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的寝宫之前,围了一众御医和宫女,他们焦急地站在门口,不知道在干什么。
“怎么了这事?一个两个地都闲在这里,你们是要反了吗!”
魏公公一甩浮尘,尖声呵斥道。御医们不受到魏公公的管教,他们没什么反应,宫女则推出了一个长得很可爱的丫头来。
那丫头眼睛水汪汪地,很是委屈地说:“魏公公,我们也不想,可皇上他刚刚发了脾气,把我们都给赶出来了,现在没人敢进去。”
“不敢?有什么不敢的,皇上哪有这么可怕。”
魏公公翘着小指,狠狠地点着那名宫女的额头,宫女委屈巴巴地看着魏公公。
自主子占领这具宫殿之后,他的形象一直是生杀予夺且阴冷莫测的,皇宫里的宫人们对这样的主子都很害怕,不敢有任何的违抗。但魏公公眼中的主子不是这样的,他见过主子的另一面。
主子小时候命格极贵,被老皇帝带到了皇宫里来养,那时候,老皇帝怕主子在宫中无聊,派了一众小太监去给主子当玩伴,魏公公就是其中一个。哪怕后来主子长大了,变成了皇帝,很多时候,魏公公还是把主子当成幼时的那个乖巧聪慧,脾气有些奇怪的死小孩。
“可是魏公公啊,我们没法跟您比啊,皇上不会把您怎么样,对我们却毫不留情啊。”
“哼,那是你们不争气,”这个马屁拍的恰到好处,魏公公一直为主子很少苛责他感到自豪,他的声音仍然尖锐,但话里话外都是消气的意思了,“说吧,你们都有什么事儿?”
小宫女擅长察言观色,趁此机会赶忙说道:
“不多不多,就两件事,一件是御医他们送来了止痛的汤药,现在差个人来给端进去;另一件事是产婆把小皇子给抱过来了,我们不知道要不要让皇上看一眼。”
小皇子,是符志日吗?他在这儿?
我的心思被这条消息给吸引了,在人群中搜寻着,正好看见了一个中年妇女怀中抱着的黄色襁褓,凑了过去。
我一直不喜欢婴儿,我一生中最初的悲剧就源于母亲为继父生出的一对龙凤胎,我清楚地记得,他们出生的时候是两个红色、皱巴巴的肉团。我摘了最好看的鲜花去看望它们,他们却对我哇哇大哭,脸皱缩成一团,五官挤在一起,嘴巴张得很大,不断地发出恼人的声音。母亲以为我吓到了他们,生气地把我赶出了屋子。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身上微微出汗,心底却无比寒凉,我被赶出了自己的家门,手中握着蔫掉的花,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甚至因为这个原因讨厌哭起来很难看的九王爷,但我无法讨厌这个孩子。
粉嫩嫩的皮肤,水灵灵的眼睛,肥嘟嘟的脸蛋,暖阳照在他的身上,圣洁地恍若遗落在人间的神子。小家伙感到有人影站在它身旁,乌溜溜地眼睛看向我,咯咯地笑了起来。
“笑了,笑了,小皇子笑了!”产婆惊喜的声音恍若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我的眼中只能看见这个孩子。
它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婴孩,也是第一个看见我就笑了的婴孩。
更重要的是,它是主子的孩子。
我好想将他抱在怀中,感知他的重量,直面他的情绪。唯恐吓到这个小家伙,我小声地对产婆说:
“我可以抱抱他吗?”
“当然可以了,大人,不过您要小心些。”
产婆一边指导我如何抱孩子,一边将符志日交到我的怀中。我接过这个沉甸甸的小家伙,这家伙刚一落在我的怀中,笑得更开心了,大大的眼睛眯起眼,变成两个小小的月牙。
连我这种家伙都忍不住跟它一起笑了起来,这孩子就是有这种魅力。
“李大人,李大人?”
魏公公嘱咐完了宫人,叫我跟他一同进去。
“啊?等等我,我把小皇子给——”
“不必了,”魏公公警惕地看了一眼奶妈,对我说道,“李大人你抱着就好,正好带这孩子去见见他父皇。”
魏公公小心翼翼地捧着手中的汤药,对我怀中的孩子并不在意。在他的眼中,小皇子的价值比不过一碗能够减轻主子疼痛的汤药。
我踏入了我无比熟悉的宫殿,这间寝宫好像很久没有通风了,浓重的药味与腐朽的气息充斥在鼻腔,我忍不住抱紧了怀中的婴儿,以阳光而健康的味道洗去令我深感不适的味道。
我把婴孩带到主子床边,或许是这间宫殿过于压抑,这孩子还没有看见自己的亲生父亲就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他闭着眼,努力地往我怀里缩着,想要把脸埋在我的怀中。
“吵——”
床上一个恍若死尸的身影颤动了一下,传出了沙哑至极的声音。
魏公公心惊胆战地瞥了主子的身影一眼,从我怀中抱着了哭闹不休的小皇子,以手捂住小皇子的嘴巴,带走他前不忘嘱托我:
“记得让皇上把药喝完。”
“好。”我随口应道,胆战心惊地看着魏公公抱孩子的姿势,忍不住劝告他,“小心点。”
现在,寝宫中只剩下我与皇上两个人了。
我手中端着药碗,坐在主子的床边,伸手拍着主子的肩膀:
“皇上,起来喝药了。”
“李念恩?”
把自己缩在被子里的主子探出头来,眸子因为疼痛而涣散。
“嗯,臣在。”
“念恩?”
主子的细细地喘着,声音飘渺如烟,他的手悄悄地伸出被子,无力的寻找着什么。这是我们旧时的习惯,我知道他的意思,放下手中药碗,伸手握住他的手,以自己的体温来温暖他。
“嗯,主子,我在呢。”我俯身,在他耳边唤着旧时的称谓。
自从老皇帝给主子下毒以后,主子的肠胃就没有好过。我们在边塞一起打仗的时候,他偶尔会犯病,整夜地胃痛,根本无法入眠。那时候,是我陪在他的身边,不眠不休地照顾他,握住他的手,告诉痛到无法思考的他——没关系,我在的。
听闻旧时言语,念起昔年感情。强撑已久的坚强与冷酷裂开一道细微的裂缝,死去许久的小主子展露出些微残影,那个怕疼怕苦的娇贵小王爷呜咽着跟我说:
“念恩,我疼。”
我高高在上的主子啊,我万人之上的主子啊,他曾能拉强弓,骑烈马,在朝堂上十步吟诗,一鸣惊人。他曾奏乐曲,做舞剑,在觥筹交错的宴会中长袖善舞。
我仍然记得,弦月之下,他身披淄色蟒纹氅衣,身形颀秀,冰冷矜持,却以价值千金的七弦古琴为我一个奴隶奏乐。
曾经,他耀眼,俊朗,意气风发,鲜衣怒马。
而今,他干枯,瘦弱,药石罔救,无可救药。
他蜷缩在龙床上,被无休止地病痛折磨着,疼痛消磨意志,摧折身体,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体逐渐衰败,死亡一步步驾临。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感觉,但我知道我什么感觉。
我没有怜悯,也没有疼惜。
怜悯是给自己的爱宠的,疼惜是给自己最为亲密之人的。可惜,他既不是我的宠物,也不是我的爱人,他是我此生最大的对手,是我不得不翻过的高山。
当他不可触及之时,他是高山之上的佛陀,我只能仰望他,为他周身的佛光迷醉,磕着长头,一路从山脚爬到离他最近的地方,虔诚地匍匐在他的足下,只求他施舍给我一个眼神。
但当我可以触及他的位置之时,神圣的辉光被撕破,巨大的佛身之中,是一个与我一样的凡人。
他不过是一个凡人,一届凡夫俗子罢了。
我终于能获得了平视他的资格。
“念恩,我疼……你能抱抱我吗……”
主子被病痛折磨地神智不清,流露出自己的脆弱,说出了本不应该说出的话。
我无声地脱掉鞋袜,坐在床上,将他揽在怀中,怀中的主子轻飘飘地,骨头有些膈人,他蜷缩在我怀中,发出微弱的呻吟,轻轻地揪住我的衣襟。
我怀中抱着他,眼中看着他。
眼神是冷漠的,无机质的,就像是看待无关紧要的死物。
165、
离开主子的宫殿以后,我拒绝了魏公公专门给我准备的马车,步行回家。
看到主子的那副样子,我感觉,我已经没有着急的必要了,主子凭着这样一具身体勉强走到现在,他已经什么都做不到,再难有力挽狂澜的机会了。
回家的路上,我路过了容妃昔日的宫殿,自从容妃死后,这间承载了无限荣华的宫殿便一直被禁止入内,从老皇帝掌权之时到主子执政之刻,所有人都默契地对那个风情万种的一代宠妃避而不谈。
新来的宫人们通过老人的描述想象着容妃的容貌,幻想着老皇帝与容妃刻骨铭心的爱情。与只能妄想的他们不同,我这小人物曾亲眼见过这两位人物。
故事行到终局,我终于能想起开篇的记忆。
史书中没有记载,宫中也少有人知,老皇帝其实很喜欢画画,但他画得很是难看,所以他不敢再外人面前做画,只有自己一个人在书房的时候,才能偶尔放纵自我。
某一天,主子带我去见老皇帝的时候,老皇帝正在画画。老皇帝姿势摆好,大笔一挥,看着倒煞有介事,可若细看他手底的大作,那可真是不忍直视。
一副无法辨认的大作完成,老皇帝自觉满意,对主子招了招手:
“来来来,来猜猜朕画的是什么。”
主子凑了过去,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最后肯定地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是驴。”
“驴你妈的驴。”老皇帝气得口吐脏字,一巴掌扇在主子头上,“你小子看清楚,这是麒麟!”
那时候的主子没大没小得厉害,一点都不怕他爹,梗着脖子坚持自我:“你撒谎,这分明就是驴!”
就在父子俩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容妃踢开了御书房的门,打断了父子俩的争执,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了。
“烦死了烦死了,你这还有点心吗,分我一点!”她气愤至极地抱怨着,“朱青说什么怕我长胖,把我的零嘴都收走了,该死的!”
父子俩都知道,缺吃少食的容妃很可怕,被朱青断了粮且无法反抗的容妃更可怕。父子俩也顾不上驴不驴的问题了,主子识趣地端着点心盘送到了容妃手边,老皇帝亲自给容妃倒凉茶,像个丫鬟似的守在容妃旁边,唯恐她噎到。
容妃也不客气,气鼓鼓地咬了好几口的绿豆糕,这才看向老皇帝,询问道:“对了,你们爷俩是不是在吵什么?”
老皇帝把茶水塞到容妃手中,拿手帕擦了手以后才捧出自己的“大作”。
“朕与小八正在讨论,这幅画上是什么生灵。”
“啊,这麒麟画得真像,是送给我的吗?”
容妃瞪圆了眼,主子同样瞪圆了眼,母子二人表情如出一辙,却是截然相反的含义。
老皇帝以不屑的目光扫了主子一眼,故作高深地咳了两声:
“这是朕今年最好的画作,本来准备是私留的,但既然爱妃喜欢,那朕就只有忍痛割爱了。”
“谢谢皇上!”
容妃甜甜地笑了,神色间满是少女的娇憨,这种神色本不应该出现在容妃这种生过孩子的少妇身上,放在她的身上却不会让人觉得违和。
然后,容妃一边吃着糕点,一边和皇上赏了一个下午的画,后来还拿出了自己雕刻的木雕送给皇上作为回礼。
我和主子对着那只个据说是凤凰的不明物体看了许久,有些明白这两个家伙为什么能恩爱这么多年了。
眼光烂得如此相似的夫妻,世上着实少见。
从御书房会裕王府的路上,被父皇和母妃折磨到怀疑自我的主子问我:
“李念恩,你跟我说实话,你觉得刚刚那两个玩意是什么。”
“回主子,一个是麒麟一个是凤凰,皇上和娘娘很准确地抓住了它们最显著的特质,并传神地刻画了细节。”
我作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其实就是在捉弄主子,我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闻言,主子惊愕的看着我,本就怀疑人生的他忍不住去揉自己的眼睛。见他这幅样子,我没有憋住,笑喷了出来。
主子立刻就明白了我是在耍他玩:
“好啊,你这个家伙,竟然敢骗我。”
根据我对主子的理解,他接下来就要跟我算账了,于是我扭头就跑,一边跑还一边说道:
“我没有!主子,我对您说得都是实话!”
“我信你就有鬼了!”
主子大喝一声,撩起袖子就像我冲了过来。
宫中有宫中的规矩,步子要小要轻,说话不能大声,走路要低着头,不能冲撞到别人,所有在宫里的人都需要遵守规矩,违反规则的人需要受到处罚。
但有主子在,规则束缚不到我们,没有人敢惩罚我们。
在追随着主子的日子里,他带领着我们打破了无数的枷锁,破坏了数不尽的规律,他一个被抛弃的皇子带领这一群血脉低劣的贱民从最偏远的幽州开始,一步步篡夺了整个国家。
一路上,我们赢下了不可能赢的战争,创造了无数传奇,谱写了属于一曲足以留名青史的史诗。
最后,我们推翻了注定继承大统的太子,将我们的主子扶上金光闪闪的皇位,一同建立了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国家。
这一路走来,即使在最糟糕的时候,我也为能够与主子相遇而感到荣幸。我李念恩如果没有遇见主子,永远都是乌巢的那个目光短浅的贱民,卖身为奴后最好的下场不过是混成一个管事,成为贵族脚下一条忠心耿耿的老狗。
是主子给了我一个机会,带来见识了另一个世界,他让我见到了贵族们纸醉金迷的生活,也与我一同走过了漫天飞沙的铁血战场。荒野与平原,险地与峡谷,血海与刀山,我们领略了无数的风景,明白了什么叫做不枉此生。其中最重要的是,他让我知道了这世上,依靠个人的努力,真的能够拥有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而他也给了我这个机会。
没有符锦,就没有李念恩。
遇见主子,是我此生最大的机遇。
但与主子真正相遇之前,我对主子没有什么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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