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然像个多余的观众,湿淋淋地立在原地,呆望着齐锐和安澜。在他们之间流动着一种长年累月所积垫下来的默契,以及可以交托后背的信任。他们是如此地相称相配,就如一对璧人,把孟然的自卑感一下子就给勾出来了。
齐锐又走了过来,朝着市局大门的方向而去,他必须面对全国乃至全球的媒体。再度擦肩,孟然竟是不敢叫他,刻意背过身,避开了齐锐的视线。
市局的大门正在缓缓移开,没了先前肃杀的阵仗,一个颀长的身影从门内走了出来。一时间,所有镜头和闪光灯统统集中到了一个人的身上。那个人是齐锐,本次暴动事件的政府发言人。
齐锐调整了一下常服的领带,摆正了帽檐,把仪容做到一丝不苟,走到了无数镜头的正前方。刹那间,数不清的话筒和摄像机一拥而上,把他紧紧地簇拥在了中间。
今晚,黄江市繁华的商业街变得空空荡荡,受了惊吓的人们待在室内,心有余悸地冲外张望。所有的户外大屏一下子都切到了同一个画面,齐锐的影像被投射到了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更有数以亿计的网民正在电脑屏幕后、手机终端前,等待着他接下来的一言一行。
耳麦里传来了防暴一线的最新动态,齐锐耐心地听完,冲在场的记者微微一笑:“黄江市的警戒已经解除,为首的百余名涉案暴徒已被警方全部控制。”
几分钟前,直面了暴恐威胁的记者们不由地松了口气,但他们很快就记起了使命所在,伤疤一好,立马忘了疼,又反过来质问政府:“警方刚才搬出了机枪,是准备冲桑民直接开枪吗?”
“市特贸然击毙了‘猎枪案’的嫌犯,引发了这场大规模的民族暴乱,黄江警方对此有什么解释?”
“有内部消息称公安部有意吸纳市特总队长安澜。黄江市公安局作为安澜的现任单位,是不是想要借助‘猎枪案’推他上位,为他的晋升铺平道路?”
刺眼的灯照下,齐锐不卑不亢地站立着,他的左耳正在接收一线传来的实时进展,右耳过滤着记者们一个又一个尖锐的问题,他必须在几秒之内融会贯通,及时给出回应。
此刻,面朝着所有的镜头,齐锐不疾不徐道:“就在今年1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反恐怖主义法》已正式施行。这一律法根据我国《宪法》制定,制法目的是防范、惩治恐怖活动,维护国家安全、公共安全以及人民生命财产安全。”
采访的现场赫然静了下来,齐锐接着往下说:“时值现在,黄江警方已经掌握了大量证据,证明今晚的暴动是一起有组织、有预谋的大规模恐怖活动。警方已在多名嫌犯身上搜出了尚未引爆的自制炸弹。对于暴恐活动,我国乃至全球的当局政府都不会以妥协的态度,听之任之,必将以严厉手段及时打击、制止。”
齐锐的发言滴水不漏,短短几句话,接得圆而漂亮,一下就堵住了大半记者的口。事件现已被定性成暴恐活动,谁要为暴恐份子辩护,立刻就会站去人民的对立面。
趁记者们还没还招,齐锐忽然朝镜头微一欠身,诚恳地做出道歉:“尽管警戒已经解除,但在今晚,现场的各位,以及生活在这座城市的市民,你们的生命、财产均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威胁。在此,我谨代表黄江公安向你们致以歉意。警方也将对本次事件严查到底,坚决杜绝类似暴恐活动再发,对于参与其中的极端份子,黄江市政府将秉承中央政府的一贯方针,严打严办,决不姑息!”
这掷地有声的发言一落,人群先是静默了几秒,忽然从中响起几下零星的掌声。跟着,那些掌声渐渐多了起来,直到响成一片。
孟然站在和齐锐一门之隔的后方,他刷开了手机,网上的声音已渐渐偏回了警方这一边。大量黄江市民自发地在微博和朋友圈中以“守护黄江”为前缀,不断地刷新着话题。
齐锐背朝着孟然,面对着数百个镜头继续说:“2008年3月14日,西藏拉萨市。不法暴徒于当天中午,沿主要路段实施烧杀打砸,他们冲击政府机关、抢劫商铺门店、毁坏公共设备、砍杀无辜群众,致13人死亡,造成直接财产损失近三亿元。”
“2009年7月5日,在新疆乌鲁木齐市发生了一起由境外势力策划的暴恐案件,造成大量无辜群众与公安、武警受伤。该事件中,共计1700余人负伤,197人死亡。无数商店及车辆被焚毁,财产损失不计其数。”
“2013年10月28日,地点直接发生在了北京天安门前。当天正午,4名宗教极端份子以‘圣战’的名义,驾驶吉普车强冲长安街,高速冲撞街上行人并点燃车内汽油,引发爆燃,致使2名无辜群众当场死亡,40多人受伤。”
“2014年3月1日,云南昆明再发暴恐案件,分裂势力策划、组织了8名极端份子,在人流密集的昆明火车站,手段残忍地砍杀毫无防备的过往行人。经云南公安及时制止、缉拿,现场击毙暴徒4名,却还是造成了31人死亡,141人受伤的惨痛局面。”
面对这一连串血淋淋的数据,媒体记者们面面相觑,他们个个都记得那些惨案的发生与经过,桩桩都触目惊心、血腥不已。
这个国家的内部还隐藏着各种凶险的势力,他们蠢蠢欲动,狼子野心,视社会秩序和他人生命如无物。军队用来攘外,安内的却是守护在百姓身边的180万公安民警。
第67章 与子同袍 14
有记者高声问:“那黄江警方什么时候可以公布本次暴乱的死亡人数?”
齐锐摁着左耳内的耳麦,确认清楚后,朝镜头做了一个圈状的手势,从容回复:“迄今为止,死亡人数为零。”他话音一落,现场与网络上同时掀起了一轮高潮。
微博上的舆论天秤在这一刻飞快倾向了黄江公安,无数网友开始为警方点赞,“平安黄江”的微博下,评论数突破了十万条,网友们的好感度被一下子点燃了,无数的支持与鼓励被写进了评论与转发。他们热议着齐锐,热议着安澜,纷纷赞同政府针对暴恐份子的打击行为。
现场又有记者提问:“警方是否可以透露,本次暴恐案件是由何种势力操纵?是境外反华势力,还是民族极端份子?”
早在下午的会议上,市局高层就基本有了答案。那只远在北京大老虎怕是没耐心了,他想要借助齐则央在长江以南的势力巩固地位,可却始终没能得到实际、有力的支持。毕竟,齐则央此人同样也是老谋深算,不待局势明朗,他宁愿装聋作哑,也不肯轻易站队。
所以,这次姚永昌便摆了一个大局,意在警告齐则央,这远隔千里的黄江,他照样可以兴风作浪,玩弄于股掌之间,让不听话的黄江警察陷入水深火热的麻烦中。
顺者昌,逆者亡。
齐锐无法把这各中纠葛摆去全国人民面前,他话题一转:“就本次暴恐事件,市局已成立了专案组,展开专项侦察。国务院和公安部也已来电指示,将派官员前来黄江,敦促、协助侦破工作。警方会在第一时间向媒体及广大群众及时通报案情。”
境外的媒体开始发难了,CNBC与BBC属于一个鼻孔出气,碰上民族暴动,就爱拿人权说事。
孟然遥望着市局大门对面的一块户外大屏,大屏上的齐锐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接住了对方的招式,并予以还击。
这场案情通报会仿佛变成了齐锐的个人演讲,平日的他分明少言寡语,但这一刻却口若悬河,能言善辩。相较国内媒体,齐锐对外媒就不那么客气了,他反问CNBC,美国警方以保障公民安全为名,在今年一年内,共击毙多少名手无寸铁的黑人平民?
而后,他又追问BBC,2011年发生的伦敦骚乱事件,起因是29岁的黑人男性遭警员枪杀。大量民众上街游行、抗议,骚乱一直扩散到伯明翰、利物浦、利兹等英格兰地区的大城市。是否可以视为美、英两国对黑人人权的忽视?
齐锐见招拆招,侃侃而谈,又将话题引入全球对ISIS的共同打击。他头脑清晰,思维敏捷,给了境外媒体一嘴巴,又及时把他们拉回到一条战线。
齐锐说:“恐怖主义原就是全人类的公敌,不分国界。身为中国公安,我方有义务与责任肃清任何形式的恐怖袭击。”
孟然听到市局门外传来了一阵阵热烈的掌声,国内的记者从最早的对立面,现已全部站到了警方这一边。又有记者提问要让齐锐评价一下市特的灵魂人物,安澜。
这一问终于让齐锐沉默了一下,他微皱眉宇,思考了一阵,接着朝向镜头深沉道:“安警官自20岁起,以状元身份被公安大学录取。在校期间,他成绩优异,出类拔萃,毕业前曾被国安局、兄弟省厅竞相看中,但安警官最终选择了返回家乡黄江。”
“他曾两度代表中国公安前往中东维和,九死一生却不辱使命。在黄江特警体系的建立上,他厥功至伟、功不可没。为了打击犯罪,安警官的四名亲属遭到惨无人道的报复,被犯罪份子残忍杀害。他孑然一身,信念却从未动摇,我个人对安警官的评价是,他是共和国最顶尖、杰出的公安卫士之一。”
齐锐这一席话说完,孟然看到不远处的安澜深吸了一口气,身体竟是微微颤抖。
事隔多年,安澜再一次听到了齐锐对他的评价,他觉得齐锐把他捧得太高了,他并没有什么强大的信念,他想要的很简单,只不过……是一颗不肯转圜的心而已。
直播过程中,电视台适时地切换着安澜和齐锐的影像资料。观众和网友惊赞他们拥有偶像般的外貌之余,又被齐锐的辩才、安澜的际遇深深折服。
一时间,齐锐和安澜成了这个夜晚,互联网上的新晋红人。
“立警为公,执法为民,愿献身于崇高的公安事业。这是入警的宣誓词,同样也是每一位黄江警察恪守的职业信条。”大屏之上,齐锐的目光仿佛凝视着这座城市,他光彩奕奕,魅力逼人,以一句话收尾:“我是黄江市公安局民警,齐锐。”
案情通报结束,舆论已一边倒地倾向了黄江公安。在这场舆情战中,齐锐力挽狂澜,为警方赢得了数亿网民的理解及支持。
灯光熄灭,镜头撤去。
齐锐走回市局时碰见了孟然,他浑身湿淋淋的,狼狈不堪。齐锐赶紧脱下常服,要给他披上,可孟然却退后了一步,避开道:“不用不用,我没事。”
另一边,安澜走了过来,他解开风衣,直接抛了过去,险些盖住了孟然半张脸,冷冷道:“去把衣服换了,回头着了凉,别怪我不批病假。”
孟然站在齐锐和安澜之间,忽然没了立足之地,他双手捧着风衣,跟捧着道圣旨似的,识趣地找了个借口:“师父,你和政委都还没吃饭吧?要不,我去给你们买点夜宵?”
安澜一挥手,连句话都没答,就把他打发了。孟然逃一般跑开了,他听到齐锐在背后叫他,却没敢回头。
在这个夜晚,孟然最在意的两个人成了夜空中最闪耀的两颗星辰。他们交相辉映、相得益彰,他们一个是天鹅,一个是大雁,仿佛天生就是一对。孟然觉得自己又化身成了一只小蛤蟆,渺小还卑微。
大批的桑区人被陆续押解,刑侦总队接手了后续的审训工作。市局的走廊内,安澜和齐锐并坐在一排,一同等待着高层下达撤岗指令。
半个小时过去了,去买饭的孟然还没回来,多半是受暴动影响,街上没几家饭店还敢营业。
安澜有些累了,他闭目坐着,安静无声,他已经很久没和齐锐这样并肩坐在一起了。安澜的意识穿梭在记忆和浅眠之中,他看见了那个多年前的月台——黄江西站。
同样是一个春季的夜晚,同样也只有他和齐锐两个人。
那天是安澜从公安大学放假回来的日子,他迫不及待地踏上归程,但天不遂人愿,列车晚点,硬生生地延误到了凌晨。
安澜身着一身迷彩,风尘仆仆地下了车,才跑了几步就被人从背后拥进了温暖的怀里——当年的齐锐特意买了同班列车开往下一站的车票,只为了尽早见到他,哪怕早一分、早一秒,对他们而言都极好。
列车驶离,旅客散尽。
空旷的月台上,他和齐锐纵情地拥吻在一起,唇舌相粘,呼吸相连,好像要把彼此融进自己怀里一样,天旋地转,难舍难分。
安澜自问他把毕生的温柔都给了一个人,那是他挚爱的齐锐。倘若他15岁那年,没有这个出手相救的少年,也许他就死在了那个肮脏的街角;也许他只能碌碌无为,蹉跎一生……
年少时的安澜就和现在的孟然一样,他也怕配不上齐锐。所以,他费尽心机,他必须出人头地。时空跃到了当下,安澜微微歪下了头,靠在了齐锐肩上,那个肩膀宽阔而紧实,重叠着他无数的记忆。
边上的齐锐微微一颤,默默推开了安澜,起身要走。安澜没有睁眼,手却动了,他拽住了齐锐的一条手臂,近乎耳语道:“小锐,你别走……”
齐锐一愣,又听安澜用一种细不可闻声音恳求道:“你回一次头吧,就一次……好不好?”
齐锐坐下没再动了,他长叹了一口气:“你到现在还不能放手吗?”
安澜的眼睛还是闭合着,他眼睫微颤,仿佛一旦睁开,那些记忆里的美好就将刹时化为齑粉。他靠在齐锐的肩膀上,用话语剖开心扉:“带我走吧,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只要能回到你身边,我宁愿不做警察!”
齐锐静静倾听着,心跳却没加快过一拍,他一开口又显绝情:“我们早就不是过去的齐锐和安澜了。”
“那你为什么要去蜀川呢?”安澜不死心,牢牢拽住齐锐的胳膊:“杀我全家的人是刘捍!你难道不是去给我报仇的吗?”
齐锐沉默了几秒,随后开口:“我没欠过孟然什么,但有些东西,我却要还给你。要不是因为遇见了我,你的家人也许就不会死……”
“还?怎么还?还我,你就答应我啊!”安澜霍然睁了眼,他一下掰过齐锐的脸颊,猛地贴上唇去。
然而,齐锐的神情却丝毫没变,他对他无爱无恨,无心无意。安澜的双唇最终停在了齐锐的嘴唇上方,他苦笑了一下,所有深埋的软弱被一览无余。
“你真的爱孟然那小子吗?就像以前……你爱我一样么?”
齐锐直接站了起来,他叫了安澜许久没被人叫过的小名:“澜澜,人总得向前看,我已经走出来很久了,你也一定可以做到。别再为我改变了,我不值得你这样做了。”
对讲机里传来了撤岗指令,齐锐没再逗留,直接朝走廊外快步离去。他到达门口时,发现地下摆了两盒精致的盒饭——是孟然来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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