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哥,哭什么呀。”他温柔的声音发颤了,为了掩饰自己的颤抖,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标志性的笑容,“好久不见啊。”
梁樨泣不成声,他红着眼睛,连连点头,哽咽着:“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这么久没见我,别搞得跟哭丧一样嘛……”少年又将脑袋仰了起来,深深吸了口气,可这动作太大,牵到了伤口,他不得不捂着肚子,嘶的吸了一口气。一想到这伤口是拜谁所赐,他便气不打一出来。
“差点忘了正事……”旄节一甩,少年回过头,目光穿过额前的血花,钉在不远处的顾千山身上,语气里的温柔也不知被谁偷走了,此刻竟像灌满了冰一样寒冷,“你打我儿子,打得挺开心啊?”
不等顾千山回应,他便攥着旄节冲了上去,即使知道那是自己的身体,季鸣杨还是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将旄节的顶端,对准那人的胸腹捅了过去,一声钝响接踵而来,逐渐对肉身失去控制的顾千山被打到身后的木架上,仅剩的几个玻璃瓶如流星坠地,噼里啪啦地落在他身旁,碎成了一地玻璃渣。
被禁锢了许久的魂魄,终于趁着这个机会,一股脑地钻了出来,悬在光罩正上空。
“儿子。”声音再次响起。
季晨立刻应道:“我在……”
“你醒了,这身体我就不能待太久了,我……这么多年,一直没办法照顾你,功劳啊苦劳啊,都让你梁叔叔占了,我这么一想,都不知道是该吃醋呢,还是愧疚……”季鸣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清快一些,可短暂相聚之后,紧接着就是离别,那语气里的悲伤,还是难以抑制的流露了出来,他叹了口气,道,“来,我教你,手用力。”
季晨用力地点了点头,攥紧了光滑的木杖,同一具身体,两代人的灵魂,缺失的童年,在这片刻的光阴里缓缓地流淌。手背是暖的,像有人手把手教着他。此时,他好像变回了曾经的那颗小小的豆芽菜,有一双温暖的大手,正托着他的掌心,一点点的,将缺失的东西传递过来。
他握住了武器,恨不得把这最后的相聚揉进手心。
“看着他。”季鸣杨说。
季晨抬起眼,看向了面前已狼狈不堪的顾千山。那人倒在一片狼藉中,随着怨气的消失,他的力量也在急速减弱。这场战斗的胜负,已经尘埃落定了。
“他的脸,就是我的脸。”季鸣杨语气里透出了几分自嘲,“虽然这表情丑了点,但好歹……能让你记住我的样子,晨晨,爸爸要走了。”
“唔……”季晨用力点了点头,努力将眼眶里的泪憋回去。
“把它打出来。”季鸣杨手把手教着,“把灵力聚集起来,冲着他天灵盖往眉心下三寸的地方,狠狠的打,往死里打。”他怕季晨心软,不肯对这张脸下手,甚至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往前迈了几步,抬起手,将旄节的顶端抬起,抵在了顾千山的头上。
“我就知道……我会有这么一天的。”顾千山仰起头,整个身子向后倾,他看向季晨的眼睛,血污之下,依旧清澈明亮,那眼睛背后藏着的灵魂,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后还是如此。顾千山突然发了狂,嘴角一咧,说是哭,也是笑,肩头**着,如濒死的野兽。
他从怀里捧出了一个精致的罐子,那罐子看着陈旧,却比周围的新罐子更亮,他攥紧了它,轻柔地摸了摸生锈的瓶盖,许久,那狰狞的神色里,终于流露出释怀。
“咔哒”一声,尘封二十年、锈迹斑斑的瓶盖终于被拧开。
可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顾千山愣了,他脸上的沉醉、惊喜和癫狂,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顾不得面前少年,一把拍开了旄节,举起了罐子,对着微弱的灯光看了一遍又一遍,没有……还是没有,那罐子里是空的,它不该是空的!
“我的……我……”顾千山将手伸进了空空如也的罐子,他急切,他恨不得能从那空气里摸出什么东西,可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去哪了?到哪去了?你刚才……你把她弄哪去了!她去哪了?!”肉身排斥得厉害,顾千山双腿发软,已经站不起来了。他趴在地上,用仅剩的还能控制的双手,紧紧攥住了季晨的裤腿,咆哮道:“你把她弄哪去了!还给我!你们……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她早就走了。”语调绵柔,语气却是冰冷的,季鸣杨头也不低,仅用眼角的余光睨了他一眼,他将腿向后一收,把裤脚从他爆出青筋的手里抽了出来,“你以为,你背叛亲友,伤及无辜,用累累鲜血为她换来的另一条命,是她想要的东西么?”
“她……”顾千山伏在地上,语塞半晌,终于发出了哀痛欲绝的哭声,“我是为了她!为了她能活下去!我做错了什么!不是你妨碍我……不是你,她不会无处可去!她的身体不会化成血水!她不会死!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她能活下去,她陪了我二十年,怎么会……不可能……”
季鸣杨冷笑一声,道:“你问过她?”
顾千山噎了一下,辩解道:“这世上没人不想活!没有!你懂什么……你有孩子,我的如霜……缠绵病榻,连孩子都没能给我留下!她怎么可能不想活!她一定愿意的!”
“那她为什么还是走了呢?”季鸣杨的语调冰冷至极,“没有人想死,没有人不愿意活,她为什么宁愿死,再也没有重生的那一天,也要离开你这个狭隘、浅薄,拿别人的尸骨给自己铺路的人。二十年的时间里,你替她找了多少姑娘的身体,她有过哪怕一丝的反应吗?”
“她宁愿世上从此再也没有她这个人,也不愿跟你一起,成为吃人血肉的怪物。”
顾千山瞪着眼睛,紧紧盯着那个滚落在地上的玻璃罐,二十年来,他将它搂在怀里,抚摸着,与它说话,与它交谈,只盼着有一天,找到一个命格相切的女性,能让她重返人间……哪怕现在要他顾千山死都可以,他不会有任何的犹豫。
可她不要他的命,她不想要任何人的命,连自己的命,她都不想要了。
这二十年,对于他的如霜来说,究竟是救赎还是折磨?
下班后,推开门,能看见她虽然生病,却依旧灿烂的笑脸,能听见她温柔的问候,哪怕是贴着胸膛,听到她虽然薄弱,但依旧坚强的心跳……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能让顾千山觉得幸福。生死有命……可他不想信命,当他看着许如霜一天天病重,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他只想为她、为他们,争取一个幸福美满的将来!
逆天就逆天,有什么做不了的!
可他没想到……他为许如霜,在这个令他深恶痛绝的世上苟延残喘了二十年。许如霜却早已抛下他,散入尘烟,无迹可寻了。
顾千山捂着脸,抽噎着,发出一阵比哭还难听的笑。他撑起身子,攥住了季晨的旄节,将顶端对准了自己的脑袋。他的眼里滚出血泪,身上的最后一丝黑气消失殆尽,用几近恳求的语气说:“杀了我,连灰都不要留下。”
昏暗的室内霎时光芒大作,无数利刃一般的光束刺破光罩,蛛网般的皴裂,布满了这层不堪一击的壁垒。
它碎了。
在片刻间,碎成了无数的光点,穹顶之下,被禁锢的灵体全都挣脱出去,向着更高、更飘渺的轮回奔去。碎片纷纷落下,像一场纷纷扬扬的光雨。
季晨站在中央,抬起头,眼里映出灿烂的影子。
光罩碎裂的瞬间,几十双手涌了进来,他们冲向他,围住他,支起他早已瘫软的身体。
一双手将他紧紧揽入了怀中,熟悉的温度和力度,让他的鼻子酸得厉害。他们在呼唤着他的名字,一夜之间,他好像成了许多个人的英雄。
可他只想当何云起一个人的小英雄。
“学长……”他将满是血污的脑袋靠向熟悉的胸膛,突然笑了,“我也一样,说话从来都算话。”
第124章 终
“后来呢?”老于磕着瓜子,听得津津有味。
“……”何云起瞥了他一眼,又剥了个橘子,“后来嘛……秦弦那罐子被那伙渡灵者带回去了,说是留存作证据,具体怎么搞的……我也不懂,我就不瞎说了。反正晨晨遭了这么大的罪,那几天在医院里,进进出出全是来看望他的人,什么领导什么的,哎,我是没想到能这么大阵仗呢。”
“那还不好,让你搞个英雄家属当当。”老于嘿嘿一笑,把嘴里的瓜子皮吐了出来,“告诉你个……不知道是好还是坏的消息。”
何云起捻起茶杯,抿了一口:“你说。”
“你岳父醒了。”
“噗——”何云起一口茶喷了老于一脸。
“……”老于默默抹了一把脸,“早知道老子跟你说这事儿之前先离你三米远。”
“那我也能往你跟前跑两米半再喷。”何云起一抹嘴,那情绪,说不上兴奋,但绝对是忐忑的,“真……真醒了啊?”
“啊,我爹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这会轮到你认我这个干爹了吧?这么大的恩情,打算怎么报?”
“行行行,我把艾莎的师妹介绍给你认识认识,就上次生理痛得差点晕过去,你几针给止疼了的那个姑娘。人家可是一直记得你英雄救美的壮举,正愁没机会认识你呢。”
老于立马精神了,仿佛下一秒就能跟人小姑娘见面了似的,磕磕巴巴道:“真……真的假的,你别忽悠我让我空欢喜啊。”
“真——我们是兄弟嘛,哪能忽悠你。”何云起笑了笑,眼睛却看着手里的手机,屏幕亮着光,他与季晨的对话气泡一个接一个的冒,从刚才起就没停过。
阳光透过古色古香的茶馆格窗,照在何云起的手上,将无名指上微小的星芒映得熠熠生辉。
下午茶时间结束,老于被他老爹一个电话叫了回去,即使再紧张,这该见的岳父大人还是得见……反正早晚都得见,那不如现在就去见了吧,也就是那么一脚油门的功夫而已。
从城中到医馆这短短的路途,何云起开得如坐针毡。恨不能一路都是红灯,能让他多一些心理准备。
从工厂脱险后,已经过了一个多月。蝉鸣早早挂上了树梢,给这座安静的城市平添了几分生机。
季晨在病床上躺着疗伤的日子里,梁家父女天天往医院跑,告诉他后续的处理状况。冯疆也不知道是真一身正气,还是被这个“副”官职压了太久压出了潜力(此处为梁樨原话),办事效率奇高,短短几周就将证据搜集清楚,一股脑地报了上去。
沈弘立生前勾结的那些替他办事的,提灵续命的渡灵者,一个个地被挖了出来,拔出萝卜带出泥,一路下来收获不小。秦弦作为证据,暂时还除不得,只能将它封存起来,随时准备提出来受审。审完了之后……该怎么样怎么样,不过以它作恶的程度,恐怕也是不得善终了。
来探访的人多了,季晨自然也觉得厌烦,他从前没有那么多朋友,往后也不需要那么多朋友,慕名而来的朋友,其实有没有都一样。艾莎休假回来后,带着大包小包的零食来看过他,不过无一例外,都被何云起拦了下来,不等身体康复,坚决不能拆包。
在医院修养的第十天,宁安来了。
这位阔别已久的故人,终于以完整的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
高大温柔的前辈坐在床边,给了他的救命恩人一个大大的拥抱,那小心翼翼的模样,活像只憨厚的大白熊。他的灵体被抢回来了,冯疆又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把他的残魂修复完整,使他的魂魄的归位。
不过作为证人,他还是得隔三差五去作个证。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宁安替季晨削了个苹果,笑道:“你不要功绩了?我听他们说,你可是把来给你发奖状的领导都拦在门外,说头疼想睡觉呢。”
季晨笑了笑:“嗯,我确实头疼,想睡觉。”
宁安没多说什么,只是笑着叹了口气。
顾千山魂飞魄散后,是梁樨将季鸣杨的身体带了回来,一起带回来的还有他的魂魄,身体与灵体天然而紧密的联系,让他的魂魄在顾千山消失后的第一时间,就回到了身体里。
不得不说这是个惊喜。
只是这魂身分离的二十年里,顾千山用他的身体做了太多与怨气沾染的事,甚至将他的灵体裹上死气,变为驱策的怨灵……即使梁樨和老于的父亲用尽全力,也不敢打着包票说他什么时候能醒,如果情况实在无法好转,甚至可能一直维持这个状态。
可谁也没想到,短短一个多月的功夫,这位老丈人就自己醒过来了。
何云起将车停好,跟在老于后面,越走越觉得自己像个怂了吧唧见恋人家长的高中男生。
推开门的瞬间,何云起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床上,正端着茶杯与梁樨聊天的季鸣杨。经过一个多月的调养,无论是脸色还是精神,都比在工厂里见到的那个“季鸣杨”要好得多。两人的目光一对上,何云起准备好的开场白都不会了,他僵着脖子,狠狠给季鸣杨鞠了个躬。
“这就是你跟我说的……”季鸣杨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了床边的梁樨,后者点点头,说:“对,就是那个……”
那个?何云起浑身一麻,自己在长辈们眼里,就只是个……那个?
更何况这都没说清楚到底是哪个。
“何云起是吧。”季鸣杨突然放下杯子,一脸严肃,“就是你这小伙子,把我的晨晨拐走了啊?”
“这话说的……”何云起赶忙直起腰杆,尴尬地笑了笑,“没……没拐,咱俩是……那个,门当户对……”
“门当户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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