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传来熟悉的声音:“不是说有人吗?”
“邻里确是回报见宅中有人出没,就在傍晚时分。”
那声音道:“好像有股饭香酒气……”
“报,烛台是热的!”
“你们在门口守着。”
“可是……”
“出去。”
但听脚步声越来越近,径直到了向晏屋外。门轻轻推开。向晏余光瞥见了床脚边那双赤舄,顿时明白来者何人。
那人徘徊数遭,几近蹲下,可又蓦然起身,踉踉跄跄跑了出去。
时庭轻声问:“外头发生了什么?”向晏没有回答。时庭伸手一握,发现他的手是松散的。
“晏卿!晏卿!”那人在身后边追边唤,腿脚似乎还有些不便,可怜兮兮。
方才向晏时庭在床下险些就要被发现,向晏只得离魂诱对方离开房间。他飘在半空,既不敢靠近向喻他们躲藏的库房,又不敢走远,怕对方回头再找时庭。他穿梭于廊房中,像垂钓一般,线收晚了怕饵给吃了,线收早了又怕鱼儿跑了。
周旋了一阵,对方似乎察觉了他的意图,反向堵截。向晏旋即横穿庭院,躲入一树后。
砰地一声巨响。向晏探出头去,发现那人跌坐在地,手捂小腿,眉头紧锁。偌大一张石凳子给撞翻在地。
那人捋起裤脚,满腿青紫,在朦胧月色下都清晰可见。向晏心中一紧:这石凳未免也太厉害了。
他犹豫着是否要出去相见,可低头见自己的双腕,又狠下心来。这点疼和他当年所受的相比,不及千万分之一。
那人敞着裤脚,如此这般坐在地上,既不挪动,也不唤人来。他安静坐着,忽然之间,放声哭号,毫无预兆。
向晏捂住双耳,心想:哭什么哭,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从小到大你都这样,用这副痛彻心扉的模样,让我心甘情愿为你去死。
那人说来也奇怪,哭了好一阵,一句话也不说,叫人完全摸不清意图。
最终,向晏叹了一声。树后窜出一抹黑影。那人起身,一瘸一拐跟上。
向晏飞进一房间。那人刚追了进去,他就掉头飞了出来。他飞去另一房间,那人又踉跄跟随。一间又一间,像是耍瘸子玩似的。那人并不抱怨,只紧紧跟着。
终于,那人走入一房间,黑影没有立马飞出。他仔细打量那烧得焦黑的房间,不知向晏带他来此是何用意。就在这时,脚边滚来一只瓷瓶,他弯腰捡起。
不久,那人离开向府。侍卫们见他负伤而出,接连上前护住。
“有人伤了君上,快进去抓人!”
“不准去。起驾回宫。”说罢那人上车,撩开裤脚,打开瓷瓶嗅了嗅,也不管是伤药毒药,就往膝盖上涂抹,边涂边笑。
向晏回到身体,将时庭从床底抱了出来。时庭问:“你去哪了?”向晏道:“我去把天子引开了。”时庭警觉道:“你们说话了?”向晏摇头,时庭问:“那你怎么认出他的。”
向晏思忖片刻,决计隐瞒恢复记忆的事实,说:“他喊了晏卿……”他见时庭仍不放心,又道:“我就牵他在院子里遛弯,没露脸。”
“不行,我怕。”
“堂堂一王爷怕什么啊。”
“云聿心思极多,你不懂。”
“那你要今夜回去啊……”
“我要你今夜陪我。”
当晚,二人同床而卧。没多久,时庭便安然入睡。可怜向晏,不知是不是白日瞌睡多了,翻来覆去,整晚没合眼。他心有不甘,于是乎琢磨出一条妙计。次日一早,果真气坏了这位殿下。
“怎么回事?”时庭一睁眼,就发现他不在自己身体里。向晏道:“今日天清气朗,我带殿下出来散散心。”时庭道:“不散,回家。”
“殿下不要起床气嘛。你看。”向晏走到小摊前,举起一面镜子,照了照他那张平凡无奇的脸,说:“我出门很谨慎的。”
时庭问:“你打算去哪里?”向晏道:“我都打听好了,今日先游玄冥湖,下船即可逛香市小路,一路逛到栖华寺,既登高望远又礼佛祈福。待日落后我们下山,兴许能赶上场夜戏,吃一瓯茶。”
时庭哼了一声:“你倒是安排了一日游。”向晏道:“玉引的木甲臂还未送到,我又不能强行修了你。待在宅子里一整天,多闷得慌。再说了,万一天子再派人来,岂不更危险。”
他们登上游船,船上载满了客人。他们在围栏边透气,见湖上遍布了采莲人。忽然,向晏惊喜发现水下沉了一巨龟。时庭介绍:“那是木甲玄武。”
边上一人道:“想当年这玄武在水底神出鬼没可难寻了。”向晏问:“这木甲如今为何动不了了?”时庭为了避免旁人起疑,没有开口回答。
但听那人道:“还不是早些年被激进分子砸坏了。这木甲可是当年向晏在天子及冠之年所献的大礼。天子诞辰当日,这玄武接连变换成青龙白虎朱雀三神兽,上天入地,出神入化。直到庆典结束后才化作玄武沉入湖中。这只玄武性子温驯,酷爱与游人嬉戏,后来还演变出赛玄武的水上活动,参赛队伍争相追逐玄武,最先将彩带缠到玄武头上的队伍便是赢家。”
向晏道:“这木甲听来还颇有些神性呢。”那人道:“可不是。要不怎么有好偃术之士自发前来修缮。你看水下那三人。”
向晏道:“他们半天没上来过,水性真是好呀。”那人却道:“只可惜水性好也不顶用。木甲泡水不断变形,修复不易。而且木甲损毁严重,进水后更是难以打捞。也不知何日才能再见它潜游水底。”
向晏轻轻叹息。船渐行渐远,不久来了一枚画舫,浮在玄武边。时庭望着画舫,微微眯眼。
向晏问:“可是认识的人?”时庭摇头。向晏道:“还有怀王不相识的膏粱子弟游闲王孙啊。”时庭道:“我离京数十载有余,宫中添了几个小皇子我都不知,城中之事就更不晓得了。”
而后他们上岸来到香市小路,那画舫也靠了岸。
第073章 祈愿 平安符正是为他所求,你既也是偃师就收着吧
香市小路从山脚一直通往山上的栖华寺。每年花朝到端午,京畿附近就有大量香客前来。如今不是进香季,游人不多,都是些善男信女。路上偶尔有几名偃师,携着他们美貌的人偶,就像牵了宝马良驹一般的附属品。向晏在边境和偃方待太久,几乎快忘了这种感觉。
这一路上每走几步就能见到一处可以祈愿,有求仕途的撞钟,有舔着肚皮的奉子蛙神,还有结红绳许姻缘的桃花树。
二人来到半山腰,见树荫下有台荒废的机械,朱漆斑驳,有半人高。那机械长得有些像阮和柳琴,两眼一嘴,一张笑面。
十多年前,赤栏大旱,颗粒无收。连进香时节,也是香客断绝。寺里的僧侣苦闷,上门寻向晏帮忙吸引香客。向晏便在山腰上置了这一祈愿机,说不与山顶佛祖争香火钱,果然招揽了不少好奇而来的香客。香客们走走停停游上半山腰,祈了愿,又不想半途而废,都会再登顶望远拜佛,总算解了寺庙燃眉之急。
此时,一乘轿子在祈愿机前停下。
向晏问:“那轿子里坐的可是刚才画舫下来的人?”时庭道:“这一路租赁的轿子都差不多,说不准是谁的。”
随从和轿中人说了几句,来到祈愿机前投了一枚碎银。轿中人至始至终也没有露脸。向晏咕哝道:“既是祈愿,就该亲自下轿,这样好不诚心。”
可哪想那随从更是过分,投完钱还起身踢了祈愿机两脚。向晏按捺不住上前。时庭开口拦道:”不要多事。”话一出口已经晚了。
向晏死死抱住那祈愿机问:“你做什么踢它?”
“老古董,不肯出护身符,白白吃了我们公子的钱。”
向晏蹲下检查道:“只是机关卡住了,修修就好。”时庭亦对随从道:“当年等着用这祈愿机的人都排队到山下了,如今你竟用脚来踢。”
向晏取下腰间佩剑,撬开祈愿机,见里头全都是银子,心中一惊:真是很久没人照看了,僧侣都没来收香火钱。
“喏,还给你们公子。”向晏递银子给随从。随从负手摇头,说:“不必,你先修。”说罢退到身后,默默看他。
向晏捋起袖子,踞坐在地,埋头修理。正午的烈日几乎要在他背上烤出洞来。
终于,祈愿机修好了。向晏将手腕伸进那笑面的一只眼中,机械发出一串清脆声响。他缓缓取出手,手腕上系了一枚海棠色的符。
时庭欣喜道:“是只平安符。”祈愿机能许各式愿望,根据愿望的种类,出来符的款式颜色也不相同。
向晏解下护身符,转头找随从,却发现轿子刚刚离去。他起身追了两步,喊了一声,随从也不回头。
向晏道:“这人也太奇怪了,钱不收,护身符也不要了。”时庭道:“上山下山都是一条路,待会儿若再遇见,还能给他。”说罢又蹲回祈愿机前,取出荷包。
向晏见状,忸怩道:“此次出行匆忙,没料到要出修理人偶的材料费,昨夜又胡吃海喝了一通……”时庭明白他的意思,停下动作,一声不吭。他手抚开关,似乎真是很想要。
向晏移开手指,发现指尖点在姻缘符上,于是好声好气道:“我们殿下心想事成,不用祈愿也好运。”
时庭叹了一声,拍拍祈愿机道:“可惜主人不许啊。”
随后二人来到山顶,俯瞰京城。
“啊,是怀王府!我们家就该在那附近。”向晏探身寻找,无奈向宅占地太小,一无所获。
他叹了一声,道:“京城这些年真是一点也没变。”想当年木甲兴起的时候,他还信誓旦旦说过要改造赤栏神京。
时庭挑眉道:“你离开京城不才一年不到吗?”向晏不知如何应对,赶忙改口问:“那地方在做什么,好热闹的样子。”
但见城中搭了一大擂台,擂台四方数条街都布满了木甲,围观之人如山似海。
“那是御甲祭选拔。”边上人道,“小兄弟外地来的吧。御甲祭当日要焚烧一年最顶级的木甲,因而要从全国报名的木甲中拣选一百台。这擂台都打了大半个月了,御甲祭在即,明日将是最后的角逐。”
“都是顶级木甲,烧了真可惜。”向晏道。
“那些偃师们可不觉得可惜。”边上人摇头道,“这焚烧一行有两说。一是徒子徒孙们想让开山祖师向晏给自己的作品过过目,往后灵感乍现指点一二。二是徒子徒孙怕向晏死后因无法亲手制作木甲,会嫉妒后人,断其才华,于是烧木甲给他在地下耍玩,聊以慰藉。”
向晏扑哧一笑。他本还想多逗留一阵,时庭却断了这念想,说:“拜佛去吧。”
二人跨入大殿,时庭随即离了魂。向晏问:“殿下去哪儿?”时庭说:“我到边上回避一下。”向晏不解,时庭又道:“你要把愿望告诉我?”
向晏嘻嘻一笑,说:“那我好了再和殿下交换。”时庭却说:“不必。”
向晏奇怪道:“殿下难道没有心愿?”时庭道:“有是有。只是从前年年都拜,也未见实现过。”他望着跟前端坐的佛像,道:“如今不敢拜了,怕让佛祖听见,又不让我遂愿。你好了来找我。”说罢飘到屋梁上躺着去了。
向晏祈过愿,整衣起身。忽而在寺外又见到那抬轿子,轿中还走出一公子。
向晏回头找时庭,见他正在犄角旮旯里闭目养神,也不好在寺中大喊唤下来。他见那公子径直往禅房方向走去,生怕跟丢,于是撩起衣角,独自追了上去。
那公子走得不快,几步一停,穿过放生池,步入一曲径通幽处,遽然消失了。向晏四下寻觅,偶入一转角,听到不远处有人对话,话音外还有沏茶声。
“这茶真苦。”那公子笑咳了两声。
“施主心神不安。饮过苦茗,便不觉心苦。”
“禅师有心。”那公子又啜了一口,道,“偃方能从战后一片废墟中得以崛起,可见偃术之威力。赤栏堂堂偃术发源国,非但不能将其善用,还因此受制于偃方。叫人夜夜梦醒,辗转难眠。”
“战后偃方,阶级颠覆。高木为上,偃师其次,余下在底层。当权者亦是从木甲与偃师中挑选出的最精良之材。我赤栏主张以人为上,君王是人,权臣是人,任由木甲复兴,难免重蹈覆辙。”
“若不再以人治木甲,而是二者平等呢?”
“施主从这香市小路来时看到多少人偶?”
“应是有少许,我不是偃师,不太能分得清。”
“施主可知魂甲军侵略隗方之时,街头巷口又有多少人?”
“空无一人,全藏匿于地下。”
“京师人偶精心装扮混淆视听,隗方人竭力隐藏躲避魂甲军,外表已揭示了人与木甲的不同。可统一外表不过仅仅达成了表面的平等,真正的平等何在?水但凡有一处高一处低,自会流动。一方势力强于另一方,必有不公。”
此时,墙外传来一声猫叫。那公子道:“猫狗外貌习性迥异,可我却见过有幼猫由母犬抚养,长大后与其他幼犬仍可玩作一团,不分彼此。”
禅师沏茶道:“如此改变,可是要苦心经营一代人的。”
那公子行了叩指礼,答道:“愿为种树之前人,与后人荫蔽。”
对话声终了,连啜茶声也没有了。向晏正是纳罕,忽听转角处有脚踩树叶的窸窣声,他转头就跑。
“你可是来见禅师的?”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向晏战战兢兢回头道:“不是,我找公子你。”他上前送上平安符,说:“刚才你那随从没拿就走了。”
那公子轻笑接过,谢道:“我还以为那古董机械修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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