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青澜却不说话了,只是摇了摇头。
动物受不了他身上的寒意,他也不能接受除了闻衡以外的任何男男女女近身。垂星宗风气不正,欺男霸女是寻常事,连陆红衣都豢养了好几个男宠,唯独他在无数个漫长黑夜里怀抱着冰冷,固执地等待,宁可葬身于无边寒冬,也不肯让自己的心妥协哪怕一刻。
薛青澜肩上只挂着一层白单衣,交叠领口下是清晰长直的锁骨,乌黑长发流水一般披泻下来,分明是个明珠美玉一般的人物,合该被繁华拥簇,却生生将自己活成了绝境风雪,如果等的人永远不来,他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向红尘投来一瞥。
“独一无二”这个词的分量太重了,任谁乍闻此语,都得掂量一下能不能接得住。薛青澜见闻衡默然不语,还当是自己冒失,叫他为难了,勉强收拾起心绪,岔开话头,道:“不说这个,衡哥,咱们下去吃饭——”
闻衡忽然按住他的肩,矫健的像头豹子,猛地翻身将薛青澜压在床榻里侧,长发垂落下来,与他的青丝在枕边纠缠:“就只认我一个,是么?”
他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却暧昧异常,薛青澜脸颊发烧,不想再在这引人遐思的话题上多做纠缠,以免徒增烦扰,于是微微侧头避过,闻衡却强势地捏着下巴将他的脸扳回来,不依不饶地道:“不许躲。是不是?”
薛青澜挣不开他,也懒得挣脱,心想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干脆破罐破摔地“嗯”了一声。
反正他早已弥足深陷,遮掩也是枉然,又何必非要装出个纸糊的强硬之状呢?
正如此这般地想着,额上忽然一沉,却是闻衡俯下身来,与他额头相抵,两人鼻尖一触即分,像一个浅尝辄止的轻吻。
扶着肩头的手掌上移,在他侧脸珍重地抚过,薛青澜在一片温柔的懵然里,听见闻衡在他耳边决然地道:“从今往后,只要我在一日,断不会令你再自苦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定情不是定情不是定情(疯狂念经
第67章 故地
薛青澜一直到下楼出门、在饭庄中坐定时都是懵的。闻衡点完了菜, 倒好茶水推到他面前,一看薛青澜还在发呆,不由得好笑, 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回神了。”
薛青澜惊得往后一仰, 闻衡笑意更甚:“这一惊一乍的, 快小心些,别掉到凳子底下去。”
“还不是——”
闻衡道:“是什么?”
薛青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手指险些捏爆茶杯:“你……”
“公子!”
门外一声招呼打断了两人之间微妙暧昧的氛围,闻衡笑道:“范扬来了, 坐。”
范扬是跟在他们后脚到的京城,独身一人按闻衡的指示过来, 手下镖师全被打发出去护送被囚的各派弟子。这还是四年来两人第一次相见, 范扬不知道他这些年的奇遇,先恭喜了一番他武功大成,又细细叙过别来之事。两人原是一道从生死险境中走出来的主仆, 到如今身份变化,不似从前,情谊深厚却一如往昔。
叙罢旧事,闻衡问了两句那边的情形,范扬俱道安好, 叫他放心, 薛青澜在一旁听了半晌,此刻方插言问道:“衡哥,你安排下范先生这一着,是怀疑那些人当中有内鬼?”
范扬茫然地“啊”了一声,没听懂他在说什么,闻衡赞许地看了薛青澜一眼, 笑道:“果然机警。你猜是谁?”
薛青澜沉吟片刻,用指尖沾了点茶水,在案桌上写了个“褚”字。
闻衡点了点头,道:“不错。”
范扬此刻终于跟上了他们二人,却仍不解其中深意,纳罕道:“这内鬼与他们又什么干系?我看被抓走的也有他们家的人啊?”
“就是这样才蹊跷。”闻衡道,“这些人不是在回程路上被抓,而是在饯别宴上喝了有迷药的酒,醒来就已经被关在了铁囚车里。第一个疑点,褚家开宴,酒水中有迷药,是谁下的手?谁能在满是高手的山庄里神不知鬼不觉的下毒?”
“第二个疑点,连纯钧派随行的长老都中毒被囚,那晚同样在席上的褚家高手们为什么没被一并捉来,反而只有十几个普通弟子倒霉了?而且劫持就发生在司幽山上,要带走这么多人,这么大的动作,褚家为什么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第三个疑点,各派弟子饮酒后回到住处休息,按理说在别人的地界上动手,自然是快越好,为了方便,直接将同门派的人一股脑关进一辆囚车里最省事。可他们捉人的时候却分得很细,每辆车里正好有各派弟子一名,因此在刑城大狱中,褚家那十几个人顺利成章地均匀分散在每个囚室里。”
薛青澜会意道:“防止囚犯越狱,所以在囚犯里安插眼线,一旦有异动,立刻报告上头镇压。”
“不错。”闻衡道,“昨天的计划能成功,打的就是出其不意,把那位大人牢牢牵制在刑城。他也知道聂影龙境是放出去的诱饵,反而没有多加阻挠,一直盯着始月狱。多亏了你们二位,才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
闻衡在进去之前,心中就定下了里应外合的计划,有些事他可以托付给聂影和龙境,但这种极关键的要紧之处,能让他放心倚仗的,唯有薛青澜和多年亲信范扬。要不是有这两张底牌在手,他也无从孤身犯险,操纵这一盘决人生死的棋局。
三人各自举杯,以茶代酒碰了一下。范扬消化了一会,又道:“可是倘若褚家剑派真是那个内鬼,纯钧派接到报信,同其他几派商议,只要跟褚家剑派一提,他们不就知道咱们已经知道他们的计划了吗?”
闻衡拈着杯子道:“放心,纯钧派接信的是廖师兄,早叫他不拘用什么理由,想办法把褚家剑派排在外头。”
薛青澜替他斟满茶水,随口问:“万一不是褚家呢?或者褚家是被别人栽赃陷害的呢?”
“不无可能。方才说的那些疑点,迟早有别人想到,将来若问到褚家剑派脸上去,他们应当也有话来圆。”闻衡道,“我对如今江湖局势不大了解,这一路看下来,觉得褚家嫌疑略重,所以格外提防他们一些。至于栽赃陷害,这也难说,若真有此等手笔,那敌人可难缠得紧。”
范扬想起旧事,嗤笑道:“要说舔当官的,姓褚的不是一向爱摆弄这些事么?当年跟着建王世子那个褚什么龄,没等露头就被公子打回去了,也不知道这些年又弄出了什么新花样。”
“不要小看褚家。当年他们搭上的是区区建王府,现在投效的却是内卫,这中间差别大了。”闻衡低声道,“朝廷对中原武林的态度,可见一斑,这回内卫做出头椽子,吃了一个大亏,下次行事必定更加隐秘,叫人防不胜防。”
范扬问:“那依公子之见,朝廷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
闻衡道:“这次的幕后黑手筹谋的是调虎离山、逐个击破,一开始就用硬碰硬的法子,是打着杀鸡儆猴的主意,几大派里他随便拿下哪一派,都会对其他门派形成震慑,在气势上先压人一头。”
“但是这个计策失败,不光他们的身份意图暴露,而且令中原武林心生警惕,再想对哪一派出手,势必会被群起攻之。若叫我来想办法,最好是假装偃旗息鼓,在暗地里挑动中原武林内斗,让他们自己人打自己人去,到时候朝廷自然坐收渔翁之利。”
薛青澜道:“明白了,接下只要盯紧各大门派,谁挑事,谁就是朝廷的奸细。”
闻衡含笑睨了他一眼。外面毕竟人多眼杂,他不欲说得太深,道:“罢了,这些事有的是人在犯愁,原本轮不到咱们来操心。都吃饱了?我七年没回过京城,好容易得空,陪我去转一转?”
薛青澜和范扬都知道他的身世,自然不会拒绝。三人便会了账,出门向东大街走去。
他们住在西城,原庆王府却在东北边,正好经过宫城前。闻衡与范扬都见惯了重门宫殿,薛青澜却是第一次来京城,他虽对京城风景没多大好奇,闻衡有意让他多看一看,开阔心境,便刻意放慢了脚步。三人沿着一条长街慢慢地走,范扬在旁边偶尔介绍几句,就如三五好友结伴游览京城一般,当真是一点也看不出他们心里打的竟是入宫盗剑这种胆大包天的主意。
待走过了宫城,再过一条街就是庆王府。闻衡越走步子越滞涩,范扬越走越沉默,连薛青澜也不自觉地被他们两个带得满脸凝重。这也许就是古人说的“近乡情更怯”,哪怕这个“家乡”对他们而言,是犹如惊碎的美梦一般的意象。
转过另一户的院墙,庆王府的飞檐斗拱、碧瓦朱甍,骤然毫无遮掩地展露在他们面前,丝毫不给人喘息的余地。这一刻,多年悲喜如高墙轰然倒塌,碎砖瓦砾滚滚而下,每一粒都闪烁着微光,沾着殷红的血——
闻衡踩在一块青石地砖上,再也无法往前迈出一步。
他以为心里装着别的事,假作顺便路过,逃避正面相对,就可以不那么痛苦。但是全错了,真正刻骨铭心的过去,甚至不需要亲身走入其中,哪怕只是遥遥一眼,也足以引动天崩地陷。
七年过去了,他饱尝了风霜变故,血海深仇也能不动声色地一笔带过,可眼前的庆王府不是被他仇恨的对象,这里每一处亭台楼阁,甚至一扇门、一条街,都承载着他人生前十五年里关于“家”的全部记忆。
所有失去的东西都烙在了心里面,闻衡学会了与恨相处,却无论如何也学不会与过去作别。
范扬难抑痛哭,害怕失态引人注意,快步走到一边背阴处去擦眼泪。独留闻衡近乎自虐般地在那里一动不动。太阳高高的挂在天上,夏风炽热,他却被十五年如海的悲恸从头浇下,遍体生寒,溃不成军。
直到一只微冷的手抚上面庞,小心翼翼地替他拭去眼泪。
他下意识地握住了那只手,好似藉由这个动作,就能在无尽海浪中抓住一块浮板,让他重新镇定下来。
薛青澜任由他攥紧,感觉不到疼似的,轻声问:“衡哥,这里是你长大的地方,对不对?”
闻衡涩声道:“是。”
“我一直想,什么样的地方才能养出你这样的人。”薛青澜给他擦着眼泪,低低道,“绮阁金门、锦衣玉食尚且不够,还要一对慈爱父母,许多忠仆义婢,这些人教养你,陪伴你,将你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衡哥,你很好。”薛青澜捧着他的侧脸,一字一句、郑重地道,“你远行归来,他们见到你,必定也觉得喜悦欣慰。”
他说的真诚直白,毫无矫饰,其实细究起来,也不过是很平常的几句家常闲话。可闻衡却忽然像被什么打碎了,深吸一口气,强忍着酸涩闭上眼睛,抱住薛青澜,将脸深深埋进了他的颈窝。
七年前没有哭出的眼泪,终于姗姗来迟。
“青澜。”他喃喃地说,“我没有家了。”
薛青澜用力地环抱住他,用无人能听到的声音,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许诺:“有的。一定有的。”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
虽然擦眼泪了但还是没有定情!
第68章 银蝶
范扬惊得忘了擦眼泪, 目瞪口呆地望着不远处抱在一起的两个人,怀疑自己是太阳被晒昏了头,有生之年竟能看见他们公子动一动凡心——那“祸水”居然还是个男人!
当年那对镯子果然是打来娶媳妇的!
到底是光天化日之下, 闻衡与薛青澜没抱多久, 很快就分开了。除去眼底微红, 闻衡脸上已不大看得出哭过的模样,恢复了一贯的镇定沉静。薛青澜小心地低声问:“好些了?还要进去瞧一瞧么?”闻衡却摇头说“不必”,深深地看了故宅旧居最后一眼,便携着他的手, 转身向外走去。
范扬犹自发愣,待两人走远, 才想起自己被落下了, 忙大叫道“等等”。薛青澜一回头,见他急匆匆赶上来,又是好笑, 又是尴尬。他才刚拥抱过闻衡,心底里的怜惜还没散去,因此口气格外温和:“方才走得太急了,对不住。”
范扬还没从前头那个场面缓过神来,不知该用什么态度面对这位男“世子妃”, 只好“呵呵”干笑两声, 不尴不尬地道:“没事,没事。”
闻衡瞥了他一眼,没多话,问薛青澜道:“好容易来京城一趟,还有什么想逛想玩的去处?明日可就没空了。”
薛青澜本想说回客栈,转念一想闻衡重游故地, 眼下面上虽然平静,只怕心里还满是郁结,于是道:“在日头下走了半天,不如找个风光好的地方歇脚,喝口茶去去暑气,免得晒伤了。”
闻衡从前觉得他心思太素净,小小年纪就无欲无求的,恐怕他被薛慈拘束了天性,没想到薛青澜长大后,反而入了垂星宗,瞧着是要走邪门歪道,可惜两次照面下来,除了学会喝酒,也没见他放浪形骸到哪里去。
到底还是少不经事,且在他面前仍有拘束。
闻衡略一思索,问范扬道:“我记得芳昼池旁有个金卮羽觞楼,若是还开着,咱们便去坐一坐。”
范扬笑道:“我去岁押镖到京城时还听人提起过,可惜当日走的匆忙,没来及去喝一杯,既然公子有雅兴,我少不了要凑个热闹。”
三人向皇城东面走了六七里路,但闻歌吹隐隐,一股熏风挟着清凉水汽扑面而来,待行得近了,便见一片浩瀚广淼的水面,近岸处堆簇着翠叶菡萏,十里红香。一道长桥卧波,如白龙悬脊,勾连两岸,湖中三座沙洲并立,杨柳绿阴里掩映着亭台楼阁。景色虽不比南边那样精巧,亦有动人之处,足堪赏玩。
夏日里池边游人不少,多是来纳凉游玩。三人经浮桥上沙洲,见桥头立着一块湖石,上书“瀛洲仙境”四个大字,薛青澜奇道:“这是什么说法?”
闻衡解道:“传说东海上有仙山五座,其中二山漂流无踪,唯余蓬莱、瀛洲、方丈,是仙家居处,又说‘瀛洲有玉膏如酒,饮之令人长生’,那金卮羽觞楼开在此处,也是为了借这个意头。”
分花拂柳,穿过曲折小径,果然见一座红楼拔地而起,门匾上写着“金卮羽觞楼”,笔意萧疏纵横,狂醉之气几欲颇破纸而出。
这楼是个回字形,共有三层,团团围绕着大堂。流水环绕的高台上,有一班乐伎在那里弹琴唱曲,台前有个半丈深的池子,里面注满美酒,底下沉着许多亮闪闪的银片,当中一棵一人粗的银树拔地而起,直指天顶。那树约有三丈高,以碧玉为叶,黄金做鸟,枝上共铸有百十来朵银花,每朵花中都盛着一汪酒,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辉,端的是光华灿烂,豪奢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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