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老池中气十足地站在家门口扬言“有种走了就别回来”“让你再进老池家的门给你当孙子”,堪称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模板,现在怎么突然扮起了开明家长?
怕不是骗回去再杀,池念“啧”了一声。
但就当时而言,他的确把老池气得够呛——且不说“同性恋”在老池看来,就是池念年幼无知赶时髦闹出来的,属于某种反社会反科学的玩意儿,上不得台面。而池念居然因为这事公然和他大小声,闹得他当场尴尬。
全家人虽不算整整齐齐,关系近的,基本都目睹了这次争吵。也正因如此,老池作为霸道总裁,断不可能放下脸面和池念好生商量。
丁俪呢?估计猜到她说软话会暴露底线,效果虽好,丢人。
老池绝不会承认自己关心池念。
本以为池念那点零花钱,玩够了也就知道回家了,老池根本不慌,继续生气。等了半年也没等到小兔崽子低头,反而见小兔崽子消息越来越少,几乎失联,老池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开始着急。
他拿出调查公司总战略的架势,把池念那被周恒文破坏得七零八落的关系网翻了一遍,逐步筛查,最后联系上了卓霈安的哥哥,偶然间听说卓霈安往重庆来了一趟,眉头一皱,有了线索。
至于谁来联系池念、怎么让池念乖乖回北京,这就是门大学问了。
最终老池选了这个堂妹。
他俩翻脸现场那会儿,池骁刚好人在夏令营,不是尴尬的见证者。她和池念本来就要好,现在来联系,总算得以保全父子之间最后一点聊胜于无的面子。
知父莫若子,电光石火间池念已经嫌弃地把老池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又好气又好笑——
好气的是,出于信息严重不对等,他们这半年的僵持成了一场闹剧,老池对他被骗、蒙难一无所知,自始至终只以为他是闹别扭,任由他气成一只河豚;而好笑,则在池骁说的那句不知真假的话,“不计较你和臭男人私奔的事儿”。
池念放下手机,灌了自己一口咖啡,并不知道该不该信。
他雄心壮志要给奚山一个温馨而和睦的家,目标尚未实现,机会送上门来。老池这一让步,话既然出了口,就别怪池念算计亲爹。
“我谈新男朋友了。”池念打字,在池骁面前他也的确不必隐瞒。
池骁:“……”
池骁:“你居然还换了一个?”
这语气,不像池骁,反而像他那个成天操心又成天嘴硬的老爸。
池念装作毫不知情继续打字:“相信你哥的眼光。”
手机那边良久没回复,不知是不是老池正和号主本人争夺上号权,池念好整以暇地等了会儿,果然等来了意料之中的答案:
“你怎么还、还换了一个?之前那个呢?你不是为了他和家里都要决裂了吗?”
接连几个问号,绝不是池骁的作风,池念想象了下中年男人强行伪装八卦的花季少女,有点儿鄙夷,继续隔着网线逗人。
“哦,我遇到更帅的了。”
“八卦的花季少女”差点当场掀桌:“你这个人怎么没责任心?你爸这么教你吗?”
池念眼皮一垂,凑近手机,按下语音键:“爸,你别装了。我们正正经经谈条件,你让我带男朋友回家过年,我就回。”
他开诚布公,老池差点血压飙升到极限,半晌没放出一个屁来。五分钟后,老池终于不想再继续跟他废话,一个视频拨了过来。
半年能有多长?
对于池念,他从失魂落魄、绝望崩溃,到回归正轨、谈上恋爱,现在心态稳定得不能再稳定,着实天翻地覆。
可对于他的父母——尤其推崇狼性企业文化的老池——儿子离家出走,账户里钱还够他挥霍个一年半载,愤怒没有发泄对象,反而该开的会、该看的文件一样不少。
被忙碌包裹,渐渐地,本就已经半脱离家庭生活的“儿子”也就成了个“差点把我气死”的符号。闲暇时,看池念那死寂的朋友圈,偶尔一换的微信头像,知道他还活蹦乱跳的就行了。
除此之外,做父母的哪有跟子女认错的道理呢?
夫妻没有隔夜仇,一家人生活在屋檐下,再大的矛盾又不是杀人放火。老池忙完了年终,回家被亲爹一训斥,火速开始趁年节让离家出走、不知在哪儿潇洒的池念赶紧回来,预备等池念再象征性闹一闹,从长计议。
只是,叛逆的儿子和愤怒的父母再次连通视频,谁也没想到,那些吵过的架仿佛被淹没在了时间长河中,再也想不起来了。
池念平时觉得手机屏幕够用,现在挤满了老池、丁俪,远处还依稀有池骁一家人朝他挥手,顿时不知所措,忍不住一偏头,强行止住鼻腔酸楚。
“别败下阵”的念头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维系血缘纽带的那句“我好想你”。
他不情不愿地承认:家人,看见了就烦,看不见又念。
薄情如奚山,尚且因为一场大病连夜赶回德令哈,为曾经关系平淡的亲戚忙得不分昼夜,他和父母没有太大冲突,各退一步,和好简直近在眼前。
“哎呀……瘦了。”
丁俪这句话打破了长时间沉默,她匆忙一揩自己眼角,好像找到了个和池念说话的突破口,情绪霎时倾泻而出:“宝宝,你是在重庆吗?”
熟悉的小名叫得他眼睛发热,池念吸了吸鼻子:“嗯。”
“那边吃得惯不呀?冬天没暖气,你过得下去吗?快过年了,爸爸妈妈真的很想你回来,我们……你说的,我们可以商量。”
她一边说着,老池一边在旁边冷冷地哼了声,表示赞同。
池念吃软不吃硬,支吾着,刚才要夺取精神胜利高地的雄心壮志也在老妈几句问候中彻底被打倒。他吐出一口积压的怨气,一抹右眼,嘴角还绷着,语气却先行一步软绵下来,暴露了温柔内心。
“我……我不想和你们说话。”池念的狠话也说得黏糊,目光飘忽不定,“你们当时根本不听我讲。”
丁俪:“那你回来,我们面对面聊,好不好?爸爸妈妈这次听你先说完。”
“老池在我这儿没信誉。”
猝不及防被点名,老池眉毛差点飞上了天:“你个小兔崽子,我他妈……”
丁俪用力一拧他的大腿,老池疼得五官全体乾坤大挪移,完全丧失话语权。丁俪瞪他一眼,转向池念,又继续打感情牌:“哎,他没有信誉,妈妈总有吧?当时没拦住你出门,妈妈做得不对,我们是互相理解的,宝宝,你懂事。”
你懂事,这三个字仿佛是池念头上的紧箍咒,经久不去,让他条件反射,要说“好”。
但池念清醒片刻,他看向手机屏幕里半年不见的父母。
陌生感倒是没多少,这也不算太长久的分离,只是,老池和丁俪到底还算爱他,没有不分青红皂白把他绑回北京去。
就冲这一点,他想再和父母谈一次。
“我可以回去给爷爷过寿,但年前你们得同意我走。”池念坚定地说,“我答应了他,今年要一起过年的。”
“这些都可以商量,只要你回来。”丁俪十分通情达理。
池念执着地说:“不要‘商量’,我要你同意。妈妈,我也很想你,想爸爸,想爷爷奶奶,但我从六月——甚至更久——到现在,都不认为喜欢男人是可以‘商量’的事。你选择理解万岁,那我会很开心;你们不接受不同意,我难过完了,还是会过自己的生活……这不影响我爱你们,但是,我没法当做我们之间的问题不存在。”
“宝宝……”
“你们可以装聋作哑,可我总要谈恋爱啊,妈妈,我不会和女孩子结婚的。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池念你听我说,你还小……”
“妈,我22岁,马上就23,现在找到一份工作。虽然赚得不多,可能你们也看不上,的确,我已经能养活自己了。”
“……”
“我养自己,也是为了可以不和你‘商量’。”
池念看着丁俪,阑珊温和的灯光包裹着他,仿佛奚山也在身边,给予他一个如冬日暖阳的拥抱,让他什么也不用怕。
“我很爱我的男朋友,他叫奚山。”
“他很好,我想让你们也认识他,可以吗?”
第62章 今夜我不关心人类
来之不易的沟通没有池念想象中的好结果,挂掉和老池的视频,他趴在桌面,失落如同江边涌起的潮水,留下一道湿痕后很快消失。
蓝色墙布温柔纯粹,包裹他的不安。
丁俪和老池依旧无法接受,池念其实隐约已经能猜到了。
尽管他的父母爱他,对他放任、宠溺,肯听他说很多心里的秘密,却不代表他们真就能接受自己的一切。
同性恋,在趋于保守的家庭中依然如同一片阴云,不能轻易放晴。
池念知道父母已经做出了让步,对他们而言,“你回家,我们就对以前不再计较”是不可多得的妥协。如果他听话一点,或者向往从前的生活一点,他刚才早该就坡下驴,然后收拾东西回亚运村的房子里。
池念青春期乖得不可思议,不泡吧,不去游戏厅,入夜回家,比被迫门禁的小姑娘还准时。他现在想,也许是当时太听话,后来的所作所为才让爸妈如临大敌。
其实他只是自我意识觉醒了,知道到底想要什么了。
仅此而已。
去年六月,他想要父母的理解、家庭的支持,宣告失败后妄图以离家出走威胁老池与丁俪;现在他不在乎那些了,只想要和奚山在一起。
人生至今二十二年,池念第一次叛逆,为了自己的取向得到认同。
这会儿勉强算第二次。
正如池念对丁俪说的那样,奚山是个很好的人,值得他那么坚定地留在重庆。这座城市好山好水,池念待到现在,偶尔觉得北京似乎也就那么回事。
北京所有让他留恋的东西加起来,也比不过一个奚山。
手机上,池骁终于发来了一句温和的问候:“哥,你注意身体,什么时候想家了再说,这边儿我帮你多劝几句。”
“没必要,你好好念书。”池念回复她。
小插曲并未真正影响池念的心情,他从前看过一本书,上面说父母对孩子的期待值往往大于他们所说出来的。
所以池念想,他可能没办法完成丁俪寄予的厚望了。
进入一月以后,时间仿佛被按了快进键。
池念每天按部就班,生活十分规律。他早晨遛狗、坐轻轨去画室上课、吃饭、下班后偶尔与陶姿几个聚餐,回家遛狗、到阑珊接走可乐,然后晚上追一下最近热播的电视剧,钻进被窝和奚山视频,直到困得不行睡着。
奚山那边,因为舅舅的病情奇迹般地得到了稳定,多做几项检查后,主治医生排除了做心脏支架的必要,也一直留在德令哈医院。
联系上家人的事,池念并没有告诉奚山,他以为不值一提,也不会对他们的生活有什么实质上的改变,不如奚山什么时候回重庆来得重要。
腊八一过,除夕似乎近在眼前。
“你星期五回来?”池念已经钻了被窝,抱着可乐,不管对方在自己身上沾了一堆花色各异的猫毛,惊喜立刻溢于言表,“真的吗,我去机场接你!”
奚山那边是户外,他拢了拢帽子:“嗯,机票买好了,不过等到江北应该是晚上。”
高原寒风凛冽,呼啸而过,一直灌进了池念的耳朵。
“没事,我下班就去接你,我开车!”池念轻快地说,他观察奚山周围的景色,灯光影影绰绰,不由得问,“这么晚,你在外面干什么?”
奚山言简意赅:“溜达。”
他大概是觉得字说多了吃风,往前走了两步,侧过身,给池念看自己所在的地方。
彩灯挂起,不时变换颜色,熟悉的护栏维持着夏天的模样。只是流水结冰了,而那时还算茂盛的白杨落尽树叶,刚下过雪,夜里,灯光映雪光,有种朦胧的柔和。
“你在巴音河边吗?”池念问。
奚山点点头,朝他举起了另一只手的烟花棒。
溜达的理由太生硬,池念不知他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事,但共同的回忆令他心里一软:“这个点,又冷,河边没几个人吧?”
“就我自己。”奚山说完,把手机随便找了个地方放。
声音还在继续,只是池念看见的画面黑了。他听见脚踩在雪地上的嘎吱声,不由得摸了摸可乐,遗憾地想今年还没堆过雪人。
可乐发出纤细的叫声,很享受地打起一连串小呼噜。
屏幕重新亮起,奚山往后撤了一步,他靠在沿河栏杆上,手持着两三根一起点燃的烟花棒,给池念看。烟花棒缓慢地烧,金色如同一枚小太阳,在奚山手指尖跳跃,远处结冰的河面、寒风、枯树,使得这光如同冬日漫长黑夜中的唯一动点。
他们谁也没说话,一起等烟花棒烧到尽头。
最后一点光即将熄灭的时候,奚山的声音传来——隔着风中的信号显得失真,又像拖欠很久终于抵达——
“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金色花转瞬即逝,顿时淹没在了黑暗之中。
“今夜我不关心人类。”他说。
“我只想你。”
说完这句话,视频摄像头换成前置的,奚山围得只露出一双深邃黑眼睛,他埋着头,把烧掉的烟花棒灰烬用雪埋了。
池念低声笑起:“我当时思考过要不要背完,但总觉得还没熟到那个地步。”
“挺好。”奚山意味不明地说,“有始有终嘛。”
“奚哥。”池念喊他。
“嗯?”
其实以前想过这个问题,可没好意思问。现在气氛挺好,池念问出口也顺理成章:“你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就对我有好感了?一句话,记了那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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