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猫腰靠近,矮着身子蹲在窗下,听到阿婆说:“你怎么来了?”
那人的声音很轻,几乎听不到。
阿婆叹口气,“你的心意我收下了,你事情也多,日后就不要常来这里了……孩子们?他们还是老样子,不用担心。”
江舟皱紧眉,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往窗里看去,这时又听阿婆道:“你送我的那几具偃甲很好用。”
与此同时,神秘人转过身,斗篷下那张苍白的脸显露在烛光下。
江舟猛地缩回去,贴在墙边,双目瞪大。居然是桐酒,不,白日的偃甲已有暗示,宋青云也说过,十年前是桐酒亲自处理那件事,当时她对这些人心生怜悯,后来一直暗自照拂,本也说得过去。
她觉得诧异,是因为她下意识觉得桐酒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桐酒总是板着一副脸,了无生趣,冷冰冰的模样,就像楼倚桥说的,像是一具设定好的偃甲,不该有人的情感。因此让江舟觉得反常。
若此刻出现在这里的是曲九畹,江舟只会感慨一声,掌院真是人美心善,不愧是无涯之花。但偏偏是桐酒这么一个最不近人情的人。
桐酒同阿婆点点头,抬步往外走,江舟见状想离开,不查脚下一块碎石,弄出窸窣声响。
“谁?”桐酒皱眉,推窗往外看去。
……
广寒君?
听到这个称呼时,商仪眸光微沉,袖中流风回雪蠢蠢欲动。
和气笑眯眯摆手:“莫动干戈,你们朝堂的事,我可不想掺手。”
商仪本以为她是天子派来,闻言按住链刀,问:“那你来此处,所为何事?”
和气低声说:“广寒君,听说过血石吗?”
埋在夜色中的小院如寻常一样,桐酒眼神转冷,低头向下看,依旧什么也没看见,正欲出门查探时,阿婆突然说:“这些日子坊里有几只耗子一直抓不到。”
桐酒这才作罢,点头道:“下次我带一只猫过来。”
江舟倒挂在屋顶上,心砰砰跳动,依旧后怕不已。
被执教发现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感受到桐酒身上爆发出的冰冷杀气,这是她在战场上几番生死之间磨练而出的本能,曾救过她数次。
她相信自己的本能。
江舟悄无声息地跳下,挪至墙角,刚想越过,忽闻墙外和气的声音:“舟舟,你怎么还没回来?”
房屋的门再次被推开,桐酒与阿婆陆续从中走出。
江舟气得擂了一下围墙,绕到后面跳过去,整理好衣襟,急匆匆往正门赶。
阿婆打开门,问:“你们怎么回来啦?”
和气道:“我们来找舟舟,她说她要来通知您明日不要备四人份的饭了,青云要回家,我同云舒另有事情,明日只有她一人来,”说着她往院内张望,“舟舟先我们许久,还没到这里吗?”
阿婆有些吃惊:“没有。”
桐酒贴着墙边,躲开和气视线,目光寒凝如冰。
和气不解:“她去哪了?”
商仪眉心微蹙,似有所感回头,看见少女站在她们身后,一脸茫然,“你们怎么先过来了?”
和气大惊:“你怎么才过来?”
江舟面上露出羞赧的神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哎,我肚子不舒服,就去找地方……”
商仪走过去,替她圆场:“谁让昨晚你不好好盖被子,受凉了吧。”
和气朝阿婆挥手告别,扭头笑道:“不是吧,你们这么早就同睡一榻了?”
第28章 一个通知
有商仪作证,应当能让桐酒解除疑心。
江舟揉着肚子, 听和气说话,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哼哼:“是呀, 云舒还帮我盖被子呢!”
和气笑弯了眼, 瞥向商仪:“哦?真是想不到。”她笑道:“舟舟,你知道吗, 东海特产一种螃蟹,蟹膏被阳光烤化成黄油, 融化进肉里,每一丝蟹肉与蟹油融在一起, 挖出来一口吃的时候,流沙的口感与蟹的香味在舌尖会合……”
她说得绘声绘色,江舟咽了口口水,眼前似乎出现大螃蟹,张牙舞爪, 澄黄通透, 能看见蟹体里融化的黄油,它挥舞着爪子,仿佛在说:“来吃我呀、来吃我呀。”
和气叹了口气, 话锋一转:“可惜螃蟹是寒凉之物, 唉,你又受了寒,看来是没有口福了。云舒, 我们不必帮她带了。”
江舟:“你瞎说!我能吃!我能吃!”
商仪:“……”
共潮生上悬着一轮银月。
月华浓,海面千倾银辉,浪声风声杂糅。
江舟看了时辰,催促道:“快到丑时了!我们快睡!”
商仪坐了下来,点亮烛火,“舟舟,你在慈幼坊发现了什么?”
江舟坐在床上,把所见和盘托出。
商仪揉了揉眉心,在初见偃甲时她就想到了桐酒,江舟偃术刚入门看不出来,但商仪一眼便能看出那两具偃甲正是出自桐酒之手,“执教与慈幼坊有关联,十年来保持联系并不奇怪。只是,她为何深夜去呢?”
桐酒只任教一班,教两个学生,明明清闲得很。不管怎么说,深夜探访总是奇怪。
“舟舟?”
江舟抱住枕头,脑袋低垂着,像小鸡啄米一点一点。
商仪有些好笑,又唤几声,江舟反而身子一歪,睡死过去。
怎么这么快就能入睡?
商仪笑着摇头,弯腰帮她盖好被褥,起身时目光正好掠过摆在床前的计时仪——
刚好丑时。
好像每到这个时辰,舟舟都会睡着,毕竟这么晚了,也不奇怪。
少女长长的睫毛像扇子一样,投下一片阴影,商仪隔着一寸的距离,抬指描绘她的眉目,微微笑了。
看了会,商仪回到桌前,继续思考今夜之事。联系和气同她说关于“血石”的事情,她的眉头越皱越深。
北戎在那处被魔气侵染的灵脉里开采到一种赤红石头,他们发现这种灵石灵力充沛精纯,除却颜色有异常,其他用起来都与寻常灵石毫无差别。况且其中储量丰富,抵得上大盛两条极品灵脉。
北戎王大喜,把此事压下,大量开采这种灵石,厉兵秣马,暗中筹备兴师南下。
但是几年后,异变开始了,或许时间更早,就像一片雪花悠悠飘落,没有人想到最后会发生雪崩。
只有伴随轰隆如雷的巨响,灾难铺天盖地扑来,人们才恍然,原来预兆这么早就开始。
开始采灵脉的次年,长居在北地的雪雀忽然集体迁徙。
据人说,那情形犹如乌云过境,黑压压一片,遮住天光,整日天都是暗的,
自那天后,北地雪雀绝迹。
后来灵脉附近生出许多畸形婴儿。
那片土地从前罕无人烟,住着的也是开采灵石的石工。
石工们多未受教化,生出怪异婴孩后,没有把事情联想到矿石之上,直接把这些婴儿抛埋,就算有仁慈父母没有直接放弃,这些孩子也活不过第二年的冬天。
不再归来的候鸟、畸形婴儿、莫名怪病、变红的湖水……种种怪事不一而足,
但这一切都被北戎朝堂压了下来,当作重要机密,不许他人知晓。就连那条灵脉的存在也鲜有人知。
这是和气同她说的消息。
异宝阁经商千年,巍巍不倒,人脉渗入这片大陆的每个角落,能够探来这样的消息。
商仪微微皱眉,那时北戎已与大盛宣战,就算知道灵石有异,他们也不可能弃用那条灵脉。事实证明,北戎也没有放弃。
大盛是否已经知道这件事,或者采取行动,商仪不得而知。
她虽身份高贵,但终究是个外人,被排斥在真正的核心之外,无法知道这种关乎一国命脉的隐秘。
但她并不在意,最令她忧心的,是现在东海是否有这样一块血石。
商仪情不自禁站起来,望向粼粼无际大海,带着咸味的海风扑面,吹走她的焦躁不安。
如若她猜想没有错的话,答案几乎是肯定的,而两年后春城的血案,也必然会与此有关。
学宫已经开始着手研究血石,想寻求破解之法,其中应当也有大盛官场的授意。但是他们失败了,而失败的后果是人间炼狱,无人生还。
绝对不能让他们再继续下去!
商仪冲出门,想立即找到曲九畹,御剑至黄金台时,忽而停顿下来。
这么贸然行动,只会将一切弄砸,何况若真有天子授意,她的行动会徒增不必要的麻烦。
她深吸一口气,肺腑间充盈着花香,渐渐冷静。
尚不知道前生失败之因到底是什么,学宫向来谨慎,于此事上应是万分小心,不该落得最后的下场。
北戎使用血石十数年之久,也未发生过这样震惊世人的惨剧,难道真是学宫有北戎的奸细?
夜风清冷,桂香浮动,月色如碎银铺满地面。
商仪依靠在树上,望着一轮满月,不禁又想起当年。
那晚月色如水,逆命侯抱酒站在花中,桃花眼半垂,敛去素日的骄狂,眼角发红,看上去可怜巴巴。
她惶然而又无措,看着自己的道侣,像是在茫茫大海中终于靠岸的地方,鼓起勇气说:“不是我杀的,广寒君,你信不信,那些人不是我杀的?”
商仪闻言,心中动容,但也仅止于此。
次日江舟酒醒,许是忘了月夜醉话,不曾再为自己辩解过,商仪几次想提,又觉不过是逆命侯的一番假话,想想也就作罢,于是两人关系依旧如故。
直到现在商仪才想明白,那晚舟舟说的原来是真——
春城覆灭是因为学宫自食恶果,与她无关,或许她做了什么事,但绝对不是主因。
可舟舟为何不为自己申辩呢?
商仪自嘲一笑,只怕是她知道,说了也无人信她吧。
不怪乎当年传有逆命侯屠城的流言,江舟依旧能进朝堂,权倾天下,原来天子早就知道春城之事的罪魁祸首。
是血石。
不,是贪婪、权欲、还有人心。
“我信你了。”
商仪眼前似乎出现那个红衣墨发的女人,低垂着眉眼,露出一生中唯一一次的脆弱。
像是一只小刺猬,遇到可以信任的人后,翻开了柔软的肚皮。
又像是陷入泥淖里的人,早放弃求生之欲,但还是鼓起最后勇气伸出手,希望有人能拉她一把。
可终究是错过了。商仪怔怔地想,为何当时没有相信自己的道侣呢?
……
江舟醒来时,发觉商仪坐在窗前,神情有些憔悴,像是一宿未眠的模样。
“云舒?”江舟一跃而起,“你怎么又没睡?”
商仪回头,“睡了会,只是醒得早。”
江舟皱眉,嘟囔着:“你别成天想那么多事了,像我一样每天睡到天亮,多好!”
商仪看着她,微微笑道:“你说得对。”
江舟凑过去,趴在窗前,问:“你在想什么呢?”
商仪道:“没什么。”
江舟想了想昨晚的事,就觉得头疼,她武道天赋极高,但脑袋里装不了太多的东西,于是干脆利落地问:“昨晚的事你觉得是什么,桐酒执教为什么深夜去慈幼坊?”
商仪不想将她拖进这摊乱泥中,道:“执教面冷心热,暗自照拂慈幼坊众人,至于为何深夜前去,学宫只有她一人精通偃术,她或许还有许多其他事宜。”
江舟点头,“也是。”
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江舟无法释怀桐酒在听到动静时迸发的杀气,那绝对不是错觉。
假如同云舒说的一样,那杀气怎么也解释不通。桐酒身上必定藏有更深的秘密。
不知怎么,她又想到慈幼坊的人,这些人与北戎兵都是畸形,但一个在春城,一个在北疆,隔着千重山水,又有什么关联?这一切同学宫有什么关系?
江舟拍了拍头,发出“砰、砰”两声。
商仪吓了一跳,抓住她的手,“你这么用力干嘛?”把自己的脑袋当偃甲,以为拍一拍就能好吗?
江舟苦笑:“我总是想不明白这些事情。”她的头里像是蒙了层灰扑扑的雾,真相就在前方,但想更进一步时,却又抓不住关窍的地方。
江舟顿了顿,自言自语道:“我好像生锈了。”
商仪勾了勾唇,“你是偃甲吗?”
江舟说:“比起云舒来,我可不是像偃甲一般蠢钝?”
商仪:“你哪有偃甲好,偃甲能折被洗衣做饭,你能吗?”
江舟笑嘻嘻地说:“我能暖床呀!”
商仪:“……”面上虽嫌弃,嘴角却悄悄扬起。
今日依旧要去慈幼坊帮忙,江舟翻箱倒柜,想找到前几日不知落在哪里的话本。
商仪静立,目光不自觉黏在她的身上。
江舟叹气:“我总是记不清,哎,是不是放在偃甲房里了,我去看看!”话没说完就风一般地跑了出去 。
没多久,她便折返回来,手里挥着一本老旧的小册:“云舒!你快来看!”
商仪看见小册扑扑掉落的灰尘,眉尖微蹙,往后退了步:“话本?”
江舟停下来,想起她略有洁癖,便把册子弄干净,边摇头道:“不是,是一本偃术笔记。”
商仪这才走近,坐在椅上,与江舟一起翻开那本笔记。
很多年过去,薄薄的小册已经泛黄,清隽字迹笔锋晕染,被岁月磨去当年锋芒。
上面画着的各式零件与偃甲,江舟只认得一二,“这是楼倚桥留下的东西吧。”
共潮生十年来一直荒废,而在十年前居住在此地,又潜心偃术的只有楼倚桥了。
商仪点头,翻动书页的速度越来越快,眼睛越来越凉,至最后倒吸一口凉气,指尖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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