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怪人人都想长命百岁,只要活得够久,就能看到火星撞地球,恩南上下人人皆知年轻英俊的总裁是朵被千年寒冰罩住的高岭之花,却不想诸位有幸得见他如此宠爱一个男孩。
项目组的人最初是因为萧然狐假虎威不得不对他臣服,后来他们才发现这个少年虽然年纪小,但是能力实在卓绝,地产招标流程上的所有环节就没有他不懂的,这跟那种什么都懂一点又什么都不精通的万精油可不一样。
财务数据张口就来,市政政策如数家珍,图纸和材料这种精细到琐碎的资料宋萧然看一眼就跟拓印在脑子里似的,他主持会议从来不看任何文件,你知道的不知道的他全都知道。
他不会故意刁难人,但谁也别想糊弄他。
再也没人敢事不关己吊儿郎当,都是出来做事的,一个有后台又有本事的上司,谁也不会去得罪他。
本来项目组的人就快被萧然收服了,如今穆南城在35楼一现身,下属们都恨不得要跪舔了。
毕竟知道宋萧然跟穆南城有瓜葛是一回事,但亲眼见到穆南城迁就而宠溺的姿态那种震撼力还是无与伦比的。
穆南城转身后,带着融融笑意的眉眼倏忽阴沉下来,就像是六月的天里前一刻阳光普照后一秒暴雨倾盆,他走到电梯间,一路直上87楼。
韩臻支走了所有的保安,独自坐在监控室前的电脑前,在他的面前几十块大大小小的电脑屏幕上无数画面明灭闪烁,唯有左下角的一块屏幕是暂停的。
穆南城走进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萧然倚着电梯的栏杆安静地站着,他半阖着眼眸,像是还没睡醒,懒洋洋的样子像个小猫咪。
穆南城悄无声息地走到韩臻身后,然而韩臻还是察觉到了,他站起身,将控制屏幕的遥控器递给穆南城,被暂停的画面又跳动了起来。
先是电梯指示灯一路闪烁着到了67层,然后电梯壁顶的日光灯飞快地闪烁,直到轿厢剧烈地震荡了一下,萧然猝然抬起头,迷瞪瞪的大眼睛一刹那间放大了瞳孔,惊惧和仓皇海啸般地灌进他的眼底……然后灯灭了。
画面里面一片黑暗。
穆南城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一只手拿着遥控,自虐般地不住地回放着萧然从进入电梯到屏幕变黑的一幕,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瞳眸里面暗色翻涌,一阵浓郁过一阵。
韩臻轻声道:
“电梯操控系统被人做了手脚,保安部的王浩强,是今天被开除的徐月娟的表弟,他本来只是想吓吓萧然少爷给徐月娟出口气,没想到会弄得这样严重。”
握着遥控器的手指缓缓收紧,塑料薄壳的物体发出分崩离析的咔咔声响,穆南城眸底的黑暗也转成刀锋般的冷锐,开口间像是寒霜铺面令人不寒而栗:
“人呢?”
韩臻迟疑了一下:
“我直接报警,把人带走了。”留在这里怕穆南城亲自动手。
“您之前……”韩臻皱了皱眉,
“那段视频被我删去了,几个保安应该也不会到处说,即使是他们说了也不会有人信。”
徒手用拳头在金属门上砸上一个凹坑,便是亲眼见到的那几个人到现在也有些恍恍惚惚的,只以为是电梯门的材料有什么问题。
穆南城摸了下裤子口袋,韩臻一看就知道他在找烟,取出火机和香烟给他点上,穆南城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烟雾。
半根烟燃烧过后,穆南城手指间夹着香烟,点了点前方的屏幕:
“你也奇怪,他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对不对?”
其实韩臻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但是穆南城的表情让他知道事情远比他猜测得要更加严重,他静静地站在一旁,等着穆先生继续往下说。
此刻虽然是白天,监控室里的日光灯却齐齐亮着,锃亮的灯光将穆南城的脸部轮廓勾勒得更加立体分明,他的眉心到下颌紧紧绷成一条直线,刀削斧裁的五官将他冷漠凌厉的气质推到了极致,然而他的眸光却怔忡而迷离。
有一种深浓的格格不入的愁绪笼罩住他,连他的声音都好似从迷雾中透出来,虚弱而沙哑。
“十一年了……”
那是穆南城记忆里的禁区,潦倒晦涩,暗无天日。
到A国的第一年,穆南城起初一切都很顺利,直到那年期末他拿到了奖学金,一场数百人的骚动里只有他“精准”地被射击,他才终于明白,他永远不可能摆脱穆家对他的控制。
而更可怕的是,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了一名瘾君子。
直到多年后他回到南江,才从穆进淮嘴里问出来,从他进入大学的第一天,他同寝的室友就在饮水机里做了手脚。
彼时他不到十六岁,身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拖着微跛的腿和一副行将枯槁的躯体,苟延残喘。
那是巨大而断然的绝望,生命如一场闹剧,单薄空洞,可悲得可笑,人生再没有任何的期待。
很长一段日子里穆南城过得浑浑噩噩,他辍了学,独自租住着一个小屋,每天不是无所事事地东游西荡,就是蛰伏在自己的小窝里醉生梦死,每天睁开眼的第一个意识是“怎么还活着”。
那两年里他都是依靠“小爵爷”的救济过活,那个孩子毫不疑他,每个月定期给他汇钱,穆南城中间回过一次国还见到了萧然。
小孩儿个子抽高了一些,脸蛋儿也慢慢长开了,一如既往地众星拱月,漂亮得浑身都发着光,见到穆南城却还是认不得他。
穆南城一颗黑心肝修炼得冷硬如岩石,然而他看到萧然的时候心里还是涌出一股微妙的感觉。
命运不堪回首,狰狞岁月里唯一的温暖,竟全是这个孩子给他的。
有一段时间穆南城沉迷于浏览Deep Web,那是一个潜藏在暗黑之中的凝聚了所有罪恶暴力的世界,寻常人无法想象的人性之恶在互联网最深晦的地方盛开着花朵。
在很多国家,Deep Web是绝对的禁区,同样的,能畅游其中的人隐私也能得到保障,因为网址是动态的IP,又有绝对的保密协议和传输信息,这里成了许多令人发指的罪行衍生的基地,甚至有些人会上传犯罪过程,供狂热的变态分子们膜拜狂欢。
穆南城一般只会浏览相关的网页,他还没有无知到混迹其中成为参与者,只是他也会进入一些相关的讨论论坛,他所在的那个论坛里大部分的人都是逞口舌之快,借以发泄对生活现状的不满。
比如他们会说一些类似绑架情敌折磨老板的泄愤之语,一群人在键盘上十指翻飞出谋划策,他们是暴力犯罪的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
像一群邪恶又猥琐的,明明生活在阴沟里却总妄想覆灭光明的老鼠。
有一天论坛里讨论着该怎样绑架一个大富豪家的小男孩,挑起话题的人叫K,他甚至简略地叙述了男孩的生活环境。
据说男孩的家族富可敌国,上下学有司机接送,与司机同行的还有一位持枪保镖,孩子身上装有定位仪,只要偏离预定行程地点超过十分钟安保公司就会发起追踪,K跟踪了几个月都没能找到孩子独自外出的机会,他觉得十分苦恼,因此向诸位“前辈”求教。
论坛里每天都有类似的话题讨论,但是K的帖子之所以被顶得很热,是因为他说:
【这个金娃娃值五千万。】
其实大部分人是不相信的,要真有这么值钱的孩子,也不会那么容易被绑架,真能接到这种单子的人不会无能到跑论坛来取经。
穆南城在电脑屏幕前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也兴致盎然地加入这个话题。
那阵子小萧然突然跟他断了联系,穆南城辗转找人问了问宋家的事儿,才知道萧然父母离婚了,小孩儿大概是受到打击,所以没有心思上网。
穆南城断了经济来源,心里火急火燎的,但他又不能打个电话去催,只能寄希望小孩伤心劲儿过去还能想起他来,那段时间穆南城满身戾气,恨不得做个炸药包去炸了他娘的时代广场。
在论坛上看到这么个话题,穆南城瞬间来劲儿了。
穆南城出身豪门大家,自然知道有钱人家是怎么保护继承人的,他也知道从什么地方入手可以破解安保漏洞。
漆黑的公寓房间里键盘声啪嗒啪嗒好像暴雨一样砸落。
十九岁的穆南城毫无对命运的畏惧之心,他不知道冥冥中自有力量窥探审判着所有的罪恶,一切恶念都会付出代价。
穆南城隔着屏幕指点江山,把一桩绑架案轻描淡写地策划了个天衣无缝,K对他连连道谢,围观的人都啧舌不已。
……
半个月后穆南城浏览某Deep Web网站时看到了一个很热门的视频,鲜红的标题跃入眼帘时他就觉得额头的青筋都不受控制地跳动。
有种冰冷的预感好像毒蛇一般爬上他的心头,他握着鼠标的手都莫名地颤抖。
他最终还是点开了那个视频。
其实听到孩子声音的时候他就知道视频里的人是谁了。
那一刻像是有一柄从天而降的剑刺入他的天灵盖,活活将他剖成了两半。
他看到了这个世上最可怕的画面。
那个孩子,穆南城最后一次看到他时,他背着书包站在中学的门口和同伴挥手道别,明媚的笑容好像碧蓝天空上悬挂的太阳。
那么漂亮,聪明,善良,像个小天使,没有人不喜欢的小男孩。
他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他正在经历着世界上最大的伤害。
穆南城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像是有人拿着针管往他的血管里一点一点注射着冰水,剧痛混杂着寒冷,像汹涌的潮水漫天涌来,将肺部里的所有空气都硬生生绞了出去。
“大哥哥,给你!”
穆南城机械地转动着他的脖颈,书柜上的一个飞机模型像是烧得通红的烙铁戳进了他的眼瞳里。
那是萧然五岁时送给他的,因为这个飞机模型他才得到出国的机会。
这个模型很贵,全世界仅有一个,在穆南城最穷的时候曾经动过心思在网上把它卖掉,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出手。
孩童的哭声穿越四年的时空,和电脑屏幕里传来的撕心裂肺的惨叫混合到一起——
“大哥哥,大哥哥,大哥哥……”
无数稚嫩的,清脆的叫喊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像是千万根藤蔓植物向他伸出触手,扎进他的大脑里,扎进他的胸腔里,把他的脑髓血液五脏六腑全都掏挖出来狠狠糅合在一起,再重重地捣烂。
他倒在地上,身体犹如虾米那样蜷缩着,疼痛像是空气无孔不入,浑身上下的每一块皮肤血肉都好像在灼烧。
冷汗流进眼睛里,像是高浓度的硫酸,烧得他想嘶嘶嚎叫。
然而他分明哭不出半点声音,喉咙里迸裂出血,铺天盖地都是炽目的红。
他的人生中没有一刻像那样清晰地认识到,他是那么的该死。
他恨不得自己在那一刻死去。
……
香烟不知什么时候燃到了尽头,烫到了穆南城的虎口,他微微一震,却没有把烟按灭,而是任由猩红的烟蒂继续在指尖燃烧着。
穆南城依旧面无表情,漆黑的眼眸透不进半点光线,他像是被回忆包裹成一具蜡像,凝固在那遥远的时空里,只剩下无尽的追悔,永远不能追回。
韩臻拿走穆南城手里的烟头,又给他点了一支。
在跟随穆南城之前,韩臻流落在M国的贫民区里,也吃过一些苦,受过一些罪,相较于宋萧然这样天生富贵至少无忧无虑过很多年的孩子,像韩臻这样从深沟里爬出来的人其实更有资格愤世嫉俗,更有资格对那些被意外的命运折断一两根翅膀的天使幸灾乐祸。
但是穆南城这样淡然而近乎麻木地讲述着他亲眼看到那个孩子受折磨的视频,这一刻的他好像被抽去了灵魂一样形容枯槁,竟是让韩臻觉得这世上最惨痛的事莫过于此。
然而忏悔终究是没有意义的,发生过的事情不可能被抹平,伤害永远不会消弭,不是流几滴泪说一句我该死就配得到宽宥。
“我一直以为,我早就没有人性了,”
穆南城声音哑得像在哭,每一个字节都像是从喉咙的最深处里抠出来,染着腥浓的血,“可我看到他,才发现我还是会觉得疼。”
蜷缩在胸腔里的,那小小的一颗心脏,从最中间的位置开裂,然后疼痛从那一个点开始,慢慢地蔓延,渗透进筋脉骨血里,淹没过每一根神经,穆南城夹着香烟的手捂住胸口,微微弯下了腰。
“所以,你后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赎罪吗?”
韩臻犀利地问。
当年动手的真凶都伏了法,但是幕后策划的人却毫发无伤。
去你妈的毫发无伤啊。
伤心,难过,后悔,痛苦……什么肝肠寸断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等等等等的形容,这些虚无缥缈的情绪都比不上真实的血淋淋的伤害。
尽管穆南城不存在伤害的动机,但是如果不是他,萧然未必会那么容易就被绑架,孩子身上有通讯器和三个定位仪,都被穆南城猜中了机型和藏匿的位置,绑匪这才能对症下药地屏蔽通讯信号和毁掉他的定位仪。
那不是巧合。
那是因为穆南城出身南江,熟知当地的安保公司,他在很小的时候也曾被那样严密保护过,他在网路上肆意卖弄,却不知绑匪的目标正是同样身处南江的小萧然。
这本是可以避免的灾难,至少不该跟他穆南城息息相关,只要他保有一点点的人性,只要一点点,萧然都不会遭遇到那样的折磨。
这世上命运凄惨的人何其多,不是每一个人都会让自己沦为禽獸。
他穆南城,为什么要让自己沦为禽獸?
他穆南城,凭什么要让自己沦为禽獸?
他,万,死,难,赎,其,罪。
法律无法判定穆南城有罪,唯一能给穆南城定罪的唯有他自己。
那么多年他躲藏在暗处看着萧然,从来不敢走上前去向那个孩子坦诚自己的罪孽,他被经年的愧意折磨得夜夜难安,直到时光将所有的内疚和悔恨转化成了更深沉,更卑微的情感。
命运最终用另一种方式以雷霆之姿给予他最大的惩罚。
他终其一生都会沉沦在这样的矛盾里,他想要得到,就必须背负罪愆,可如果得不到,他宁愿背负罪愆。
这世间的一切都是恒定的,包括人的命运,人类的得到与失去是成正比的,所有的馈赠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黄泉路的尽头也会开满彼岸花,每个人欠下的债都是不得不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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