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会头领独臂格伦对此深有感触:“人是会变的,人组成的群体也会。”
但路易斯很快摆脱了踌躇不前的消极情绪,至少表面上是如此:“既然和你们联络的抄写员已经被杀,黑牙帮接下来打算怎么跟工坊那边的人交代?他们恐怕会追究此事。”
格伦的立场很坚定:“应该给出交代的是他们。”
他站起身,走到抄写员的尸体跟前,冷眼俯视着那具浴血的冰冷躯壳:“把这么个败类派到海港区,默许他犯下这样的罪行,是他们欠了我们。”
艾德里安斟酌着开口说道:“极乐烟草工坊本身也触犯了玛伦利加的法律,但您好像不太在意这一点。”
“我在意的是‘我们’的规则和道义。”格伦强调。“他们的禁药并没有损害帮会的利益,可抄写员拐走的女孩是我们的亲人。”
独臂格伦的意思很明显:海港区的地下帮会存在一套有别于城邦正统的“律法”,一切都从实际利益而非城市公利出发。而在抄写员恶行曝光的瞬间,工坊和黑牙帮的合作关系已经随之土崩瓦解。
既然两边因为禁药以外的事情撕破了脸,路易斯判断,自己和艾德里安行动的机会来了。
他清了清嗓子,冷静地看着格伦:“我猜,你已经知道我们到底想干什么了。”
艾德里安站到路易斯身边,内心已经开始激动,但神情依旧镇定:“这件事恐怕需要黑牙帮的默许。”
格伦的态度倒是很坦荡。他正面回应着路易斯的眼神,一字一顿地说:“你们想破坏工坊?我没意见,那些人也和黑牙帮没有关系了。如果你们下定决心采取行动,我可以让我的手下袖手旁观,甚至能替你们开辟道路。去他妈的契约精神,用不着跟人贩子的上司讲道理。但是,你必须答应一个条件。”
路易斯早有准备:“什么条件?”如果格伦要的是钱,让飞狮公馆破费就是了。
“让赏金猎人再也不涉足海港区的地下帮会。”格伦说。“因为贪婪,他们把触手伸向我们的地盘,靠禁药工坊牟利,还纵容了抄写员的行为。别忘了六年前的奴隶船事件,虽然你维护了正义,但当时也有不少赏金猎人参与了抓捕奴隶的行动。”
独臂格伦显然对奴隶相关的事情耿耿于怀。
他看准了路易斯“荣誉会长”的身份,却不清楚他被排挤和针对的现状。艾德里安对此感到担忧:答应下来很容易,但路易斯已经不止一次得罪了协会和其他同行,这一回,他未必能实现格伦提出的条件。
可没等艾德里安提醒路易斯“多加考虑”,路易斯已经作出了回应:“好,我答应你。”
“等一下,大师——”
格伦也对路易斯爽快的态度感到意外。他挑了下眉,眼神透出一丝疑惑:“你会不会答应得太爽快了?”
路易斯按下艾德里安的手,平静地回答:“我以前就干过类似的事,而且干得还算成功。”他转向艾德里安,安慰似的笑了一下。“就像我们之前说好的,采取最稳妥的做法,我会负责把握这个度。”
结束与独臂格伦的交谈、走出抄写员的私宅时,路易斯和艾德里安又看见了那些黑牙帮的成员。再看到那位聒噪的少年,艾德里安不由得多了一份同情。
格伦向路易斯提供了工坊所在的旧造船厂的位置,包括工坊周边的明暗哨、被雇来看守工坊的保镖人数,并许诺让手下配合他的行动:“我不会让他们直接面对那些危险的人物,但替你们望风、引开工坊看守的注意还是做得到的。”
“感激不尽。”艾德里安向格伦道谢。
格伦上下打量这位一直跟在路易斯身边的年轻人,总觉得对方身上有种微妙的违和感,言行举止带着些与市井格格不入的气质,不像是普通的赏金猎人学徒。
这让格伦产生了大胆的联想:“你其实是哪家贵族的小少爷吧。”
艾德里安先是一愣。他与路易斯对视一眼,又摇了摇头,答道:“不,我只是科马克大师的学生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Tears For Remembrance - Великая Война(出自纪录片《伟大的卫国战争》)
☆、第三十三章 清算
银湾塔图书馆记载了人类得到的几乎所有知识,并因此获得毋庸置疑的神圣性。但知识本身是中性的,我们无法预估知识可能带来的后果。就比如极乐烟草,作为一种历史悠久的危险禁药,由药剂师和医生编纂的著作自然记录了它的材料来源和制作工艺。
极乐烟草的原材料“极乐白叶”生长在大陆西北部的山麓地带,制作工艺与普通烟草类似,但燃烧起来有一股奇异的浓香。极乐白叶本身没有毒性和成瘾性,还可以当作普通香料,最后呈现的“特殊功效”关键在于制烟时加入的药剂。
——银湾塔杂记·知识的圣殿
翌日深夜,艾德里安和路易斯在黑牙帮地盘的边缘碰头。小巷深处的昏暗角落堆放着废弃木箱,钉齐木板的生锈铁钉已经松动,坐在上面总会有种摇摇欲坠的危机感。
艾德里安低头审视自己从飞狮公馆带来的钩爪,确认每一寸绳索是否结实,眼神却不住地往路易斯的方向飘——这位赏金猎人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竟穿了套城市守卫的轻甲,锁子甲手套和红底制服上的白色纹章分外惹眼。
“科马克大师,您这套衣服是哪来的?”
路易斯握着酒瓶的长颈晃动了一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艾德里安盯着那瓶烈酒,感觉自己开始头疼:“您还打算在这节骨眼上喝酒?”
路易斯笑了笑:“我们不是商量好了,这是需要伪装的潜入战术。你放心好了,这点酒压根不碍事。”
艾德里安只得相信路易斯的判断。他也在木箱上坐下,一边靴跟搭上木箱的边缘。
他们在等待黑牙帮众给出的信号。
建在旧造船厂内的禁药工坊要到半夜才开工。抄写员之死刚过去一天多,工坊主人及其背后的投资者似乎还没有作出反应。独臂格伦说过,这家工坊的主人是药剂师出身,届时他会在工坊监督工人完成制药工序。
对艾德里安和路易斯来说,这是“精确打击”的绝好机会。
路易斯灌了一口酒,空气涌进酒瓶,传来一阵咕咚咕咚的闷响,看得艾德里安放不下心。
反倒是路易斯瞥了艾德里安一眼,嘴角微微翘起,随口问道:“你对格伦和黑牙帮怎么看?”
艾德里安歪了下脑袋:“您问我吗?”
“这里还有别人吗?”路易斯反问。
艾德里安像是接受考试一般思考片刻,才力求精准地答道:“除去您说的‘勒索钱财’、放任极乐烟草工坊存在的罪行,我尊重他们的一部分道德取向。”
“你是同情派?”路易斯露出玩味的表情。
“对个体,也许是的;但对于帮派……我只能说它的存在是必然的。如果没有黑牙帮这样的组织,海港区也许会更混乱吧。”
独臂格伦未必是好人,但他至少替被拐卖的少女完成了复仇。
路易斯坐直了上半身,在黑暗中注视艾德里安的眼睛,说话的态度突然正经起来:“艾德里安,你可以选择一种思考的方向。‘他们是恶棍,但也有自己的正义’,和‘他们有正义感,但依旧是一群恶棍’,你更倾向于怎么看?”
又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艾德里安不禁想起之前有过的好几次对话。他知道自己和路易斯的思想并不总是一致的,路易斯也不希望艾德里安舍弃自己的立场,去将就一个年长的“权威”。
路易斯似乎不打算直接改变艾德里安,而是倾向于唤醒艾德里安的自我意识。
所以,路易斯直接免去了艾德里安回答的义务:“你不用回答我,怎么想是你自己的事。”
艾德里安点点头,将自己的答案藏在心里。
路易斯重新拿起酒瓶,但这一次不是为了喝,而是将酒液撒在铠甲上,任由浓郁的酒气扎进他的领口、袖口和胸前的衣料。
他站起身,展开双臂,低头确认自己的“酒气伪装”足够自然:“怎么样,这味道够浓了吧,我现在像不像个随时可能趴下的醉汉?”
艾德里安忍不住皱眉:“确实,我已经闻不到酒以外的气味了。”
路易斯轻笑两声,拍了拍艾德里安的肩膀:“我们走,是时候行动了。”
玛伦利加午夜的钟声响起,从中心城区缓缓飘向海港。深藏在海港区的烟草工坊也能听到这回荡的钟声,并把它当作开工的讯号。
黑牙帮的成员也同时开始了行动。
他们故意把“约架”地点选在旧造船厂附近的空地上,卷起衣袖、灌下烈酒,草草扫开地面的积雪。
参战者分成两派,双双摆开架势,嘴里骂骂咧咧,似乎真的正因什么私人恩怨大打出手。虽然现在是在故意制造混乱,但要是打着打着真动了气,恐怕也是在所难免。
围观者非常捧场,边挥舞手中的空酒瓶边大声吆喝,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看客模样。嚷的最大声的莫过于那个十五六岁的“斥候”少年,他坐得最高,头顶的船长帽和刚变完声的嗓门既惹眼又抓耳。
这里的动静也吸引了工坊看守的注意力。
无论是由工人轮值担任的普通看守,还是另外雇来的几名赏金猎人,他们本就因深夜的乏味工作感到疲惫,一点带着酒精味的混乱自然会让他们提起兴致。迫于工坊主人在场,他们不敢擅自离开岗位,最多向喧哗之地走出几步、找个可以远远看热闹的位置。
趁着看守们的注意力被黑牙帮制造的混乱吸引,艾德里安悄悄潜行至旧造船厂的侧后方,找好了抛钩爪的位置。为方便夜间行动,艾德里安穿了一身黑衣。他觉得自己就像只武装到牙齿的乌鸦,还是不会叫唤的稀有品种。
选好潜入位置、准备将钩爪抛上造船厂高墙前,艾德里安再次看向那片喧闹的空地。
在他的视野当中,路易斯正拎着酒瓶,东倒西歪地走向造船厂的正门。城市守卫的制服带着浓浓的酒味,略长的头发抓得很乱,胡茬上挂着酒滴,神情因“醉酒”显得呆滞迟钝,就算是协会里的赏金猎人也很难认出现在的路易斯。
——大师这个样子真的没问题吗?
艾德里安在心里抱怨了两句,还是把重点放回自己的首要任务。
黑牙帮的动静很大,间杂着敲碎酒瓶和豪放的叫骂声,正好掩盖了钩爪抓住木框的声音。金属制的钩爪搭在造船厂顶棚边侧窗的下沿,相当于一条用于攀登的绳柱。
艾德里安试了试装备的结实程度,随即抓紧手中绳索,借夜幕的掩护,身法轻盈地攀上造船厂西南侧的高墙。
这面侧窗本应是上悬窗的制式,但遮光的木板早已脱落,只剩下空荡荡的窗框。平跟软底长靴踏在侧窗边缘,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艾德里安弓着腰,收起钩爪,悄无声息地穿过窗框,成功从屋顶进入了旧造船厂。
厂房顶部的横梁上搭着木板,形成一片可供行走的平台。艾德里安隐匿于这片黑暗中,将藏在此处的禁药工坊尽收眼底。
为方便造好的船只入海,造船厂的地势是倾斜的,凹陷的船坞一路伸向海中。现在的工坊则将一部分船坞填平,排上制作极乐烟草需要的设备。
工坊刚运走一批成品烟草,此时正在对送来的原材料进行初加工。几个药剂师模样的监工在工人间来回走动,艾德里安分不清哪个才是工坊主本人。
而在另一边,伪装成醉酒守卫的路易斯和工坊的看守们打了个照面。
路易斯嘴里嘟哝着醉话,一头扎进堵住他去路的看守堆里,举起酒瓶猛灌一口,醉醺醺地说道:“我要见你们的,嗝——主人。”
拦住闯入者的保镖面面相觑。其中一名赏金猎人闻声而来,上下打量这名大概是从酒馆跑到这的醉酒守卫,只觉得有几分眼熟,却没认出对方是谁。
伪装成城市守卫的路易斯又嚷道:“没听见我说的话吗!去告诉你们的主人,是玛伦利加守备队的吕西安大人派我来——嗝——收保护费的。”
摸不清情况的工坊看守们开始窃窃私语。
“保护费?”
“等等,我们不是给黑牙帮交钱的吗,怎么又扯上守卫了?”
“守备队有叫吕西安的人吗?”
“你可真没见识,那些守卫的顶头上司的确叫吕西安,公审和公开处刑的时候他都会出现的,就站在总督旁边。”
如果只是个不识抬举、自找麻烦的普通地痞,他们只需要赏对方两刀,再找个僻静的地方抛尸;可现在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城市守卫,即便醉的不成样子,那也是城市武装力量的一份子,恐怕不好得罪。
工坊的存在理应是个秘密,这名守卫也许是误打误撞跑到这里,借着酒劲搬出上司的名头敲诈勒索。当然,若是统领城市守卫的吕西安知道有人在此生产禁药,故意指使手下过来捣乱,向工坊主索要封口费,倒也说得通。
如果真是如此,工坊就必须慎重对待了。
负责保卫工坊的赏金猎人思考片刻,决定把这位举止出格的醉酒守卫带到工坊主面前。他皱着眉,架起“城市守卫”沉重的胳膊,把人带进了旧造船厂的正门。
路易斯披着城市守卫的伪装,被另一位赏金猎人直接“请”进了烟草工坊,嘴角不由得露出难以察觉的笑意。
藏身于高处的艾德里安也看到了路易斯。
他也成功混进了工坊,甚至被不知情的看守带到了工坊主身边。这么一来,艾德里安也终于辨识出谁才是工坊的真正主人。
一切都正按计划进行。
被蒙在鼓里的赏金猎人向工坊主解释:“老板,这位……嗯,守卫先生?说是受吕西安大人的命令,过来征收工坊的‘安全保证金’。”
作风低调的工坊主着一袭深色长袍,把钱袋等贵重物品都藏在外衣下。他疑惑地打量眼前这位奇怪的守卫,大脑也在飞快地转动,思考守卫此举是否在传达某种讯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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