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碍于他和沈太傅的关系,以及和那个意中人的相似。
恐怕柳长泽早就下死手了。
原来柳长泽对他,当着是半点心思也没有。
沈是仰头眨了下酸涩的眼睛。
“你伤风败俗,侵扰侯爷!罔顾师恩,亵渎先人!”
“人证物证俱在——”御史大夫重声道:“沈少卿,你还有何话可说!”
沈是百口莫辩,除非他将所有的过错都按照承明帝所暗示的,推到柳长泽身上。
反正柳侯爷早已声名狼藉,他自崇明归来便代表着清流一脉,受宋阁老赏识,连圣上也诸多青睐,只要他卖惨哭诉苦衷,说自己是被侯爷胁迫的,明眼人都会站在他这一边,局势扭转不过看个圣意了。
但他怎么可能嫁祸给柳长泽。
沈是苦中作乐的想到,柳长泽真是长大了,连人心都算无遗策。
他一直以为这段时间是他表明心迹的独角戏,没想到是柳长泽步步为营的谋划,什么令牌和玉牌,都不过是为了试探他情重几许的筹码。
柳长泽要他哑巴吃黄连,苦也好、痛也罢,只要他还喜欢柳长泽,便不可能伤害他。
沈是攥紧腰间“子安斋”的玉牌,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说了一句,无法挽回的话。
“臣、无话可说。”
许多年后春闱,沈是孤身一人坐在监考席上,看着堂下群英荟萃的年轻学子,突然失声痛哭,若是他当初没有说这句话,便好了……
或许一切都还有转机,或许还能回到从前。
“圣上!沈是身为大理寺少卿,掌律令断是非,竟明知故犯,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藐视律令威严,罪加一等!臣请刑部介入,按律定责!”御史大夫凛然道。
众言官齐声,“兹事体大,非容轻议。臣请刑部介入,按律定责!”
承明帝重重的拍了一下龙头扶椅,目光锐利的在这群义正言辞的谏官身上踱过。
这些从来不思考大局,只为了自己对错的陈朽木头!
他是想保沈是,但一个连自己都不辩白的人,是救不了的。
御史大夫催促道:“请圣上裁决!”
承明帝看了眼神不守舍的沈是,露出失望的神情说:“将沈少卿押送刑……”
一旦送了刑部定罪,沈是这辈子仕途便算完了。
此事罪不至死,但贬谪偏远之地是少不了的,加之清誉扫地,这一生也别想回京了。
“圣上,臣以为此事尚有隐情!”竟是一身绯袍的文通跪了下来。
沈是闻声猛地回首,绯袍,明明前几日还是绿袍,怎么会……
承明帝也似乎眼前一亮,今时不同往日,能做皇子之师的人,也不见得只有柳弥和沈是了。
“有何隐情?”承明帝问。
文通自一片讨伐沈是的骂声中站起,显得格外鹤立鸡群,所有人都注意到,这个默默无闻的翰林秘书郎,不知何时有了飞黄腾达的贵气,他不急不缓的说:“沈少卿的无话可说,又何尝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无可奈何。”
“如今侯爷宿醉未醒,单凭一截断袖,众臣工便要定了沈少卿的罪证,未免太过草率了吧。”
“你信口雌黄!圣上在此,还有什么隐情是不可言的!”御史大夫抢白道。
文通从腰间取出一块“子安斋”的玉牌,吕公公上前接过呈于承明帝,“文翰林同沈少卿同窗多年,情谊非同一般,此番言论定是知情了?”
糟了,沈是死死盯着那块玉牌,思绪一下断了拍。
为什么文通也有,还有这件突如其来的绯袍,文通想做什么?又是什么时候和柳长泽搭上的线?
但这些都不如阻止文通重要。
若是此时暴出私盐罪证,逼得孟洋陷入绝境,就前功尽弃了!
文通远远的朝他拱手,然后面向天子说:“禀圣上,此事……”
“臣自请去刑部!”
沈是立即跪了下来,从腰间取出一样的玉牌,高高举了起来,“禀圣上!臣没有隐情!此物乃‘子安斋’的定制的玉佩,由一整块和氏璧分割而成,是定情之物!”
“臣一厢情愿思慕侯爷已久,昨夜特地邀约侯爷也是为了赠此玉佩……”
沈是顿了下,他张了下口,突然觉得自己编的错漏百出,像个跳梁小丑一样滑稽。
他噤了口,而后跪拜在地,他说:“臣有罪,任凭圣上处置!”
这幅着急着要袒护谁的模样,让承明帝瞬间想起了曾替他遮去风雨的沈太傅,他总是很怀念这一幕,那是他唯一可以停泊的港湾。
可这个人也是心悦柳长泽的。
像个诅咒一样。
承明帝有些愤然,也有些无所谓,毕竟他在意的只是一个浮光掠影片段,换了谁也都可以。
吕公公取了两块玉对上,恰好是一整块。
所言非虚。
众臣工看沈是的眼神带上了鄙夷。
承明帝问:“这玉既是一对,为何在他手里?”
“侯爷没要,罪臣便随手送了。”
承明帝将信将疑的看着文通问:“此事确凿?”
文通皱着眉,静了须臾,才道:“确有此事。”
御史大夫马上钻空子,语气刻薄的说:“那文翰林还有何隐情啊?”
文通摇了摇头,没说话。
他现在若是说了,沈是便是欺君之罪了,那是要杀头的。
沈是出了什么意外,侯爷不得灭了他。
权衡之下,他决定不按计划走了。
承明帝起身冷声说:“大理寺少卿沈是,押送刑部,听候发落。”
而后,便是吕公公尖细的一声“退朝”。
第91章 无关
文通手揣着烫手的玉牌,忧思满布的回了府。
他没有想到沈是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说那一段自毁前程的话,这下事情便有些棘手了。
冉娘过来替他解开官服换了居家舒适的襕袍,他心下焦急,而面上却半分不露,仍是那幅莽撞少年的模样,看的冉娘不由的羞怯躲闪。
文通微笑,从梳妆镜前抽过一支石黛,轻轻的扫在冉娘微微蹙起的柳叶眉尖上,他低声调笑道:“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冉娘淡淡的笑了声,显出几分勉强。
文通轻叹了口气:“夫人的秀眉都快瞥成了八字了,有什么不能和我直说的呢?”
他将石黛放下,手上染上些青灰的颜色,他看了会说:“是为了沈兄入狱一事吧……”
冉娘神色一变,束在文通腰间衣带上的手紧了些。
文通颤了下眼睫,吸了小腹,没出声。
“文通我……”冉娘低了点头说:“沈兄是你我多年好友,他今日出事,你若是能说上几句话,便……”
“便要竭尽全力的救他。”文通将话接过,双手温柔的捧起了冉娘的脸,轻声说:“沈兄不仅是好友,更是你我的媒人,我怎么可能见死不救。”
文通吻在她眉间,眼尾却垂了下来,“傻姑娘,别担心了,沈兄会没事的。”
冉娘点了点头,埋在了他怀里。
文通轻抚着她后背,傻姑娘,要救他的人多了去了。
根本轮不到他说几句话,也是好笑,几句话,明明都在为沈是求助了,还说的这般云淡风轻,是怕他醋了适得其反吗?
他的傻姑娘啊,直来直去的性子,什么时候也学会拐弯了呢……
“冉娘,我去趟书房,看看还有什么其他的法子。”文通松开了她。
“好。”冉娘别了个自编的香囊*子挂在他腰间,却没有注意到腰间的紧度,她说:“莫太操劳。”
文通应是。
冉娘是被他焐热的一块暖玉,但这内里暖了没,他却始终不知情。
但无事。
已经没有人和他争了。
文通推开了书房紧闭的门,才拉开一个手掌的距离,他瞧见里头端坐在案前椅子上的一个人。
他眼珠飞快的流转,左右顾盼了一下,悄声进了书房,合上了门。
他躬身说:“不知侯爷有何指示。”
但来人并非侯爷。
阿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颔首回了微礼,慢条斯理的说:“等大人很久了。”
文通连忙的说:“让良侍从久候,实属下官之责,今日设宴庆元春,还请良侍从赏脸,给下官一个赔礼道歉的机会。”
阿良往前走了两步,轻慢的说:“大人不必客气,我办完侯爷嘱咐的事,便走了。”
“洗耳恭听。”
“啪。”一个耳光重重的抽在文通脸上,留下五条红红的指痕。
文通怔愣在原地,发冠因力道过大,歪在了一边。
“文舍人,侯爷讨厌不听话的人。”
“请你谨记自己的身份,不该动的心思,不要乱动。”
文通自错愕中回神,脸上烧起一片火辣辣的刺痛感,他是看惯了白眼的人,没觉得被打有多屈辱,只是嫉恨,布衣被人欺,翰林被人欺,如今五品中书舍人亦是如此。
要爬到多高才是个头。
他怯弱的说:“下……下官不明……”
阿良不屑的睨了他一眼,“文舍人,扮猪吃老虎这套把戏,只能骗骗那些清流书生,侯爷可不是什么善茬。”
文通指天立誓,“下官绝对不敢,只是沈兄将过错都揽在自己头上,下官若是再将私盐一事抖出,只怕害了沈兄!”
阿良见文通依旧是那幅无辜的模样,嗤笑了一声,“侯爷让你伺机而动,你偏等到山穷水尽之时才缓缓道出。怎么,中书舍人还不够你当的,想力挽狂澜出尽风头,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金刚钻,揽不揽的下这口瓷器活!”
“下官并无此意,当时金銮殿上御史大夫证据确凿,胜券在握,而沈兄又迟迟不语,下官若是早说了,万一那御史大夫还有什么后手可如何是好?”
“沈兄是下官的知交故友,下官怎么会害他!请侯爷明鉴!”
他字字像是由肺腑吐出,换做是宋阁老来听,恐怕也是信了的。
但很可惜,面前是阿良。
阿良可不是什么有理智的人,害了侯爷的小宝贝沈大人入狱,你就是狗东西。
他气的又打了文通一巴掌。
文通眼露凶光,瞪了阿良一眼,又很好的掩饰起来。
阿良趾高气扬的说:“是或不是,你心知肚明。若有再犯……”
阿良顿了一下,语气阴恻恻的说:“文大人,你的中书舍人如何来的,不会不知道吧?”
文通抖了一下,不敢在多说一句。
不怕才谋,只怕疯子。
而有谋又疯的人,谁也不敢惹。
文通跪了下来,“下官定会救沈兄出来!”
“不用你操心。”阿良向外走去,“侯爷,自有安排。”
……
沈是第二次进刑部了,但这次的待遇比起之前要好太多了,起码没有鞭子也没有老鼠爬过的稻草堆,看起来空空荡荡的还算是干净。
狱卒将他推进牢房后,便挂上了锁离去。
他一个人呆着,理清了许多之前发生的事情。
细想来,他着实没有什么理由去怨怼柳长泽,尽管他心口咕噜咕噜的冒着苦水酸气,难过的几乎要溢出胸腔。
但柳长泽不是一直对他抱有敌意的吗?初见便摘了他的乌纱帽,而后又是文字狱,逼他下崇明。
他以为柳长泽对他的退让,都是基于他有意无意透露与太傅的关系。
但他高估自己了,对于柳长泽这样心高气傲的人而言,怎么可能甘于被人玩弄于鼓掌。柳长泽不过是将计就计,等待他将棋下完,最后来收个渔翁之利罢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挡在黄雀前面的树枝,没想到自己是那只螳螂。
牢里分不出日夜,沈是想着也不知过了几许,恍惚觉得外面的白蜡换了三四次,牢里的狱卒也打起了如雷的鼾声。
沈是平躺上了石床,左右也飞不出去,何苦难为自己。
他眯了一会,忽然听见手臂粗的铁锁发出磕碰的响声。
未曾睁眼,便感觉到有一只鸟停在了他肋骨上蹦蹦跳跳,他叹了口气,“你好重。”
那鸟如同晴天霹雳,呆了片刻,而后疯狂的扇动起翅膀,像在辩解什么,但它唧唧唧的没人听得懂,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抬起一只脚,委屈巴巴的单脚立在他身上,试图减少重量。
沈是缓缓睁眼,摸了摸它的毛绒小脑袋,“笨隼。”
不知道在说自己,还是在说它。
常理来说,带鸟入牢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这只白隼是沈太傅与柳长泽一起养大的,特权大到无边,别说牢里了,就是它想去金銮殿上朝,柳长泽都能给他弄个位置出来。
还好太傅教导的更多,白隼虽狂,姑且还算明事理的,不该在的时候,自会消失。
譬如现在。
牢外的人解开了锁,走了进来。
沈是被一股蛮力攥着领口,从石床上拎了起来,眼底还有刚被扰醒的水汽。
柳长泽看了他片刻,满腔的怒语像是被卡在了喉咙口上,又逆流回了腹中。
他一手将沈是甩到背后的墙上,力度不算大,但那石墙凹凸不平,这一撞至少是淤青一片。
柳长泽说:“沈是,你教我恶心。”
“因为金銮殿上那些痴话吗?”
沈是疼的没吭声,倚着墙沿盘腿坐了下来,他昂着头看柳长泽,懒洋洋的说:“侯爷既然觉得恶心,为何要来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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