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徐来,霍唯淡声道:“十年一次的仙修盛会,其实就是斗法。听他的意思,今年正是临皋派主持大比。”
“称得上是‘盛会’么?”穆清嘉疑惑道,“咱们那会儿我怎么没印象?”
“那时我们还不算门派,不在邀请之列。”霍唯道,“而且那时九州安稳日久,仙修无心争斗,仙盟大比规模缩水。直到仙魔劫那一年,才重新开始操办起来。”
“有些意思。”穆清嘉思索道,“乐鹿想让事情闹大,确实找了个极好的时候。”
霍唯的手不自觉捏紧:“介时各派仙修、散修群雄汇聚,甚至偶有魔修乔装改扮混入其中,恐怕是水浑鱼杂。”
“水浑鱼杂,正适合我们浑水摸鱼。”穆清嘉笑道,“‘潜鱼’在暗,若我们也只是一味躲藏,事情不会有任何进展。若我们主动走向明处,‘潜鱼’一定会耐不住性子,被我们钓向明处。”
他越说越坚定,笑道:“到时候又有师妹这个东道主帮忙,天时地利人和全部占尽,那栽桩陷害的‘潜鱼’只好被一网打尽咯。”
“你想的未免太简单。”霍唯仍是眉峰不展,“你凭什么认为,那条已经获得返魂木的‘潜鱼’会被另外一段返魂木钓上钩?”
“阿唯不觉得奇怪么。”穆清嘉好整以暇道,“自宣宗丢失返魂木之后已有三十载之久,为何那段宣宗的返魂木,却至今没有消息呢?”
霍唯侧耳静听。
“你想,返魂木的特质会让复活者成为水火不侵、长生不死的存在,甚至可以聚魂祛魔,一出世,便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穆清嘉道,“就算着意隐瞒,也不可能逃脱浮玉水榭的消息网。阿唯在青丘隐居多年,不也被寻到了么?”
霍唯若有所思地望着湖面。
“所以,全无音讯非常可能是因为,宣宗的返魂木,出于某种原因未能成功复活。”穆清嘉道。
“可能时候未到。”霍唯思索道,“亦有可能因为魂魄缺失,或者木刻与本人不同,导致灵|肉不符。”
穆清嘉笑道:“阿唯当然经验充足,但那条‘潜鱼’可不知道这些。他知道的,只是其中出了什么问题,导致复活迟迟未能成功。”
他笑意渐深:“当我复活的消息放出,‘潜鱼’会不断怀疑:‘为什么自己拥有世间独一的返魂木,却还有其他人成功复活?’
‘难不成他的返魂木是假的?’
‘难不成是自己出了什么纰漏?’”
穆清嘉微笑道:“所以,他绝对抑制不住寻找我的冲动。‘潜鱼’一定会上钩。”
霍唯注视着他自问自答、胸有成竹的模样,微微一笑。
“随你。”他带着笑意道。
低沉沙哑的嗓音淌过耳畔,穆清嘉有种被宠溺夸奖的错觉,就仿佛师弟是长辈,自己才是需要鼓励的后辈一般。
这样想其实也不算错,毕竟除去他沉睡的五十年,师弟经历的岁月确实要比他漫长一倍。
这样一来,原来爱撒娇的师妹和爱淘气的小师弟,现在也是比他还年长的修士了……
穆清嘉重生至今,心里第一次敲响了“大师兄之位不保”的警钟。
他情感上还停留在仙魔劫之前,自己撑起翅膀为师弟师妹们遮风挡雨,承担着保护者的角色。
然而时光裹挟着万物生灵奔腾向前,却独独遗忘了他,直至此时他才蓦然发觉,重生之后,自己才是被保护、被疼爱的幼崽。
百种心思涌上心头,穆清嘉既觉得自己荒谬好笑,又有一种对自己定位失衡的落寞感。
“是我……”霍唯沙哑的嗓音传来,“是我说错什么话了么?”
穆清嘉猛然抬头,笑道:“没有的事,阿唯多心了。只是刚刚想到那个给城主写信的神秘人,也不知道是谁在以此陷害乐鹿。”
霍唯“嗯”了一声,仍是仔细端详着他的表情,显然这个借口没能取信于他。
不等他多言,一声鹤唳由远及近,仙鹤于湖心亭附近散作黄沙,步琛跃入亭中,站稳。
穆清嘉打起精神,故作讶异道:“步兄怎的赴约如此之早,已经等不及同我师弟斗法了么?”
步琛看起来心情很糟糕,道:“师傅回信与我,叫我直接前往临皋派,参加本届的仙盟大比。”
“回信?”穆清嘉挑眉,佯怒道:“莫非步仙友并未守约,已将我们的消息提早告知贵宗主了么?”
霍唯意味不明地瞥了穆清嘉一眼。
步琛仔细观察他神色,看他惊讶之色不似作伪,才叹气道:“也是,那人故意向师傅透露你们的行踪,又怎会与你们同伙。”
穆清嘉心里暗道了声“抱歉”,然后表情凝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带着镜子的少年修士找到我,以师姐作为要挟,提了些奇怪的请求。”步琛看了看他,有些欲言又止,“其中一条,便是让我写信向师傅禀报此事。”
“他既掌握了师诏的性命,你这么做也是无奈之举。”穆清嘉沉重地表示理解,“不过这样一来,我们的约定也只能作废了。”
“是我单方面毁约。”步琛沉声道,“或许师傅马上就要来了,我会在姑媱城里等他。你们先走罢。”
“看来也只能这么办了。”穆清嘉再次心道“抱歉”,道:“时间紧迫,步兄,我们皋涂山再会。”
“嗯。有缘再会。”步琛笑叹一声。
出乎他意料的是,霍唯也一改之前厌烦的态度,抱剑俯身,规矩地行了一个告别礼。
“霍仙友,再会。”步琛两道浓黑的眉毛略微弯起,“我会记得,我们还欠一次决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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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媱城的百姓将永远记得那一场火,那场与五十年前屠戮生命的大火截然不同的,破灭剧毒与谎言的火。
瑶草曾经承载着他们的心愿与汗水,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真当是应了天海一色阁戏楼匾额那一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然而,那场火并未毁灭全部的瑶草,仍有大量瑶草通过储物灵玉,出豫州,过三危山,千里迢迢,运往九州之外,魔修盘踞的领地。
缀满秀气小黄花的草叶密密匝匝地堆叠在血池中,随着血液淌入凹陷的纹路,缓慢勾连出一个阵法。
阵法中央,躺着一具木人像。
那木人像胸口放着一枚戒指,须发俱全,眉目孤傲,栩栩如生。虽强壮健美,面容俊朗,却因着血池,充斥着诡异的气息。
随着血阵的完善,细碎的瑶草中逐渐凝聚出无形之物,向中间那具木人像汇去。
木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真实的发肤血肉。他逐渐有了呼吸,然后在某一瞬间,蓦然睁眼。
那是一双血红色的瞳孔。
赤|裸的男人缓慢地坐起身来,白发从肩膀处滑落坠下。他胸口的木戒随之掉落,被他一把抓在手心里。
“凡魂虽不如仙魂那般优质持久,但好在数量足够多,取之不尽。”
他狠狠捏拳,烈焰燃起,木戒却未像他想象的那般碎为齑粉,仍是完整如初。
那毕竟是由返魂木的边角料制成,以蛟龙宝血与数百种天品仙药炼制,三界之中,坚不可摧。
“竟被这么一个小玩意困了这么久。”他脸颊的肌肉因怒意而起伏,将木戒摔向血池中。
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边,从宽大的黑斗篷之下,露出小半苍白的下巴。
“尊者。”娄磬跪在地上,“瑶姬死了。”
赤|裸的男人还在打量自己的手臂,活动着全身肌肉,闻言没有投入太多关注:“她贪求的太多。怎么,被偃师反杀了?”
“是冥蝶剑。”娄磬道。
男人动作一停,眉宇微沉:“霍唯,杀了魔?属实?”
“是。”娄磬道。
男人不悦地冷哼一声,背过身去。娄磬起身,将备好的衣物服侍男人穿戴。
衣襟玄黑,遮掩住男人的麦色背肌,在胸前敞露出结实的腹肌,最后收于腰下。
数缕白发垂落于后腰间,与玄服背后的白色纹印相互纠缠,宛若烈焰。
“传薛紫衣来。”男人道。
娄磬退下后不久,再度归来时,双手捧着一粒黑砂,举向白发男人。
那黑砂在苍白的手心中格外显眼,仿佛是一颗不断旋转的漩涡,时大时小,仿佛有生命地呼吸着。
“昊焱尊者。”黑砂中传出一名女子的声音。
她嗓音清澈动人,然而语气冰冷淡漠,听不出什么情绪。
那被唤作昊焱尊者的白发男人,本名为都元。他背着身问道:“咒术准备得如何?”
“随时可以开始。”薛紫衣道。
都元转过身来,长叹一口气,看着黑砂,道:“这么多年,紫衣还不肯叫一声师傅么?”
黑砂死寂。
都元见此,面容重新冷肃起来。
“咒术结束后,本尊从前夺走的东西,会重新还给你。只要你用这双来之不易的眼睛,看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他居高临下道,“否则,没有用的东西,本尊会再次夺走。”
“但这次,不再会只是你的眼睛了。”他道。
出人意表的是,这次薛紫衣做出了应答。
“是。”她淡漠道,“我早已‘看清’了。”
都元紧盯她许久,才道:“最好如此。到时候若冥蝶剑找上门来,本尊不想看到你对他心慈手软。”
一簇微弱的紫色火焰从黑砂中弹出,灼灼闪烁。
“他早就不是我的师傅了。”薛紫衣道。
都元哼笑一声,阔立于血池中央。
“沉寂这么久,三界早已蝼蚁横行了罢。”他道,“也该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记起本尊的威名了。”
第47章 故居
桂香萦绕。
孩子屏息凝气,悄然藏在桂树茂密的叶之间,静静谛听林间的响动。
皋涂山这一带满是金桂,如一朵朵袖珍的小太阳般,挤挤挨挨,闪耀在明丽的秋色中。
窸窸窣窣的声响离他越来越近,终于,他等待的东西出现了。
孩子睁大一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将自己隐藏在繁花中,偷眼去瞄。
最先入目的是两对雪白的鹿角,那鹿角如皋涂山的雪峰般壮美,从容不迫地游荡在桂花间。
巨鹿显露出他的鼻吻,蹭着团团繁花,嗅到最中意的一朵。然后,宽厚的舌将那朵花卷起,送入口中。
孩子捂紧口鼻,不敢出声,好奇地观察着巨鹿。
鹿又很快寻觅到了另一朵目标,但那一朵长得太高,也藏得太深,他小心地调整着硕大的角,试图向桂花深处钻去。
啪嚓一声响。
孩子惊得吸了一口气,紧紧攀附着他的树枝。
鹿角笨重地挂在树枝上,勾断了枝丫。他中意的那一朵桂花随着枝丫落在地上,染了泥。
下一瞬,那枝丫连带着他所触碰到的所有物事,都消散成烟,随风而逝。
飒飒秋风中,巨鹿低头注视着那朵桂花消失之处。片刻后,他退开脚步,缓缓消失在桂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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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清嘉迷迷糊糊睡醒时,鼻尖仍充溢着梦中的桂花香。
他蹭了蹭自己一直攀附着的“花枝”,只觉面颊温热,桂香愈浓。被他一蹭,身前的“花枝”像是有生命般颤抖,然后绷紧,僵硬起来。
“花枝”口吐人言,嗓音沙哑低沉:“无论何时何地,师兄都能睡得如猪一般,实乃我所不及。”
穆清嘉尴尬一笑,忙挺直了脊背,把自己贴在霍唯后背的脸撕了下来。
“过奖了。”他讪笑道。
此时他正跨坐在冥蝶剑上,双臂环着师弟的腰身;霍唯盘膝坐在前方,操纵着冥蝶剑,极速飞行于高空。
他们之下是云海苍茫,偶尔能瞥见九州一隅,或是山川或是荒原,大片大片的黄褐色间缀有微绿。
这便是雍州,九州的最西北一带,也是地僻人稀的一州。
雍州多荒山沙地,无良田可耕,无浆果可采,凶兽繁多。再加之险峰深谷沟壑纵横,难以与外界沟通,因而少有凡人定居,城镇也稀少荒凉。
而对于仙修来说,早在仙魔劫前后,雍州因与魔修的领土接壤,不少修仙世家和小门小派首当其冲,接连被屠派,其余的也多半迁移至内地,所以至今仍固守雍州、有些名望的门派,竟只有临皋派而已。
然而临皋派的这份宁静,也即将被仙盟大比打破。
穆清嘉观览着茫茫群山,道:“阿唯,你说,我们能在步宗主之前回去么?”
“他速度比我们慢。”霍唯答道。
“那便好。如此尚能与师妹待上些安稳日子。”穆清嘉松了口气,“现在想来真是不可思议,那丫头片子竟然会做宗主。阿唯,她现在是什么样?”
“想知道,就自己去看。”霍唯平视着前方,道:“我们到了。”
数息之后,冥蝶剑穿过云层,盘桓而下,落在荒郊野岭中。穆清嘉跃下灵剑,迫不及待地四下张望,却一个人影都没看到,更别提他记忆中的湖光山色、山亭茅屋。
霍唯道:“这是侧峰的‘入口’,阵法最为薄弱。由此进入,可掩人耳目。”
穆清嘉细细看去,此山的水灵气的确相较它处更为充沛,五行灵气如雾气般氤氲不散,而在不远处,明显有一层淡蓝色薄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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