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吗?怪不得不记得了。”梦杳回屋取了荷包,问:“钱付了吗?”
“付了。”
梦杳安下心,又给挑夫几块碎银。她想,若是问她付钱就麻烦了。这些衣裳价格不菲,母亲知道她买了这么贵的东西,肯定怪她不懂持家。可是当年自己又是哪来的钱定衣裳呢?
“听说尹大人的木甲牛帮了春耕大忙。”挑夫道。
“对呀,佃户们都没分辨出真牛假牛。木甲可厉害了吧。”梦杳笑道。
“就是太厉害了。”挑夫道,“夫人还是不要再碰了。赤栏人终归是忌惮木甲的,偃师斩手,人偶肢解。你万一引火烧身就晚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做的……”
“夫人做的大人做的都不重要。尹大人出事,夫人也逃脱不了干系。尹大人升迁后,更易成为众矢之的——”
“我们做木甲又不是只为了他一人仕途。赤栏有难,我亦有责。况且,我不会让他出事的。”现在回想起来,梦杳当时真不知哪来的自信。可挑夫也有不对,想靠说来改变人的想法,徒然无功。
“真好看。”挑夫改口对梦杳道,“你戴这簪子。”
“是吗?这就是上次那箱聘礼里的簪子。好看吗?”梦杳总是不很清楚,姑娘们说的什么饰物好看什么不好看。
“好看。”挑夫点头又说了一遍,梦杳摸了摸那簪子,低头一笑。
“杳杳?”尹郊将梦杳揽到身后。他刚下朝回家,就见梦杳和其他人有说有笑。
“你回来啦?”梦杳迟钝,还没察觉尹郊生气。
挑夫收起担子,低头道:“我只是拿了赏钱,说些夫人爱听的话。大人不要误会。”
尹郊自觉失礼,对挑夫颔首,摸摸梦杳的头,携手进屋。
三日后,偃方派魂甲军在赤栏边境与怀王开战。从那之后梦杳就再没见过挑夫。
边境之战,赤栏一直处于防守挣扎。梦杳日夜琢磨,发明出空中战甲专门针对魂甲军。她与尹郊解说,尹郊大喜,命人火速制出模型,再次呈给天子。
谁知这次,天子大怒,说当年赤栏就是为了对抗隗方才造出魂甲军,结果控制不住被反噬。如今竟有人胆敢再次提出,重蹈覆辙。立即把机甲送去销毁,将尹郊罢官。
尹郊回到家中,郁郁寡欢。床笫间,梦杳叹道:“天子怎么能因噎废食。”一直沉默的尹郊猛然喊道:“你不要再说了!”梦杳吓了一跳,不敢吭声。尹郊说:“你从来只顾自己一直往前,你考虑过别人吗?”梦杳解释:“不是,我是觉得——”尹郊气道:“什么你觉得你觉得,你只想着自己,根本不知道安慰人!”梦杳哽咽,后来断断续续说“都怪我不好”,说了好多遍,尹郊依旧没消气。
梦杳虽对此事愧疚,可越想越不甘,试图摆脱尹郊,却被强行留住。她习惯对方温柔尊重,从不强求,如今这样,气不打一处来。
“为何事成就是你升官,事败就是我不好。机甲被毁,我也很失望,凭什么你要我安慰!”
一气之下,她发现自己竟然逃脱了尹郊的桎梏。她下了床,自己的身体却在床上。她侧头,见镜中,有个男子,一身血衣,双腕流血不止。
尹郊听梦杳大吼小叫,忍不住打了一巴掌,不想身下人竟没了气。他抱着她流泪,说自己混账,说自己自私,说自己真心喜欢她,她若死了自己就一起跟去。人终于醒了。
他回到自己的身体,这一次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尹郊在旁柔声细语,他却有一搭没一搭。尹郊还以为梦杳伤心过度,还在闹脾气,想哄哄总会好。
那晚,他趁尹郊睡着,找一无人处,用刻刀切开胸口。一开始,他流了很多血,还犹豫害怕自己会死。但恐惧终究敌不过好奇,他将手伸入胸膛剥开。慢慢,他看见身体内部千丝万缕的弦丝。
几日后,他请医师来。医师问:“发生什么事,怎么脸色这么差。”他说:“尹郊夜里把我弄伤,那处断断续续出血。”医师皱眉道:“看不出他是这样的人。我给你开一服药吃下,不日便能好。”他又如往常,昏睡过去。医师打开手边的匣子,满是工具,掀开帘子,轻解罗带。突然手被抓住。
“医师这是要做什么?”
“你怎么醒……”
“我事先写好了符咒,防止你让我昏厥。”他拉下衣襟,指着胸前的切口道:“你一直都知道我是人偶对吗?我说每次你来看病,我都睡得死死的。你所谓治病其实是修理。”
“除了符咒,你还想起什么了?”
“什么都想不起来。你告诉我。我是谁?为什么要把我放在这女子身体里?”
“梦杳不好吗?你何必刨根问底?”
“那你说,我现在要怎样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过回原来的日子?”
“对不起,我不知道。但这都是为了你好……”
“你若不肯说,以后就不必来了。我自己可以保护自己。”
“对不起,我不会再来了……可你听我一句劝,千万别让人看到你。”
没过几日,他以尹郊施暴为由,要了一纸休书。母亲哭劝:“明明是小打小闹,何必搞到这地步,哪家夫妻没吵过,不要太过任性。”父亲婉言:“旁人看了还以为你因夫君丢了官位就嫌弃。”亲家前来赔礼,问:“要不就分开一阵,等梦杳消气了尹郊再回来?”可任凭两边家人拿出什么理由,他都不为所动。
尹郊离开后,他白日里仍在家中装小姐,画木甲,陪父母。夜里偷偷换上男装,自称青槐,在外结交朋友。一次尹家小姐来拜访,搀着她手说她三哥哥有的没的,说他心里还没放下。他却说:“让你哥哥早日找个好女子,他就放下了。”尹家小姐问:“你当真就不怀念从前?”他没回答。
之后不久便入了冬。一日夜里,他外出喝酒,回家路上被一群人围住。那些人亮出刀,要砍他双手,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涉世太浅,不懂人心,毫无防备将兴趣偃术一事说与外人听。他真是以为人人都会像尹郊一样,无谓世俗支持自己。
那些人将他双手砍去,发现他是人偶,又惊又喜。他们将他摁在地上,商量先肢解哪部分。结果衣裳一扒,又发现是个女子。他无力反抗暴行,只好离开了梦杳的身体,飘在一旁,望着那些人一人一刀,轮流将人偶肢解,血流满地。
当晚,他捡了一个没人要的低级人偶附身,回头把梦杳破碎的身体埋了。他最舍不得是父母伤心,于是回家留书,说与一个挑夫私奔了。他想尹郊若听到这消息,是不是惊愕又恍然。
第014章 恩人 你把我的脸贴在你胸口了,上面有你和向晏的名字
青槐在水中不知过了多少日,身边已是沙石堆积,眼见要淹没头顶。
周围沙尘扬起,有人想把他刨出。他定睛一看,是只半个人大的乌龟。乌龟兴许发现不是蛋,一掌拍开他踩水走了。
他一声长叹。忽然有人将他从背后抱起,拥入怀中,在水底潜游。他看到那人身上刻了两个名字。一个偃师之名,一个人偶之名。
“殿下?”
“此处这么黑,你也能认出是我。”时庭也以魂魄交流。他倘若在水底开口,怕是要吃不少水。
“呃……你把我的脸贴在你胸口了,上面有你和向晏的名字。”时庭担心游水时不倒翁掉出,一直将其裹在里衣中,一听这话,将青槐挪了个位。
“不准和别人说。”
“不会不会。殿下是救命恩人,我就算被逼投胎也不会说的。”青槐明白,世人并不知晓怀王是人偶。此事在边境流传也罢,假如天子得知,二人关系肯定更差。不过这事对他来说并不是新闻,之前和白灼八卦时候,他早已知晓。
“你运气还挺好,要不是刚才的乌龟那么大,我根本不会注意到你。”
“殿下为何会来此处?”
“我知道换魂者会将原本的魂魄藏起,就在几处可能之地安排了人,果真发现有人往河谷里扔不倒翁。听那换魂者说,河谷是热门弃魂处,你帮我留意下附近还有没有其他受害者。”
青槐对搜寻任务十分胜任,没几下就报:“前面有一个。”时庭说:“眼力还不差。”青槐说:“在水底待久了,就擅长在黑暗中识物。”
“发生什么事?我在哪里?”不倒翁被拾起。时庭将青槐放回心头,遮挡签名,不让新来的鬼看见。
青槐鼓励道:“殿下来救我们了,很快就能离开了。”鬼魂一听,在时庭怀中呜呜哭。青槐又道:“东北方还有一个!”
他们游到一处,一大片水草飘摇。那不倒翁不幸,落在中央。时庭右脚被水草缠住,取出腰间短剑,割断水草,又要向前。青槐拦道:“别去,万一手脚都被缠住,就没这么好挣脱了。”
“你的意思是先留他在这里,回头再来?”
“这里不知道还有多少鬼魂。我怕转眼就忘了。”青槐问,“殿下可会附魂离魂之术?”
“不会。我平日都得靠符纸,因要下水,一张没带。”
“我倒是会。不过我被困在这里不能念咒。如果有办法将我砸碎,便能施法。”
时庭尝试将青槐往地上摔。可一脱手,不倒翁就悠哉悠哉飘下去。时庭皱眉,从怀中掏出另一个不倒翁。
“不要啊!殿下求你了!”任凭那鬼哭求,时庭还是毫不心软拿去对撞。
“水下用不上力。”时庭又拔出短剑。
“别别别,我畏刀剑。”青槐道,“殿下试试身后那块石头。”
时庭回头,将青槐往地面一巨石上捶了三四下。
“可以了,可以了。殿下住手,我要不行了。”时庭见手中不倒翁果真生了裂缝。
青槐从缝隙中探出头,接着整个身体挤出来。他头晕站不稳,时庭伸手想扶,却摸不到。他无处可倚,一阵踉跄,跪坐在地。
青槐朝时庭指了指自己胸口。时庭先是一愣,然后取出不倒翁。青槐将魂魄从水草中取出,扔进不倒翁,和另外一只鬼暂放在一起。
“殿下。”他轻轻碰上时庭小指,与之魂魄交流,又不敢造次。“我突然想到一个办法。你不用游去到处一个个收不倒翁了。你带上我,我能远远把鬼魂都收回来。殿下,你有在听吗?”
“你说什么?”时庭把手张开,两手接触得更多。
青槐心想:明明就是走神,把手张开有什么用。
“我说,你带着我,我把鬼召回来,你不用一个个捡。”
“好。我们回鲲鱼上召。”
“鲲鱼?是鹏鸟入水后的鲲鱼吗?”
青槐兴奋跳起,谁知时庭向前迈出一步,二人身体贴在一起。
“你叫什么名字?”
“青槐。”
“青槐……”时庭口中喃喃,抬手恰好齐腰。青槐穿过时庭,朝着来时方向说:“我们去找鲲鱼吧。”
二人一前一后往回游。时庭不知为何不带路,非要在背后。游了一阵,时庭赶上来说到了。他手扶在身边一块礁石上,礁石亮起,照亮了周围水域,原来是木甲。
青槐绕鲲鱼转了一圈,回来说:“殿下先进去。”
“那你呢?”
“我附在它身上。”
时庭走进鲲鱼,舱内空空荡荡,和来时一样。鲲鱼与鹏鸟不同,并非用于载客,因而内部没有座位。
“殿下,换身衣服吧。”声音从四面传来,一下子不再孤单。时庭失笑,换去湿衣,拭干长发。
“这整条鲲鱼都是我,你和任何部位接触,我们都能对话。”
时庭低头看脚,发现走动时,青槐的声音果真时大时小。
“殿下去驾驶吧,我一人灵力不足以驱动。”
时庭进入驾驶舱,在镂花圆窗前坐下,习惯地打开几个机关。符咒的光变得更强,照清前方更远的水路。四周尘烟扬起,鲲鱼穿过尘烟。他专注观察前方情况,时而低头对照地图。小鱼在地图上移动,大鱼在水道中摇摆。
青槐施法,鲲鱼发出从未有过的长鸣,听起来喜悦而寂寥。一缕缕黑烟从水底冒出,吸入体内。驾驶舱中开始有鬼魂热闹起来。
“我还以为殿下只驾鹏鸟,没想到对鲲鱼的操作也很擅长。”青槐对时庭密语,其他鬼魂听不见。
“世人只看到鹏鸟上天,却看不到鲲鱼入水。其实我乘它下水的次数,或许还不亚于鹏鸟。”时庭道,“都是因为某人驾驶水平差,又经常要收集材料,总拐弯抹角来邀我。”后半句说得极小声,青槐并未听到。
“是吗?水下可是有很多好玩的地方?”
“好玩的地方可多了。北冥南冥大小湖泊,我都去过。”
“殿下跟我讲讲吧。”
“不讲。”
鲲鱼不支声,好沮丧。时庭却含笑陷入回忆。
他记得,南冥有鲛人心机重,总将最上乘的鲛绡留给族人,次等的才贩卖给外人。当年向晏对市面上的鲛绡质地不满,亲自前往求购,见鲛人们用的织机是从人类手中买来的,用起来腰酸背痛,鲛绡产量极少,于是收集了鲛人们的诉求,调查鲛人身高腿长,量身定制新织机。鲛人作为回礼,献上几十匹上乘鲛绡。
他也记得,北冥龙族有鳞坚韧轻盈,御火御水。向晏欲求龙鳞做机甲铠甲,龙王便要他给九个孩子做龙架。向晏和小龙们相处一阵,做出九只不同龙架。小龙们十分喜爱,日日攀爬耍玩。谁知龙王翻脸,尾巴一甩,打坏鲲鱼,逼向晏留下修葺龙宫。向晏没了鲲鱼保护,日日暴露在水中,靠避水法器度日。结果寒气入体,一病不起。他去九龙架请下小龙,背着龙王合力把向晏和鲲鱼送回岸上。临走前,九条小龙各自取下身上鳞片赠予向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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