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走了,消失在天际,消失在厚重的云层之下,消失在横亘万里的群山巅峰。
舱中响起一种轻微的如释重负的呼气声,没人敢大声说话,他们面面相觑,不小心碰到了桌上的文件纸,哗啦啦的,全部散落在地上。
符衷弯腰把那些纸捡起来,随意地翻看,纸上是打印的扫描图像,灰蒙之中一团黑影,看不清面目。
季垚撑着指挥台,垂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符衷轻轻拍他的背,和他并肩看着远方。随着长啸声淡去,雨竟然慢慢停了,草原上那些蛇群早就退得没了踪影,只余下冒白雾的水潭。
忽地一缕刺眼的光从云层的缝隙中漏下来,原本严严实实覆盖了整片天宇的黑云此时正在往两边散开,光束从山峦顶端耸起,其势如虹。
“天亮了。”符衷在季垚耳边轻声说。
季垚撑着桌子在椅子上坐下,他静静地靠着椅背,手里还拿着染血的手/枪,抬眼透过玻璃望向无垠的长空。
人渐渐散去,被砸碎的玻璃很快就换了新的,只有耿教授还坐在歪倒的椅子上,一边流泪一边喃喃自语。
符衷环视四周,忽然看到在另一边的角落里,杨奇华教授抄着衣兜站在窗前眺望,他神色安宁,似乎已经在哪里站了很久,已化成一尊雕像。
肖卓铭从小门后走出来,叫了他一声,杨奇华忙抬手在眼角擦了擦,回身跟着肖卓铭离开了符衷的视线。
像是在拭去眼泪。
符衷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转过目光,俯下身询问季垚的情况。季垚把枪放下,摸了摸后背,疼得咬牙:“我背上有伤,你扶我去找医生。”
帮季垚卸下背后的唐刀,再脱掉了护甲,映目就是一片鲜血淋漓,黑色的作战服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符衷的心脏忽然抽搐了一下,痛得像是要裂开。
“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符衷揽住他的腰,扶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不是说了如果要动手就叫我吗?下面那么多人,你叫谁去不好偏要自己上?”
季垚微微地笑了,他扭头看着窗外黎明升起,说:“我是首长,我得时刻站在第一线。就算我下一秒就战死沙场,但我们依旧乘风破浪、不惧死亡。”
一束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外面,山海皆清。电闪雷鸣腥风血雨过后,依旧有叶上初阳、万里天光。
山花走过来帮符衷,他沉默地看着季垚,再抬眼看符衷的神色,那个眼神哦,疼得心上在滴血。
中国大兴安岭,猎场别墅。
白逐给太太抱去烧好的铜香炉子,裹上了貂子毛。太太舒展开苍老的皱纹,抬起眼皮看了看,动动毛毯下的手指,拢住了香炉,喟然长叹。
瞥到旁边的桌案上还摆着早上管家端来的药片和水,太太连看都没看一眼。白逐问起来,太太只是冷冷地哼一声:“我身子好得很,哪需要这些东西吊着命。”
大兴安岭的雪一下就没有尽头,此时的玻璃墙外,依旧是飞雪连天。这雪景看久了会腻,但太太没有,太太长久地躺在皮毛椅子上听雪落下,一整天都不会挪动一步。
白逐指指外面,说:“今天是除夕,许多家族都来做客,太太,不出去转转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太太听完白逐这句话脸上闪过一丝几乎微不可见的光彩,但很快又暗淡下去:“我不出去了,外面太冷,我太老了,走不出去的。”
她说的这话似是而非,白逐听完点点头,直起身子看看窗外,没有过多言语,转身拢着银貂袖笼离开了隔间。
刚在身后拉上隔间的木门,她就听到里面传来太太急促又苍老的咳嗽声,每一下都像是要把心肺咳出来。女管家慌慌张张地进门,把白逐隔在门外。
大厅中正在上宴席,宾客端着酒杯谈笑,时间不早了,今夜是除夕。白逐闻到远远的香氛,她没有到前厅去,站在门外的酒柜旁稍等了一会儿,女管家才从里面轻手轻脚地出来。
“啊,白夫人,您怎么还在这儿?”
“太太的身子,最近是不是不太好了?”
管家紧张地往里面瞥一眼,点点头说:“每况愈下。叫私人医生来看过了,都说没有问题,但太太咳嗽得越来越厉害,刚才......太太咳血了。”
白逐瞟到木盘子上的白色巾帕,露出一角鲜明的红色。她走过去不动声色地把血迹翻个面盖住,轻声说:“我知道了。对外不要声张,就说太太需要静养,其他的话不用说。”
管家点头答应之后转进小门,白逐听到外面有人在弹温柔的钢琴。
她从后门出去,穿过庭院中的鹅卵石小路,来到东北角的花房。房中摆着各式各样的花卉,神奇的是,明明是寒冬,却有春夏的百花,白瓷缸里浮着睡莲。
房中挂着一块巨大的白布,像是在遮挡什么东西。白逐没有理会这些,她熟练地输入密码,地面上露出了黑色的洞,一条木头楼梯通往地下。
点燃了一盏老式油灯,白逐提着灯下去,蜡烛的光只能照亮一小部分地方。鞋子踩在木板上发出噔噔的声音,白逐很快来到最底下——一个完全黑暗的大理石房间。
大理石壁异常冰凉,整个房间比外界还要冷十度,简直像个冰窖,而且十分潮湿,冻在墙上的就是一层冰壳子。
白逐径直把烛台卡进唯一的一个台座上,幽幽的蜡烛光芒照亮了大理石壁上水波一般的花纹。她走向房间正中的一个石台,石台上放着小小的盒子。
看不出盒子用什么木头雕刻,白逐轻轻打开了锁扣,当盒子完全被打开时,从里面透出一股淡淡的光,一下把房间照亮了。
盒子中躺着一块长形骨头,骨质似玉,温润可人,那股淡淡的光芒,就是来自于此。白逐盯着玉骨看了很久,她的眼中倒映出月色一般的光彩。
良久,她抬头看着盒子后面的一个骨瓷碗,碗中盛着一半清水,更神奇的是,有一双筷子,在毫无外力作用下,笔直地立在水中!
就在这时,白逐眼前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一幕,那双原本笔直而立的筷子,竟向右边缓缓倾斜了一个角度,然后欹斜着停在半空。
就像有一双手,握住了筷子,而现在,那双手握不住了。
白逐大惊,看向玉骨,玉骨还是散发出温润的明光。她一下把盒子盖上,房间中霎时一片黑暗,只有一截短短的蜡烛在寒冷中闪光。
筷子......立不住了。
第88章 山河春夏
白逐脸上闪过一丝慌张,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她像来时那样郑重地扣好盒子,没有理会歪斜的筷子,回头取下卡在墙壁上的蜡烛,提着长衣下摆走上楼梯。
蜡烛忽然很激烈得晃动起来,黑暗的楼道中时明时灭,把白逐的影子扯得四处晃动。她伸出手护住火焰,这截蜡烛已经很短很短了,但不知为何没有换新,它燃烧的时候散发出一种草木般的香气,就像春天雨后的原野。
上到地面,火焰一下子就熄灭了,白逐看着冒青烟的烛头,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这时花房外忽然传来悉悉簌簌的交谈声,有人正往这边走来,白逐转手把蜡烛放回原处,舀了一瓢清水浇花。
管家带着佣工进来打扫,看见白逐在里面,点头像她问好。白逐看看两个佣工,没说话,轻巧地把水浇进花盆,询问了管家两句日常的工作。
“从今天开始,这里的花要是枯了死了,不用换下去,就按原样摆放,旁的不用管。”白逐对管家说,她巡视花房,把木瓢放在窗边。
管家女士不懂白逐此举的意味,但她不敢多问,现在的这座别墅,上下都得听白夫人的话。她囫囵答应下来之后朝两个佣工使眼色,恰好被白逐看在眼里。
“这两位是新来的?”
“是的夫人,现在恰逢过年,先前的都回家去了,只好另外找来了两个。”
“规矩都说过了吗?”
“说过了,教了两天,角角落落都打点过了。”
白逐虽然问着这事情,目光却从未在两个新来的佣工身上停留过,她从窗台上掂起夏天晒干的槐花,闻了闻,再仔细吩咐了两句,就离开了花房。
“这是白家夫人,徐太太的孙媳妇儿,现在家里都是她打头,若是她跟你们说哪里不能去哪里要扫干净,千万得仔细听!”
两个佣工点头,她们满腹疑惑,别墅的男主人姓季,为何这位孙媳妇儿却叫白家夫人?
不过这不是她们该管的问题,管家离开之后她们就开始洒扫花房,把那些掉落的花瓣捡起来,包进手帕里。
白逐来到前厅,金色的灯光下,宾客谈笑风生。别墅外面的松树下停下一辆黑色的车,有人从车上下来,银白的头发,撑着挡雪的伞。他抬眼看看别墅的门,停顿了三秒,才抬腿进入。
“爸爸。”白逐走下台阶去迎接,穿着黑色西装和风衣外套的老人伸手与她拥抱。
这是白令秋——白家家主。他梳着妥贴的头发,脸上早已生出皱纹,但精神依旧矍铄。也许是白家代代相传的基因,这位家主同样有一对落尾长眉。
季垚的长眉就是继承了母亲一脉,他曾对着镜子看过,他的五官很像父亲,神情很像母亲,也许就是那对长眉让他看起来严厉又温柔。
白令秋和白逐一同走入灯火明亮的前厅,他低声询问了太太的近况,白逐略带遗憾地表示太太不愿露面,白令秋叹口气,不再多言。
“外孙还是不肯回来?”白令秋喝了一口酒,问起季垚。
白逐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转过身子靠着明窗,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说:“回不回来不是我们这些前辈说了算的。”
白令秋端着酒杯眺望大兴安岭的远山,半晌淡淡道:“所以他还是走上了老路?”
白逐不言语。
“白家早就退了,算是为了你那死去的妹妹。”白令秋说,“只有剩下的几家还在盯着这事不放,多少年过去了,绕着时间打转的,还是他们几个人。”
这位矍铄的老人说完便冷哼一声,似是在无情地嘲讽,转而又问起白迂的事情,白逐说:“白迂的墓在北京,顾家常派人去打理。”
白令秋显然对这位女婿很是满意,他看了身边的女儿一眼,白逐正静默地听着钢琴。白令秋知道白逐在想季宋临,但经年过去,故人已成沙土废丘,多说无益。
季垚迎着早晨的光坐在病床上,他能透过尚带水汽的窗户看到连绵的雪山,雪顶闪闪发光。他的伤口刚刚缝好,医生仔细地为他绑好了绷带。
“朱旻什么时候过来?”季垚问。
满头大汗的医生哆嗦了一下,说:“大概还要一段时间,他应该被编入了后备队。”
季垚嗯了一声,挥手让医生离开,淡淡地说了一句:“朱旻来了让他立刻到我这里来打报告,别的话你不要多说,尤其是对隔壁那个人。”
符衷就在季垚隔壁,两位医生正在给他处理手背和腹部的伤口,并为他清理蛇毒。
“好的,首长,我保证不会多说一个字。”医生擦掉额头的汗水,点头保证。季垚坐在洒进来的阳光中,撑着手不言语,医生很快地离开了病房。
符衷低头看着医生的操作,小声问道:“医生,您能稍微快点儿吗?”
医生撩起眼皮瞧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针管,说:“你都问了四次了,我说你到底在急什么?外面啥事没有,你不用急着去打仗。”
打你妹的仗,老子要去见男朋友。
符衷咬着嘴唇不说话,低着眉毛看医生的手,差点盯出一个洞来。肖卓铭靠在旁边的柜子上记录数据,感觉到一道目光射过来,抬眼正好与符衷对视。
她停下手中的笔,符衷眼神里啥意思她一目了然。肖卓铭嘴角挑起一个挑衅的微笑,甩着文件夹转身出门。
Who care.
符衷气死了。
过了一会儿肖卓铭进来,不过她不是一个人。季垚套着干净的外套从门外走进来,他身上的血污伤口都洗干净了,眉眼还是朗照的。
符衷刚想站起身,旁边的医生猛地一下把他按住,警告他不要动,并朝季垚行礼。符衷很看不惯医生的行为,抿唇看着季垚在阳光中戴上眼镜,似是如无其事地别过视线看向窗外的高山。
肖卓铭搬了一把软椅放在符衷身边,扶季垚坐下。季垚悄悄看了一眼符衷,赶紧把视线垂下了,耳尖红红的在他旁边坐下,脚尖不自然的点点地板。
“首长好,首长怎么突然来了?首长身上的伤好些了没有?还疼不疼?”符衷一下问了他很多问题。
季垚撑着手,抬起眼梢看着他,顾虑到有外人在场,只得故作严肃:“我很好,多谢挂念。听肖医生说你很想见我,我就过来了。”
符衷突然砰的一声炸成了烟花,他看向肖卓铭,肖卓铭咬着笔帽写字,还是那个挑衅的微笑,然后甩着文件夹出门。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旁边还有个医生,两个人忽然找不到话说,符衷催了医生第五次,这回有季首长在,医生终于加快了手速。季垚侧过身子问医生符衷的伤情,就像是上级关怀下级,淡得像一汪泉水。
最后一步完成了,医生才收拾好染血的器具,脱掉手套站在一边:“伤口不要碰水,近期不要剧烈运动,痊愈之前不要重复受伤......”
季垚抬手止住医生的话头,侧过脸平静地让医生先离开,伤员需要休息。肖卓铭恰逢其时地走进来敲了敲门,喊医生去给另一个伤员取子弹。
“伤员在哪里?”门外,医生紧张地问。
肖卓铭笑一声,抄着兜往另一边走去:“除了这间屋子,到处都是伤员。
医生没懂她意思。
符衷等门关上才说:“肖卓铭是不是在帮我们?”
季垚把椅子往光下挪一点,伸着长腿微笑:“我觉得她好像很懂的样子,包括她刚才来叫我,我觉得你是不可能就这么直接跟她说,你想我了。”
“果然首长明察秋毫。”符衷说,他拉开窗帘,俯瞰广袤的草原,“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一只雄鹰忽然从窗外掠过,翅膀外围镶着一圈雪白的羽毛,晶亮瓷实。它绕着坐标仪盘旋了几圈,然后振翅飞往更高的天空中去了。大片的鸟雀从天边飞过,啼鸣洒落如雨滴。
季垚取下胸前的雄鹰巨树徽章,抬手举起,眯眼看着光束从镂空的地方透过,雄鹰的翅膀被镀上的金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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