又耐不过蒙稷的力言术,小心人命和功名两空。”
“……好。”霍唯道。
他心中仍是半信半疑,毕竟元婴期跨一整阶去杀化神期,怎么说都是天方夜谭。但就像偃师所言,这是他唯一活下去的选择,所以他只能去信他。
这偃师或许有什么克敌制胜的天阶法器。
霍唯冷眼看着那男子闭目,像睡熟了般慢慢倒下。与此同时,他手中的虎形木雕不断抽长,摇身一变,竟变作个吊眼白睛斑纹虎。
此白虎肩宽颈阔,腰肢劲瘦,股后伸出九条斑纹尾。虎尾如蟒鞭般不断抽打,每一尾端都再生出一张虎口,龇出獠牙。
昆仑有神,状虎身而九尾,谓之陆吾。
这异兽乃偃师最狂暴的木雕,乃是他于剑尊者飞升后,亲自上昆仑山与陆吾同穴而居,九死一生中得来。
霍唯注视着陆吾冰蓝色的眼眸,其中除了寻到杀伐与肃戾,更无其他情感波动,与穆清嘉总是含情脉脉的眼眸大相径庭。
现在,他终于确认偃师并非穆清嘉,也确认,偃师的确有把握战胜蒙稷。
陆吾错开眼神,虎爪如倒钩般插|入冰壁,极速向上奔去。
顷刻间,虎啸与蒙稷的怒吼在冰崖顶端炸响。
那化名偃师的男子横躺在冰面上,面色苍白,身体微微蜷缩,透着几分脆弱。方才他颈间喷出的血渗入冰层,染出大朵鲜红的海棠花。青丝散乱在地,与那海棠花纠葛不清。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冰原为之剧烈震颤,他们所处的平台开始向下倾斜。霍唯一剑插入冰中稳固身形,见偃师向下滑落,便扯住了他的衣襟。
不成想,那偃师虽身怀重宝,穿的却是民间平常的粗布料子,即刻便抽丝崩裂。
霍唯皱眉,又因灵气匮乏难以使用符术,遂挽住了他的腰身。
在他做完这个动作的下一瞬间,轰隆巨响再次传来,他们所立足的平台坍塌,冰缝竟开始向中间合拢。
霍唯单手吊在冥蝶剑上,脚下是空荡荡的万丈深渊。
他牙关紧咬,用纯粹的肉|身膂力一脚踢入冰中,再以一个向下倾斜的稳定角度,如铁锹般嵌入固定,然后双腿交换踢蹬,右臂持冥蝶剑稳住身形,左臂则环着昏迷的偃师,尽可能快速地向上攀爬。
然而天不遂人愿,冰缝在他抵达地面之前轰然闭合,将二人封冻在冰层下。
霍唯用尽最后一丝火灵气,将身周寒冰融解,留下一片仅能塞下两个人的狭小冰窟。
上方激烈争斗的声音被完全隔离,他们封冻在上不及天下不及地的冰窟中,仿若与世隔绝。
偃师垂着头挤在他胸前,面颊被他的体温烧得滚烫,脊背和手脚却冰如寒铁。
极寒失血之下,气流阻塞,加之没有识魂对灵气的调控,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几乎难以察觉。
“喂。”霍唯心头莫名慌乱,拍着他的脸,“别死了。”
偃师听到熟悉的声音,双目睁开一条细缝,懵懂地看着他。然后,他像是寻求热源,又像是依恋般,慢慢蹭了蹭,将整个身体蜷缩进他怀中。
霍唯被那一眼所摄,竟有些失神,忘记躲开他的亲近,手恰巧落在偃师腰间。
回过神来,他才觉得,那触觉竟与那短暂一夜的手感甚是相似。
他瞳孔微动,摸索向偃师颊边,寻到了易容术的痕迹。
——这种小花招师兄曾当玩笑告诉过他,自然也教给了他破解之法。
——如果……
霍唯摸向偃师的颈侧,那个可以破解易容术的位置。
却在此时,离他极近处的冰层剧烈震颤。轰然破冰声中,一线天光射落,紧接着,寒冰天穹崩裂,耀眼的冷光充斥了他的全部视线。
九条修长的虎尾探入深处的寒冰,将他与偃师卷起,放在冰原之上。
风雪已然停了。
从附灵到现在,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霍唯却觉得像度过了一个甲子。
力言尊者蒙稷的头颅维持着狰狞的神情,翻倒在冰面上,身体则犒劳了白虎的五脏庙。
陆吾也没讨到什么好处,遍体鳞伤,除了肋条一处致命伤之外,林林总总有数十处拳击留下的凹陷与淤青。
它仍是漠然注视着霍唯,眼底埋藏着昆仑雪山千万载沉积的寒冰。
它的虎头缓缓靠近二人,喷着热气的鼻吻掠过霍唯额间,最后停落在偃师心口。
陆吾健壮的身躯倒下,直接散作烟尘,取而代之的,是偃师的苏醒。
霍唯这才想起自己还抱着这个陌生人,迅速把人抛开之后,又想起自己还未验明他的真实身份。
穆清嘉扑哧一下摔了个嘴啃冰。
因身体伤重又兼魂魄疲倦,穆清嘉动作极为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暗里骂了好几句“没良心的”,又夸了句“还挺纯情”,心情颇为复杂。
“剩下的两个杂碎,去了哪?”霍唯漠然问道。
穆清嘉知他意指那两名魔修侍从,身形一顿,道:“吃了。”
霍唯冷道:“算他们走运。”
穆清嘉心中一叹,再回头时,却见霍唯正提着剑,刀光剑影中将那头颅斩成一滩肉泥,又将那肉泥以玉瓶装好,欲以此祭奠亲族。
热血溅入他眼中,染红了眼白,如罂粟花般绽放,他却未曾眨一下眼。
这只是个开始。
穆清嘉捂着脖颈的伤口,心中想到。
他的师弟注定会成为修仙界最耀目的火焰,以手染鲜血为代价。
“尽早还家罢。”他叹一声,背过身去。“你那清什么浊什么的,指不定还在日夜担心着等你呢。”
第42章 诛魔
魔界地处偏远,易受力言尊者余党的袭击。两人相伴而行,一路无言,于九州边界的三危山处分离。
霍唯撰一封报平安的书信与皋涂山,然后前去霍家祭奠亡魂;披着偃师皮的穆清嘉则去了青丘山。
独自一人的记忆再度模糊,他只隐约记得见到了狐仙,半月后便回了皋涂山。
穆清嘉觉得自己的身体有几分不对,总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其他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没惊动任何人,落在自己年少时起的几间茅屋前,恰闻其中传来话语声。
“他们去了哪。”霍唯话音含怒,怒意下则藏着惶恐不安。
“大师兄在二师兄离开那早就出去找你了,小师弟过了几日也说要去找你们,出了山。”水惊蛰软软的声音响起,“没想到倒是你先回来了……”
“至今未归?”霍唯道。
“嗯。”水惊蛰小心地瞄着他,“虽说师兄们这些事也轮不到我置喙,但惊蛰还是想说,二师兄你一声不吭走了,叫我们日日夜夜地等——简直是——”
她越说越理直气壮,“你看我这嘴唇都给你们急出了一溜泡!”
穆清嘉忍不住轻笑一声。
霍唯闻声转头,隔着窗牖与他对上了视线。一人淡泊如水,另一人则是将那烈火藏得太深。
“辛苦师妹,为我们这两个不争气的师兄操心了。”穆清嘉移开视线,向水惊蛰微笑道。
少女惊喜地“啊”了一声,抛开了所有矜持,一蹬窗框,低头一钻,如乳燕投林般扑进了穆清嘉怀中。
她发丝细软蓬松,一对柳叶眉愉快地弯起,笑意的弧度与穆清嘉如出一辙。
“师兄!我可想死你俩了!……现在就剩小师弟那个混世魔王不肯回家了。”
穆清嘉笑着揉揉她的发顶,然后抬眸,继续与霍唯隔窗对望。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仿佛有什么在胸中涌动,临到表面,却行不起一丝波澜。面对霍唯的沉默,穆清嘉露出浅淡的笑意:“活着回来就好。”
“嗯。”霍唯应道。
水惊蛰扒在穆清嘉怀里,偷眼看霍唯,嘻嘻笑道:“嫉妒了?这么好的大师兄,二师兄不抓紧就归我咯。”
“今日的护山阵法还未检视。”霍唯背着手瞥她一眼,“这是你的职责。”
“一没理就指使人!”水惊蛰噘嘴瞪他。不过正事要紧,她又朝穆清嘉一笑,很快便化作一道靓影消失在山间。
两人隔窗对望,穆清嘉仍是云淡风轻,倒是霍唯愈发焦躁。最后他还是推门走出屋内,同他一起站在槿篱边。
皋涂山中的雪还未停,天空仍是剥绵扯絮一般。槿篱上积的雪厚而松软,将鹅黄色的枝丫藏在其中。
“你去寻我了。”霍唯道。
“嗯。”穆清嘉微微抬头看他,“没找到。”
霍唯抬起持剑的手,落在穆清嘉颈侧,缓慢地剥离那高耸的领口。
穆清嘉心头一乱,又定住。
颈侧触手光洁平整,没有霍唯想象中的伤疤之类,仔细摩挲,也绝无骗人体感的符法存在。
冥蝶剑留下的伤口不可能这么快愈合,穆清嘉绝无可能是偃师。
霍唯不知是叹了口气,还是松了口气。
他思索时,手指仍在那皮肤上流连不去。练剑留下的厚茧轻轻刮蹭着敏感的肌肤,灼热的温度从掌心传来,将那一段脖颈在冰天雪地里捂得温暖。
“我听闻,力言尊者已经死了。”穆清嘉缓声道,“师弟,恭喜。”
他说话时喉间微微震颤,霍唯一怔,如烫伤般缩回手指,藏回背后。
“不是我做的。”那一段经历霍唯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得简单道:“我遇到一名仙修,是他救了我。”
“嗯,师弟福大命大,自有人相助。”穆清嘉垂眸一笑,然后道:“离山一月,我先去休整一番,就不招待师弟了。”
他展臂向槿篱之外:“师弟,请吧。”
竟有赶客之意。
霍唯盯着那只赶人的手,薄唇紧抿,忽觉太阳穴疼痛有如针扎。无数画面霎时间涌入脑海,有烈火焚烧的姑媱宫城,有被他斩去一臂的穆清嘉,也有冲金焰而来的比翼鸟。
突然出现的比翼鸟,青丘山的白狐,以及那时师兄的反常表现……所有一切连点成线,成为站在他眼前的穆清嘉。
“怎么?”穆清嘉见状微笑道,“许你闭门谢客,不许我阖门却扫?”
不成想,对面那人却紧紧握住他的手,然后将他一把锁入怀中。
“师弟?”穆清嘉怔然。
霍唯与他十指交叉,灼热的体温炙烤着他的魂魄深处。那双玄英色的眼眸不复偏执的仇恨,而将仇恨并无数情感深藏,积累了数十年的沉淀。
“从来都是你。”他拥抱着他,嗓音沙哑嗡然,“在我身边的一直是你。”
他阖眼道:“这幻梦,也该醒了。”
霎时间,记忆幻境天崩地陷,金焰在他视野中掀起滔天巨浪,黑色的魔气龙蛇乱舞,藏匿其间。
霍唯将停留在右手上的比翼鸟藏入心口,然后大喝一声,烈焰暴涨!
瑶姬的弃魔只觉周身为金焰所炙烤,难耐剧痛,竟被他生生逼出丹田之外!
“怎么可能!”她不可置信道,“返魂木就算了,为何区区□□凡胎,竟也能伤到魔……!”
与此同时,穆清嘉飞快清醒过来。机不可失,他的识魂如箭矢般脱离比翼鸟,射向本体的返魂木。
一经归魂,他便伸掌召向瑶姬的弃魔,再度用出返魂木的吸引力。
两相拉锯中,弃魔尖啸着脱离霍唯身周,以不可抵挡之势飞向穆清嘉。
然而,那弃魔还未接触他时,穆清嘉便捂着心口,腰身重重弯折下去,发出痛苦的气音。
本以为被完全侵蚀、在他体内销声匿迹的魔,竟然在另一半弃魔的逼近下,突然重新死灰复燃!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女子在他耳边轻声笑道,“返魂木从来都不是你的所有物,祂眼中众生平等,你我皆为竞争者之一。”
忽而一箭从极近处射出,穿透弃魔,散作黄沙。弃魔毫无反应,只见那黄沙卷土重来,在她身后化作雄鹰,清啸着向她袭来!
女子的嗓音徘徊在穆清嘉耳畔:“你觉得,魔与残损的魂魄,谁会获胜?”
雄鹰完全吞噬掉她的身体,然而当它掠过时,露出的弃魔却毫发未伤。魔魂与修士之间如隔天堑,仙修的肉|体凡胎根本无法伤害无形无物的魔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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