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黛笑了一下,也没有强求。
能不辞辛苦,随身携带的书,一定是很喜欢的。但唐含也能看出,江黛此时根本没有看书的兴致,面前那一页书,半天都没有翻过。
她看了一会儿,见江黛神思不属,忍不住开口引她说话,“出门都要带着,这本书你一定很熟了吧?”
“差不多。”江黛谦虚地道。
唐含有些好奇地问,“那你印象最深的情节是哪一个?”
“应该是黛玉的结局吧。”江黛说,“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泪尽而逝接金玉良缘,恰如其分。据说在当时的时代,市面上的红楼续作有几十种之多,最后却是高鹗续写的这一种脱颖而出,我看这个情节要占一半的功劳。”
无论高鹗的续作有多少值得吐槽的地方,但是这个结局无疑是很符合人物性格的,而且含有一种惊天动地的悲情。
虽然,江黛觉得如果让曹雪芹来写,应该又会不同。
唐含有些惊讶,在她看来,大部分喜欢红楼的人都很鄙夷高鹗的续作,没想到江黛想法完全不同。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继续话题,江黛反倒被她勾起了谈兴,十分感兴趣地问,“那你呢?你印象最深的是哪一个情节?”
唐含想了想,说,“应该是杨妃扑蝶后面那段吧,宝钗偷听被发现,下意识地甩锅给黛玉,说看到她蹲在窗户下面。就……这个情节过于真实了。”
“哦……”江黛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所以你是黛玉党?”
“也不算吧?”唐含不是很确定地道,“小时候倒确实是喜欢黛玉,但是人长大了就会变俗,才知道像宝钗这样处处求全有多难。我确实对这个情节印象深刻,但也不觉得宝钗就是个纯粹的坏人。”
“哦?那你是怎么理解的?”
唐含放了个身,侧对着江黛,稍微理了理思绪,才说,“我觉得宝钗应该是……有点嫉妒黛玉的吧?”
“一样是借住在贾家,她的条件可要比黛玉好多了,有母亲和哥哥在,按理说应该更有底气。但是她习惯了求全,就算是在小丫头面前也要面面俱到,令人如沐春风。所以黛玉可以直接骂周瑞家的,不是别人挑剩的也不会拿来给我。她却要主动把自己新做的衣服拿出来给金钏儿装裹,还说自己不忌讳这些。这种对比,她心里不可能一点想法都没有。”
宝钗和黛玉这样势均力敌的存在,旁人处处都拿她们来做比较,她们自己更不可能不比。
都说这样两个人,不是知己就是敌人。她们后来确实成了知己,但一开始对彼此却是抱着敌意的,至少有一点嫉妒心和胜负欲。
所以,当时宝钗脱口说出黛玉的名字,是没有经过脑子的,完全是本能驱使,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她,而绝不会是别人。这其中复杂的情绪,很值得品味一番。
“听起来,你对这种情形,倒是很有感触?”江黛的语气有些微妙。
这相爱相杀的剧情,莫名令人不快呢。
“啊哈……”唐含尴尬地挠了挠脸,“被社会毒打过,努力向宝钗靠拢的俗人,应该都会羡慕黛玉吧?”
虽然是寄人篱下,在黛玉自己而言已经是步步小心处处在意,但一点都没耽误她怼人,完全不必掩饰自己的性情,是整个红楼世界公认,嘴巴比王熙凤还要厉害的存在。
“是吗?”江黛若有所思。
唐含暗道失策,“不过你应该和我们这种俗人不一样吧?”
她看起来就天然处在上位,完全不需要对任何人委曲求全,也难怪体会不到唐含这样的心情。
“怎么,你觉得我像黛玉吗?”江黛失笑。
唐含却摇了摇头,翻个身躺平,望着雪白的屋顶,颇为感慨地道,“虽然你的名字应该是来自黛玉,表面上看起来跟她也很像,都是一样的……有风骨,不过我觉得,你骨子里应该是尤三姐才对。”
江黛总觉得,唐含中间似乎很可疑地停顿了一下。
她原本要说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不过人生在世,难得糊涂,也没必要非要弄明白她想说的是什么,因为多半只会让自己更不高兴。而且她觉得唐含这个说法确实挺新鲜的,不由顺着她的话问,“为什么会这么说?”
“尤三姐……”唐含斟酌着措辞,“看似曲意逢迎、逢场作戏,其实时刻做好了提剑自刎的准备。这种刚烈,是在绝境之中打磨出来的,黛玉永远都不会有,她的结局,只会是……泪尽而逝。”
从根本上,林黛玉认可自己的命运。
那本来也是她的选择:“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但把我一生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可是尤三姐不。
所以黛玉的悲剧,会让人感受到一种缠心蚀骨的隐痛,尤三姐给人的,却是痛快!
唐含兀自唏嘘,并没有注意到,旁边的江黛正静静地看着她,眼底涌动着无数复杂的情绪。这一刻,她甚至有点明白唐含所说的那种,薛宝钗对林黛玉的介意和嫉妒了。
被人看破,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体验,尤其是她这种人,会下意识地生出警惕和戒备。
可是在另一方面,又会有一种
……
该怎么形容呢?
或许只有张爱玲的那句: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
就连这场灾难之中机缘巧合的相逢,似乎都有了别样的意义。
但是,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开口说的却是,“也不是非得要像某个人吧?我就觉得你既不像宝钗,也不像黛玉,更不像别人,就是你自己。”
这话说得诚挚无比,唐含听得大为惭愧,“我就当你是在夸我独一无二了。”
“你本来就是。”
唐含终于转过头来看她,“说真的,我本来觉得像你这样的人,生存应该不易。不过你这么会说话,那应该也不难了。”
“我为什么会生存不易?”江黛微微挑眉。
唐含说,“因为你啊,一看就是个人生赢家,只要出现就能稳稳拉住周围人的仇恨。——你自己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江黛回想了一下自己短暂的半生,忍不住笑了,“本来没有,但让你这么一说,我得说,能平安活到现在,多亏我遇上的都是厚道人。所以目前为止,还没被人在路上套过麻袋。”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江黛以前觉得,跟唐含相处融洽、没有负担,是因为她想得不多,心思一眼就能看到底,让人不必去猜。但现在她才发现,唐含并不是没有深度,只是她就像是一汪过分清澈的泉水,才会让人觉得能看得到底。
跟她截然不同。
所以她笑了一会儿,又说,“那么,像你这样的人,应该生活得很容易了。”不管处在什么样的环境,她都能随遇而安,并且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生活得很好。
这种情绪,甚至能感染身边的人。
江黛今天看了那么多新闻,本来心里并不平静。但跟唐含短暂的交谈之中,心情却奇迹般地宁静了下来。
她终于合上手里的书,“不早了,睡吧。明天不是要早起干活吗?”
“你早起干什么活?”唐含那眼睛觑她。不是她看不起人,但是江黛一看就不是干活的材料,本来也没人把她算在劳力里头。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全家上山干活,把她留在家里煮饭,都让人不放心。
江黛倒是想得很
开,“总有我能做的,就算不会,也可以学。”
见唐含张口就要反驳,她连忙拿话堵她,“你也说,我现在不算是客人了。哪有一直在家里吃白饭的道理?现在还不知道疫情要拖多久,但半年是最起码的。难道我就一直这样?”
“你……没想过想办法离开吗?”唐含沉默片刻,轻声问。
江黛一愣,“哦……你听到秦屿打电话找人了?”
唐含没有否认,“是啊。虽然你没说过自己是做什么的,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你的能量绝对比秦屿更大。”
秦屿和江黛一直住在这里,始终不是长久之计,想走是很正常的。秦屿还是个老板,底下有产业,有靠着他吃饭的员工,再说省城那边还有许多亲戚朋友,自然要设法回去。
本来离得也不远,他的人脉能延伸到这边来,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不过,这一回的情况确实很糟糕。按照江黛私底下的推测,国家既然高调宣布全国进入隔离期,恐怕政府那边已经开始乱了,支持不了多久。目前想要走是不可能的,过一阵子外面真的乱起来,倒是有机会回去。
但若真的到了那个地步,回去也没有用,倒是留在这里,反而安全些。
秦屿带着孩子,多半不会走。
因为想得明白,所以江黛对于秦屿的做法完全不在意,只是没想到,唐含也听到了。
听她这么说,便笑道,“让你失望了。我以前可能挺厉害的,但是现在已经人走茶凉了。”见唐含一脸“我就静静听你瞎编”,显然并不相信这番说辞,她便加重语气道,“没有骗你。之前不是说过了吗,遇到你的时候,我全身上下就一千多块了。”
“不是一千多块现金?”唐含问。
“是全副身家。”江黛强调。
说完之后,她又觉得自己这样子挺幼稚的,“你懂全副身家是什么意思吧?所以就不要再车轱辘这个话题了。简而言之就是,我其实已经无处可去。所以秦屿走不走我不知道,但我从来没想过要走。——离开了这里,我上哪儿找这么安逸的地方去?”
唐含相信江黛不会在这种问题上忽悠自己——也没有必要。但她也不觉得自己的判断出错,只是猜测其中有什么内情,导致江黛沦落到现在这个状态。
既然如此,她自然不会去揭别人的伤疤,顺着江黛的话说,“等明天你就会知道,村子里的生活,哪来的安逸?”
……
江黛其实并没有将乡村生活想得太简单。
他们运气好,是过年的时候来,正是一年中最闲的时候,而为了准备年货,食物也是最丰盛的时候,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吃,不用操心别的事,自然觉得无比惬意。
真忙起来,体力活肯定是比脑力活折磨人的。
但真正上了手,才发现干农活儿要比自己想的难上一百倍。
因为睡得早,心里有记挂着,所以天一亮她就起床了。但一出门,却发现唐爸唐妈早就已经起来了。堂屋里正中间堆了一大堆土豆,都是唐妈刚刚搬出来的,唐爸则正在院子里修整待会儿要用的犁。
“我来帮忙吧。”见唐妈搬了小凳子过来,拿着一把菜刀,准备切土豆,江黛连忙道。
唐妈婉拒,“不用,火已经燃了,炉子上烧着水,你去看看热了就洗个脸,准备煮东西吃。”
但江黛打定主意要帮忙,唐妈只好又找了一把刀和一块木板给她,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指点她该怎么切。
土豆是块茎直接播种的。但是把一个大土豆这么种下去,显然很浪费。因为它表皮每一个芽眼出都能出芽,而出的芽却并不是越多越好,一般来说一窝只要两三根芽就够了,免得分薄营养,将来长不好。
所以就要顺着土豆表皮的脉络切分,让每一块上都带着两三个芽眼。这样,一个土豆能切出三四个块茎,也大大节省了种子的使用量。
江黛虽然不怎么下厨,但用刀切东西还是会的,何况这又不是什么精细活儿。然而现实是,才切了几个,她就有些受不了了。不是因为辛苦,而是因为……太冷了。
虽然过了年,时序已经立春,天气也正逐渐暖和起来,但目前气温还是很低,尤其是早晚,也就几度左右。而土豆里含有大量的水分,触感自然很凉。切开之后手上免不了沾到水分,被冷空气一激 ,很快就僵硬了。
在两次差点儿切到手指之后,江黛终于被唐妈强硬地赶去烤火了。
这回她没有再
勉强自己,打算先去休息一会儿再回来继续。
她前脚刚走,唐含后脚就从屋里出来了。见还有个位置空着,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便默默走过去,接过了江黛的工作。
相比江黛,她的动作就快多了。
母女两个一起动手,没一会儿一堆土豆就消去了大半。唐妈招呼唐含用口袋将土豆装起来,看数量差不多,就暂时停了手。土豆切开之后必须要立刻播种,免得放干了水分,而地里没有提前准备过,需要现翻地施肥播种,今天估计只能种一块地,不能多切。
等秦屿听到动静,带着小泽起了床时,这里已经收工了。
一群人去了火炉边,才发现江黛居然已经把水烧开了,连碗都已经准备好,就等着她们过来下面条。
吃过早餐,唐爸就牵着牛先出发了。唐妈和唐含把土豆放进背篓里,江黛立刻自告奋勇要背一篓。结果唐含跟在后面替她拎着背篓,她也没走几步就歇菜了。
秦屿也要帮忙,同样被唐含婉拒,“路不好走,你背着小泽吧。”
“怎么不开车?”江黛小声问。
唐含说,“因为地方很近,没几步就到了。这条路没修过,车开不上去,还得走另一边绕很远的路,太麻烦了。”油也是要钱的。
她轻轻松松背起背篓走在前面,江黛跟在她身后,不无感慨,“唉,我现在终于知道自己有多废物了。”
现在也就只是爆发了病毒,国家机关和社会体系都没有崩溃,她们还能安安稳稳在这里种田。要真遇上大的天灾,或者小说里写的那种末世,江黛觉得就自己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状态,估计活不过三章。
对自己的认知非常清晰了。
“术业有专攻。”唐含安慰她。
江黛望天,“实不相瞒,我其实是搞金融出身的。你觉得我在这里,能对接什么样的工作?”
唐含:“……”打扰了,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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