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科挂了。”
行吧。
江舟心里叹气,扭头对商仪说:“云舒,你先去上课吧。”
商仪摇头,“我在这里等你。”
江舟道:“这不是等不等的问题,朱执教不管你最后成绩,只要迟到一次,就会把你打回重修。”
商仪毫不在乎:“重修就重修。”
行吧。
江舟有些愧疚,加快动作,好不容易拼完偃甲,她长舒一口气,问:“好了吗?”
桐酒:“不好,出来。”
江舟与商仪对视一眼,不情不愿跟着她走了出去。
桐酒立在梧桐树下,朝江舟伸出手。
她的五指极白极瘦,手上布满细密的伤疤,一截细白手腕掩入黑色长袖中。
江舟有些愣愣地想,这位执教是白骨成精吗?怎么这么瘦?
商仪见她盯着人家发呆,冷哼一声,把她手里的偃甲夺过去,递给了桐酒。
桐酒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僵硬地拨动偃甲上一处极不显眼的凸起。长方偃甲左右两侧张开双翼,变成一只木头小鸟,歪歪脑袋,在天空盘旋一圈,重新回到桐酒手上。
“哇。”
江舟见过偃甲的诸多妙用,但看见自己亲手拼出来的木头零件动起来,心里涌满成就感。
桐酒道:“千机偃甲,其实是一个赋予死物生命的过程。你们现在只是要把各个部件拼凑起来,待过一段时间,便要开始学偃甲的结构,和如何制造零件。”
她摸了摸手中小鸟,“因此,你们必须要比任何人都要爱惜生命,仔细观察,看飞鸟是如何飞上天空,游鱼为何能在水里游动,天地赋予万物生命,而偃师赋予偃甲生命。”
江舟忽然想到,初级偃师能发明木车云梯,制造人们生活中常用的种种工具;
中级偃师能削竹为鹊,让死物也能栩栩如生,行动如常。
那么最厉害的偃师,能不能做出吃饭走路、说话思考皆与常人一样的偃甲人呢?
她不知不觉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桐酒微微一愣,“古籍中有过记载,赵偃飞升上界时,曾在人间留下一具偃甲,举止悉如常人,常伴圣人左右。”
江舟好奇追问:“那它现在在哪?这么多年了,虽然人的寿命有限,但偃甲总不会死吧。”
桐酒摇头,“她死了。”
江舟一愣,“为何?”桐酒道:“圣人死后,那具偃甲自绝于世,只留下一颗灵核。”
江舟喃喃:“可是它为何要自觉?难道……”她的眼睛亮起,急促问道:“难道偃甲也可以有人的思想情感吗?”
天地赋予生灵性命,而偃师若能赋予死物性命,那岂不是成了神一般的存在?
桐酒依旧摇头,“我不知道。”
商仪忽然开口:“除却赵偃的传说,史上还有一个偃师献技的故事。”
江舟问:“什么记载?”
商仪说:“《汤问》中记载,百年前,有个洛邑的偃师,像天子献技。他送上一个穿彩衣的偃甲人,彩衣人载歌载舞,行动与常人无异。天子称奇。表演将结束时,彩衣人轻佻眨眼,意图挑逗左右妃嫔。”
说到轻佻二字时,她不咸不淡地看了江舟一眼,继续道:“天子大怒,以为偃师用真人冒充偃甲,欺骗自己,下令将偃师斩首,而后斩断彩衣人头颅、四肢、发觉每一样器官都是由木头棉花皮革等制成。”
“天子感叹偃术巧夺天工,可惜偃师早已含冤九泉,自此,世上再无偃甲人的记载。”
江舟觉得可惜,千代的传承,偃术的极限,断送在天子一怒中。
商仪道:“偃术式微,由此而起,可惜了……”
桐酒打断她们的感慨,冷硬地说:“总之,你们若想成为一个好的偃师,不免要对生活中每一件事物观察入微,对每个生命怀抱热爱之情,否则,你们永远也无法体验到偃术之妙,也不能成为一个好的偃师。”
若不喜欢偃术,一堆木头零件齿轮有什么好玩的?
只有对其抱有真正的热爱,发现生命的可爱,十指才会如同天工造物,创造出种种超出世人想象的神奇。
江舟见她面色冷淡,语气僵硬,问:“执教,你喜欢偃术吗?”
桐酒又是一怔,隔了许久,才说:“我不知道,这番话,不是我说的。”
她眯着眼,似乎陷入回忆之中。
“执教?执教?”
“那我们先走了?”
江舟唤了她好几声,久久不见桐酒回神,便拉着商仪赶紧离开此处,“糟了,博识课已经开始了!”
……
博识课是堂大课。
一眼望去,几百名新入学的学子,端端正正地坐着,手拿墨笔,桌放书卷。
学堂里飘浮着浓郁墨香。
刚入学,他们还对博识课抱有极高的热情。
朱执教是个看上去便很刻板的中年男人,儒衫高个,山羊胡一摆一摆。他先是看了眼,学舍坐得满当,只有零星几个空位。
有空位?
朱执教心里生起无名怒火,第一堂课居然就有人敢不来,学习态度极其不端正!
他从怀里掏出常用的名册,从上往下,一个一个点名——
“沈涞。”
“到!”
“岑故。”
“到!”
……
“宋青云。”
宋青云应了一声,连连往门口看去,想不通为何那两人还未来。
这可是第一节课,怎么着也不能迟到吧。听师姐们说,这位执教可怕极了,要是被抓到,直接判重修。
她正惶然无措之际,忽然发现身侧少女已经答了好几次到了。
执教念:“益兰月。”
同桌趴在桌子上,举起一只手,高声道:“在这里。”
隔了会,执教喊:“苏小枫。”
同桌侧身,手撑着头,声音压得低了些,“到!”
……
宋青云目瞪口呆,见她连帮数人报了到,忽觉开阔思路。
终于,执教念到了江舟的名字,“江舟!”
宋青云低头捂嘴,瓮声瓮气地说:“到!”
朱执教没有多疑,用朱笔划掉了江舟的名字,继续往下念。
宋青云满面是汗,心脏狂跳,她一直以来都是循规蹈矩的好学生,哪里做过这种事?
偏偏在她心慌意乱的时候,朱执教又念:“商仪。”
宋青云低垂着头,两鬓长发掩面,颤声道:“在!”
……
朱执教眉头一皱,看着名册上全部被划掉的名字,又看着那几个空荡的座位,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第14章 衣冠禽兽
“嘿,你也帮舍友报到啊。”同桌的少女凑了过来,低声道。
宋青云瞥了眼面色阴晴不定的执教,趴在桌上,用书卷掩住身体,“不是舍友,是朋友。”
少女笑道:“一样一样,在下和气。”
“宋青云。”
朱执教把名册摔在桌上,狠狠道:“居然还有人替那些旷课的报到,你们以为这是义气吗?这是纵容、是为虎作伥、是害了她们一辈子!”
和气笑眯眯地说:“你是哪个班的呀?”
宋青云被执教的一番话说得忐忑又愧疚:“儒学班。”
和气道:“好巧好巧,我在你隔壁,术数班。”
朱执教继续怒吼:“你们简直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
和气:“他每年都这样说。”
朱执教一拍桌案,冷笑:“以为躲过报到,我就没法治你们了吗?今天改成考试!”
众生哗然,议论纷纷,第一堂课就考试?
朱执教不知从哪翻出一叠试卷,叫人依次传下去,哼道:“今日没参加考试的,一律按零分处理。”
和气:“糟了,我得通知她们一声。”
她猫着腰,拿出传声偃甲,小声说:“小枫,快通知大家,这堂课改成考试了,赶紧过来。”
宋青云好奇地望着,传声偃甲贵重无比,她只在话本里听说过,这还是第一次看见。
和气问:“你要不要和你朋友说一声。”
宋青云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已有人回答。
“不要了。”
两个小脑袋从桌子底下伸出。
宋青云瞪大眼睛:“你们什么时候过来的!”
江舟嘿嘿一笑:“刚刚。”
和气十分敬佩,拱手:“居然能躲过朱阎罗的眼睛,佩服佩服。”
江舟:“客气客气。”她眼神一凝,认出少女,“茴字四种写法?”
和气笑容温煦,“原来是同学,在下和气。”
“江舟。这是我舍友,商仪。”
和气继续赞叹:“三试魁首,久仰久仰。”
学子们埋头作答,在讲台上,只能看见黑压压一片脑袋。
朱执教盯着江舟她们那个角落,心想,那里原来有空位吗?在他纠结之际,和气的几个舍友偷偷摸摸想猫着腰进来,他把这群小兔崽子拎到外面,好一顿骂。
见执教离开,江舟把身子倾过去,瞥了眼商仪的卷子,立马誊到自己的考卷上。
商仪:“……自己做,不许用歪门邪道。”说罢,便用手臂挡住江舟的目光。
江舟心里苦,听了道侣的话后,当真认认真真做题,连宋青云有意斜过来的考卷也不看一眼。
殊不知此刻朱执教紧盯着她,总算可以确定她是开课后才赶到的,本想轰她出去,但见她乖乖做题的模样,心想迟到是迟到了,但学习态度不差,还有得救。
于是一向严苛的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江舟。
博识课结束后,江舟苦着脸,耸头耸脑地走出学堂。
万万没想到,逃过迟到,没逃过考试。
她是来追查前世血案的,为什么还要好好学习?为什么还要认真考试?
为什么!
“江舟。”宋青云兴冲冲地跟过来,“你怎么回事?没被执教发现还不开心,和气那几个舍友直接被打回去重修了呢!”
江舟抿了抿唇,“反正分数太低,还是要重修的。”
商仪:“你在埋怨我?”
江舟立马表诚心:“我不是我没有哪里的事?”
商仪:“伪欺不可长,空虚不可久,朽木不可雕,情亡不可久。小抄或许能让你的成绩有一时提高,却并非长久之计,唯有不断充实强大自我,方为正道。”
宋青云愣愣道:“云舒,你说的话和执教好像啊。”
商仪:“……”
执教反复念叨的,其实是人世的大道理,可惜这些青春懵懂的学子,许多不会去听从,许多听了,也不会明白。有些时候,六十岁能从参悟的东西,就算十六岁就知道,也毫无用处。
江舟:“我知道的。”
商仪见她蔫头蔫脑模样,心中叹气,“便是这科成绩太差也无事,还有补救之法。”
江舟眼睛一亮,“什么?”
商仪道:“义工。”
宋青云也想起来,“是啊,新生手册上写过,做义工可以拿学分,加在文化课成绩上。你没看吗?”
江舟想了想,师兄送来的那筐书都被她踹到床底下去了,哪里还记得什么新生手册?
宋青云行动力极强,说干就干,“我们去学子会申请当义工吧!”
江舟奇怪道:“你分数不低,为何还要去申请?”
宋青云笑着说:“你不知道,日后评优秀学子,这也算一个加分项,说不定还能因此得到某个执教垂青,求得一封举荐书。”
无涯学宫的举荐书,便是进入大盛官场的一块敲门砖。
这也是每年如此多的的学子涌入学宫的原因。
江舟耸肩,不明白他们为何如此汲汲功名,昆吾有什么好的,古板压抑,像一座阴沉坟墓。
但看好友有志于此,她也只是笑嘻嘻地跟着附和几句。
宋青云憧憬日后,“要是拿到举荐书,我就能去昆吾了,说不定还能见到祁相!你们说,祁相是个怎样的人?”
江舟嘴角一扯,“烦人精。”
商仪偏头看了看她,心道,原来舟舟从前就这么不待见祁梅驿吗?
宋青云撇嘴,“你怎么这么说!那可是祁相啊,国之栋梁,官居一品,是无涯的骄傲!”
江舟:“奥。”
宋青云满怀希冀:“那身鹤羽朱袍,不知我有生之年能不能摸一摸。”
江舟掩唇低低笑了声。
宋青云:“你笑什么?觉得我做不到吗?”
江舟摇头,“不是,我只是想起了一个笑话。”她不想打击好友,但憋在心里实在难受,“你听说过衣冠禽兽吗?”
宋青云:“没有。”
“从前有一个贪官,为祸一方,被人抓到了。那主审官就骂他,说他败坏风气,简直是衣冠禽兽。没想到贪官听了后,反而笑了,说这大盛啊,文官袍服上绣的是禽,武官袍服上绣的是兽,在座诸君,哪一个不是衣冠禽兽?”
说罢,江舟仿佛想到有意思的事,笑道:“真是妙极,妙极!”
商仪听后,微微蹙眉,有些讶异。
这话是凤启四十年时陆闽所说,而当时的主审官,正是祁梅驿。那时候命侯与祁相不对头,听说此事后,哈哈大笑,见面便指着祁梅驿朱袍上那只仙鹤,问上面绣的是禽还是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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