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嘉勉力抵抗弃魔的侵袭,心中暗叫糟糕。
夺舍一具真正能承载魔魂的身体,才是她最终的目的!
她或许早就算好了这一步棋,在返魂木中提前埋伏下她的半魂,只等现在里应外合,抢夺返魂木!
而穆清嘉自己,却是刚刚附灵之后的虚弱期,根本无从赢过弃魔的入侵!
他双眸圆睁,失神的瞳孔中,倒映出瑶姬诡谲的笑意。
世界突然寂静下来。
沙哑的低喝声在寂静中炸响。
“——灭!”
一颗极速燃烧的流星从空中急坠而下,烈焰巨刃的全部锋芒汇聚于剑尖一丝针芒,落在弃魔胸口。
白光轻闪,俶尔消失。下一瞬,那丝针芒宛如吞噬了天地间的全部光线,骤然爆裂开来!
步琛只觉双眸失明,一息之后,只见金焰绽放开耀眼的繁花盛景,淹没了他的全部视野。
魔甚至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便灼烧得一干二净。
残留在穆清嘉体内的弃魔发出痛苦的嚎叫,她难以置信道:“怎么可能?区区□□凡胎,怎么可能伤到魔?!”
她化作一道黑烟冲出返魂木,意欲逃走。然而巨大的金焰蝶舒展双翼,将魔魂锁入双翼中,形成一只火焰囚笼。
弃魔左冲右突,却被烫得惨声哀嚎,越来越细瘦。
“不该如此……!”她道,“怎么会这样?他竟然没告诉我!”
她明明做好了全部计划,魔魂的特质是她最后一张底牌。只要压制住来自冥界的返魂木,那么其余凡界之物本该无法伤害她!
为什么这小子……
霍唯落在火囚之前,瞳孔中心金焰灼烧:“五十二年前,一个家族湮灭于力言术之下,那个家族是梁渠霍家。”
“霍家。”弃魔喃喃道,“难道……!”
“冥海之蝶,非人非妖,非生非死。”霍唯平静道,“我是霍家灭族后的幸存者。”
火光疯狂撕咬着弃魔,临绝望之境,她反而轻笑起来:“我那乖徒儿,可真是留下了一个祸端啊。”
话音刚落,火囚烈焰爆发,点燃了整片天空,一如血色残阳。
魔魂彻底消灭了。
霍唯振剑将冥蝶剑收入腰间,金焰缓缓散去,阳光重新自云端撒落,逐渐显露出明净的苍穹。
穆清嘉浑身虚软,他跪坐在沙鹤上,仰望着澄澈的高空中那个火红色的人影,就像多年前大雪中的皋涂山上,两人隔窗对望一般。
他以为那会是漫长的等待。
然而下一瞬,他被重重压入怀中。
“烫烫烫!”穆清嘉忙不迭道,“师弟,好阿唯,你先消消火再来折腾师兄罢……”
他口中喊着烫,心中脸上却笑得温柔。
霍唯把他挣扎出去乱挥的手臂重新揽回来,一齐锁入怀中。他宽厚烫热的胸膛有股阳光烘烤过的桂花香,宛如一只熏香暖炉。
“……”他哑声道,“……惩罚。”
穆清嘉被他握着手腕,两相翻转,趁机将和释镯戴回霍唯腕间。所幸此次和释镯并未遭到抵抗,那灼热的温度很快便降了下来。
霍唯拥着他,抚摸他被自己斩断的右臂横截面,又去抚摸他颈间不存在的伤口。
那拥抱太紧,穆清嘉虽看不到对方的脸,却知道此时的师弟心中一定充斥着百般滋味。
“不疼的。”他轻笑道,“而且那并非你本意,真正的罪魁祸首早已在你剑下伏诛。”
“偃师。”霍唯隐怒道,“为何不告诉我。”
穆清嘉微顿,笑着反问道:“你独自去杀力言尊者,又为何不告诉我?还有藏书阁那夜,迷药的事我还没算账呢……”
一提到那个吻,霍唯的臂膀便僵硬起来。体温再度攀升,灵眸中的那团火炉也腾腾灼烧起来,仿佛烧得立刻就要顶起锅盖冒白烟。
穆清嘉无声笑起来,他微微仰头,攀上霍唯的脖颈,凑近他的耳畔。他张口欲言,又犹豫着,徘徊着。
最后他轻声道:“就休息一会儿……”
疲倦感最终淹没了他,穆清嘉慢慢滑落下去,失去了意识。霍唯一把捞起他虚软的身子,只觉颊边擦过一处轻软的物什,若即若离,稍纵即逝。
霍唯怔然蹭了一下颊边,才知那是穆清嘉的唇。
男人面颊上升起火烧云。
第43章 自卑
穆清嘉这一觉睡得香沉无梦,仿佛长眠上百年,醒时却不过是当日的黄昏。
他们正处于天海一色阁的客房里,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焚烧过后的清香,以及霍唯身上独有的浅淡桂香。
穆清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嗅觉已然恢复了。
“阿唯?”他从床榻上起身,喊道。
霍唯正在不远处的蒲团上打坐,听闻他的呼唤,毫不理会。若非他丹田中的火焰晃动起来,穆清嘉还真以为他听没听到。
师弟兴许是在与他置气罢,穆清嘉想。
绷紧脸、皱紧眉,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师弟的这种反应穆清嘉简直习以为常,早在心里取了个戏称:装死。
师弟的装死能以不变应万变,无论是隐怒、不满、窘迫、紧张、羞涩,只要板起一张严肃又不好惹的脸,就没人能看得穿他的真实心情。
当然,不包括穆清嘉。
这种性格常拒人于千里之外,穆清嘉却觉得,此时的师弟像只赌气的猫,可亲可爱的紧,稍一琢磨,便能从中品出百种趣味来。
他心中偷乐,抻了懒腰,缓缓下榻。然后趿了木屐,翘腿在霍唯附近的木椅上落座,双手捧脸,睁眼看他。
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盯了半个钟头,他眼睁睁地看到师弟的丹田越煮越沸,直到最后,霍唯终于按捺不住,凶恶地吐出一个字:“说。”
穆清嘉温和地笑着道:“昨日之我非今日之我,五十年前师兄做的糊涂事,如今一忘皆空,总不能强算在现在的我头上。师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强词夺理。”霍唯嗤道。
“不对么?”穆清嘉摆出为难的神色,伸出手指例数师弟的黑历史,“阿唯七岁时在山头跌了一跤,掉了金豆豆;晚上对月想家,偷钻师兄被窝,又掉了金豆豆……”
霍唯忍无可忍道:“闭嘴。”
“就是么。”穆清嘉笑道,“做人总要健忘、咳,总要宽宏大量些才好。谁没有少不更事的时候呢。”
“及冠七年,可称不上‘少’。”霍唯带着怒意地注视着他,“我只想知道,你为何要瞒我。”
“记不清了。”穆清嘉双手交叉放在脑后,向后靠去,“不过大抵——是无颜以偃师的身份面对师门罢。”
他虽记不清往事,有一点却是很确定的,那就是当时的临皋派绝不会允许他搞那些分魂附灵的玩意。
师尊性情恃才傲物,对门下四名弟子极为严苛,穆清嘉本就剑意不精,常常为师尊所叱骂,又怎敢在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用些旁门左道?
而他的师弟妹三人则个个剑法卓绝,霍唯虽有废灵根压制,却如同一柄沉于淤泥之下的宝剑,只待浣去淤泥,便可锋芒毕露,一鸣惊人。
与他相比,自己简直是烂泥扶不上墙,连一把钝剑都算不上。
至于为何隐瞒师弟,想必也是他内心深藏的……某种自卑罢。
“而且——”穆清嘉又淡然地补上一句,“附灵之法本就是欺瞒天道的歪门邪道,也没什么好提及的。”
他眉宇间带了些不自知的落寞,霍唯将之看在眼里,忽道:“你以为,我会因此看不起你?”
穆清嘉微顿,只犹豫一瞬,霍唯便沉了脸色,起身振袖道:“你若真那般想我,你我二人就没什么可谈的了。”
言罢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客房。
“……阿唯!”
穆清嘉连忙起身跟上去,然而霍唯健步如飞,他总也追不上师弟的步伐。两人相继穿过走廊,踏上通往底层的台阶,穆清嘉心里发急,忽脚底一空,眼见着便要失足滚落。
然后他落在一个宽阔的胸膛里。
“怎么连走路都这般不上心!”霍唯怒喝道。
穆清嘉反而笑眯眯地环住他的腰:“抓住你了。”
霍唯这才知有诈,无语一阵,低骂道:“小孩子心性。”
“阿唯。”穆清嘉站在高一层的台阶上,捧住他的脸,“我隐瞒你,绝不会是因为不信你。”
“做了临皋派大师兄那么些年,我剑术平平,剑意残缺,山里被罚得最多的就是我。”他浅笑道,“但我知道,阿唯一直尊我重我,从未将师兄轻看一分。”
“我信你不会轻看我。”穆清嘉认真道,“——但我不信自己。”
所以,他只当那用剑的平庸师兄是穆清嘉,而分魂附灵的,则是与临皋派毫无瓜葛的偃师。
“愚不可及。”霍唯骂道。
穆清嘉一怔。
“不是么。只有蠢货才自欺欺人。”霍唯微微抬头注视着他,“不管你如何隐藏,如何欺骗我,如何欺骗你自己——都改变不了你剑术平庸,只会些附灵之法,才能勉强与人一战。”
穆清嘉讪讪笑道:“阿唯,骂得轻些,师兄还是要点脸的……”
他话还未说完,便再次被锁进一个烫热的怀抱中。
“但无论你多愚蠢,都对我毫无意义。”霍唯沙哑道,“惊才绝艳的偃师也好,平平无奇的剑修也罢。对于我来说,你都是你。”
“你是什么,我都不会在意。”他郑重道,“所以,没必要否认自己,清嘉。”
穆清嘉埋在他怀中,感受着那嗓音从胸腔嗡然传到他耳中,有种耳尖发热的错觉。
“阿唯还真是高傲。”他笑道,“怎么,你的承认那么高贵,师兄的存在只需要得到你的承认就好了?”
“我……”霍唯闻言微愣,笨口拙舌地解释,“不是,我是说,至少你不必隐瞒我。”
穆清嘉见他窘迫得可爱,忍不住揉揉他的发顶,笑道:“我懂的。谢谢你这样想,阿唯。只是我或许还需要更多时间来说服我自己,给我些时间,嗯?”
他转念莞尔一笑道:“不过,我好久没听到你这般亲昵地称呼我了。不像是对师兄的尊称,倒像是……”
一记直拳打得霍唯措手不及,他的耳尖薄而通红,不知所措地启唇。
“我……”
只听楼下“啪嚓”一声脆响,霍唯一惊之下额发都竖了起来。他没能控制住体内的火焰,脑后“腾”地冒出一朵金色的火花。
他带着被打断的愠怒向下看去,只见一名侍茶的小二正一脸呆滞地看向楼梯上形容亲密的两名男子,地上碎了一叠碟子。
霍唯这才想起,自己下的隐蔽术已经在与弃魔的一战中被烧毁,失了效用。
他眉头拧得九曲十八弯,满脸都是想破坏点什么撒气的表情。穆清嘉愉悦地轻笑起来,拉起师弟的手腕,快步走出天海一色阁。
通衢上的情景比穆清嘉想象的更为平和有序。
姑媱城城主——不如说“原”姑媱城城主,他与魔狼狈为奸,残害姑媱百姓的消息,很快被闻讯而来的浮玉水榭采集并证实,再通过豫州侯,昭告九州。
速度快得惊人。
豫州侯的兵马已经在半日内抵达姑媱城,暂时接管了城中事务,而那些失去力言术蛊惑的兵士也恢复了正常。
获知真相的姑媱百姓纷纷结队入山寻找并焚毁瑶草,预备售往城外的瑶草也在府库中被烧得一干二净。
其中固然有诸多利益纠葛与复杂不舍,但焚毁害人之物已是大势所趋。
因而,除了大批守卫在城主宫外的铁甲军,以及宫中和山中仍未散尽的余烟之外,姑媱城几乎还是那个原本那个安宁的城镇。
但不久之后,那些因瑶草而青春不朽的人们便会同平常人一般,随着岁月流逝而缓慢衰老。
姑媱城不再是不老城,那里每日都有生命的逝去,也有新生命的成长。它将重归生死树的怀抱,每个生命都将经历兴亡盛衰,流动不止,生生不息。
在这样一座城镇中,穆清嘉与霍唯重新施好隐蔽术,观览街衢两边的景况,并肩而行。
两人虽未多言,却有一种默契流转在空气中,仿佛开口前便早已知晓对方想表达的意义。
穆清嘉注意到,师弟虽疾步向前走着,却时不时转头,飞快地瞄一眼他——他的脖颈。
那里是五十多年前,霍唯被力言尊者所控时,在偃师身上留下的伤口。
霍唯仍在为此耿耿于怀。
另有一脉沉重的山川隐隐压在他的脊梁骨上:或许正是因为那一道剑伤,导致师兄未能用出全力,以至于临皋派失守,穆清嘉阵亡。
“你那点力道不痛不痒的。”穆清嘉笑着安慰道,“你不提起我都忘了。”
霍唯被他看穿,沉声道:“我用的是杀人的剑法。”
“许是你记差了。”穆清嘉轻松道,“当时虽流了不少血,看着骇人,但实际上愈合得很快。你后来不是瞧见了么?没半个月就好全了。”
其实那伤很重,他至今都未记起那半月中发生了什么奇迹,才能连伤疤都消失得干净。穆清嘉这么说,也是赖于师弟对受控时记忆模糊,引导他相信自己,减少些心理负担。
他不着痕迹地偷牵了师弟的手,步履轻快地向姑媱城中心城主宫的方向走去。
霍唯温暖的手先是一僵,随后一点一点握住,直到捏紧,再也逃不开。
这幅温柔耐心地等猎物溺毙的牵手方式,倒是与本人急躁的性格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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