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毓抿了一下嘴,他本就不擅长说谎,更何况对面这人是人精周宏远,言多必失,他只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周宏远还是放心不下,他狐疑地端详着程毓的脸颊,左看右看,都觉得不正常,“叔叔,你脸色很不好……要不然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程毓听了这话却挥了挥手,还故意说,“你去厨房帮我做点饭吧,有点饿了。今天上了三节课,实在太累了。”
周宏远没办法,只得去厨房忙活。程毓看他走了,这才迈着虚浮的步伐,摇摇晃晃地走到卫生间,朝着马桶干呕了几声。
程毓深吸一口气,他打开水管,冲了冲脸,抬起脸来时,才发现镜子中的自己眼球通红,一张脸苍白而衰老,头发也乱糟糟的,像坨杂草一样堆在头上,还掺杂着一簇一簇的白头发。
吃饭时,周宏远顾不上自己,一会儿忙着给程毓夹菜,一会儿又想看看程毓的脸色。程毓却偏偏不如他意,藏拙般地将头深深埋着,隐匿在黑暗中。
吃过饭已经十点多了,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没提起要周宏远离开的事情。周宏远放心不下程毓,而程毓呢?他打从心底里就根本不希望周宏远走。
吃饭时,程毓已经是勉力维持,胃里一阵阵泛着恶心,几乎要逼到嗓子眼,脑袋里像是聚集了几千只苍蝇,朝他一刻不停地叫嚣,而四肢更像是灌了铅水,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要费上老大的力气。
吃过饭,程毓再坚持不住,一刻不停地回房休息。躺在床上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便犹如沉入深海,再无意识。
周宏远推开门,他在程毓的床边坐了许久,就着窗外的月光,用目光描绘着程毓每一处肌肤,贪婪而不知厌倦,最后,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么么哒~~
第86章
程毓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周宏远已经买好了早餐放在桌子上。他见程毓出来了,一双眼透着关切,盯着程毓苍白的面孔看了许久,随后字字恳切,叮嘱程毓要好好照顾自己。程毓烦躁不堪,胃中又隐隐翻涌着疼痛与恶心,说不出话来,只心烦意乱地点了点头。程毓坐在桌前,才吃了几口包子,便涌动起阵阵干呕,可他却不愿周宏远担心,勉强将剩下的悉数吞下去,又喝了大半碗粥才将胃中持续发作的恶心压了下去。
这些日子以来,程毓总是这样,反反复复的胃疼,却又一阵阵的,持续不了多久。有时像是根针在胸口挑拨作乱,有时又觉得是块儿烙铁,横亘在胃里。
程毓不愿请假,更不愿意麻烦别的老师代课,不顾周宏远的再三劝阻下,坚持要去学校。周宏远拗不过他,只得答应了。
一路上,周宏远几次欲言又止,他有许多话想说,关切的、担忧的、思念的、眷恋的,可无论哪一种心绪,无论哪一句话语,终是不得立场,只能憋在心里。
程毓虽坚持说下午不必来接他,周宏远却放心不下,傍晚时分,找同事换了辆车,还是灰溜溜的来了S大,却偏偏不想被程毓看着,跟小偷似得,尾随了程毓一路。
之后的一个周,程毓没再去相亲,许是临近期终,评教、出卷、加课已让他焦头烂额,又许是这些日子以来身体总是不舒服。不同于以往一阵阵尖锐的刺痛,这几天程毓整个胃都持续不断地叫嚣着疼痛,起先尚能熬过去,渐渐地,便疼到浑身发颤,四肢冰冷。程毓自己对身体状况也担忧不已,之前他就因为胆囊结晶住过院,此番怕是比以往更严重了。思及此处,程毓更是烦心得很,恨不得破罐子破摔,再不去理会这具身体。无论如何,程毓都再提不起半分兴致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的。何况,他一个人过了这么些年,一没有父母之命,二不惧人言可畏,早就没有了结婚生子的执念。他愿意顺其自然。
期终考的最后一天下午,程毓监了近四个小时的考。窗外的蝉没完没了地叫着,“吱吱吱吱”,惹人厌倦,程毓一阵阵泛着困意,偏偏又清醒地很,整个下午,他腹腔内都隐隐泛着痛楚,到最后,放射地全身都疼起来,头昏脑花,眼冒金星,浑身没有哪处是好受的。他握紧扶手,拼命咬紧牙关,才控制住随时可能溢出的深吟。考试结束后,程毓坐在座椅上缓了很久,才提起力气站起来,出了教学楼,腹腔内的疼痛更加加剧了几分,就仿佛有无数把刀片,卧在肚子里,一片片割着他体内娇嫩的肉。程毓扶着扶手,每一步都走得颤颤巍巍,几个细心的学生见他状态不对,好心地问他怎么回事。程毓此时说不出话来,皱紧眉头朝学生摆了摆手。好不容易走出了教学楼,更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周宏远下班以后便溜进了S大,看到程毓这副样子心焦不已,眼珠都不舍得动一下,正要夺门而出,下一秒,程毓一个踉跄,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太疼了,怎么会这么疼。程毓的意识已经涣散不清了,眼睛很快失了焦,人影连成一片,还有远处的高楼幢幢,最后都隐匿在了J城雾茫茫的天气中。
正是考试结束的时间,校园里人来人往,程毓很快便被好事的学生们里里外外围了个圈儿,周宏远心跳漏了几拍,从车里跳出来,用力挤到人群中央,看着那具倒在地上的瘦消身体,他几乎忘记了呼吸,健步扑到程毓身边,用力叫了两声叔叔。
程毓听到了周宏远的声音,眼珠滚动了几下,却无力回应,嘴巴张张合合,似是在宽慰周宏远不要急。周宏远看程毓这的样子,彻底慌了神,额头上冒出一层水珠,一双眼睛也因剧烈的恐惧而涨得通红。周宏远一边叫着叔叔,一边将程毓拖到怀里,施力将他抱起来。周宏远顾不得学生们细细碎碎的讨论声,打开车门,将程毓平放在后座,踩了踩油门,迅速开去最近的三甲医院。
J城交通之拥堵混乱,全国闻名,医院门口更是如此,周宏远心急如焚,像是有一千只蚂蚁在胸口撕咬,他瞅了几眼后座上苍白无力的程毓,程毓用力撕扯着胸前的衬衣,汗水因为疼痛沓湿了衬衣。这一幕幕像是刚出锅的热油,浇在了周宏远的心窝。周宏远用力砸了几下方向盘,却碰到了喇叭,廉价汽车发出尖锐的“滴滴滴”声,更加剧了他的烦躁。
好不容易进了医院,却又左找右找找不到停车位,来来回回饶了两圈,程毓疼得弓着腰,大口喘着粗气,却还轻声安慰周宏远,说别着急。周宏远鼻子一酸,心疼、悔恨、焦急、担忧,种种情绪掺杂在一起,险些逼出泪来,他再顾不得其他,心一横,把车停进了工作人员的预留车位,留了电话后,片刻都不敢多耽误,抱起程毓便往急诊跑去。
急诊大夫将程毓推进急诊室内,而下一秒,厚重的门隔绝了两片天地。又是一门之隔,周宏远被锁在了没有程毓的世界。
怎么会这样?他的叔叔明明上周还是好好的。
怎么会这样?他才刚刚决定回到J城、回到程毓的身边。
他才刚刚知道,如何去爱一个人……
这一生当中,刨去前十二年,周宏远可以说是顺风顺水。然而这一帆风顺的背后,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故事。是程毓,不求回报将他带出那个贫瘠落后的村镇;是程毓,自毁前程只为保住他的眼睛;是程毓,用自己的未来,换得他的未来。这一路走来,不是周宏远命好,而是程毓,用自己的未来,换了周宏远的运势亨通。他还没来得及窥探这所有的天机,他还不曾了解程毓为自己付出的所有,他还不曾用尽一生报答他的恩人,怎么程毓就病倒了呢?
周宏远无助的站在门外,他想了很多,有关过去,有关将来。以往,是程毓用的命运换了自己的明天,那么今后他愿意用尽自己所有的运气,换得程毓平安喜乐。他愿意失去所有的好运气,也要程毓万事胜意,日日开心。
他不是个好人,却在这一刻,祈求上苍的怜惜。不为飞黄腾达、不为平步青云,只愿一门之隔的叔叔,能平安健康。
急诊室内,医生护士来来往往,人影重叠,周宏远的心起起伏伏,每多一秒的等待,都是多一秒的痛苦,每多一秒的等待,都如人间炼狱。
大门终于打开了,护士朝外喊道,“谁是程毓的家属?”
周宏远立马围了上去,他最是个讲究面子的人,此时却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就连见惯了生死的医护人员都不禁皱起了眉头,“病人以前就频发腹痛或者胃疼吧?”
周宏远皱了皱眉头,他摇摇头,恍惚间,往日一个又一个的细枝末节突然串在了一起。原来,不是没发生过,而是他不知道。
“我,我不清楚……”
护士抿抿嘴,对这个答案颇为不满,“你是病人什么人啊?他有配偶么?叫配偶过来吧。你这一问三不知的,管什么用?”
周宏远眼睛涨得通红,他平日纵有通天的气焰,此时也只得低眉顺眼了,“我……他没有配偶,就我一个亲属。我是病人的侄子。”
护士狐疑地扫了周宏远一眼,“病人之前应该就有胆囊结晶,后来转为了胆结石,这次是结石堵塞了胰管,诱发了胰腺炎。”
什么胆囊结晶、什么胆结石,又是什么胰腺炎……一个个名词,像是地狱中最恐怖的画面,听得周宏远心惊胆战。
程毓究竟隐瞒了什么?又隐忍了什么?
“病人过一会儿就醒了,你跟他好好商量商量,要不要把胆给切了。”说着,往周宏远怀里塞了一堆意向书,又火急火燎地走了。
护士临走前,口中还在碎碎念,“这胆早该切了,要是发展成急性出血坏死型胰腺炎,死亡率可高着呢。”
周宏远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胆囊结晶的诱因是多方面的,很容易发展成胆结石。因为胆结石,所以程毓吃了油腻或者肉类,会肚子疼…很疼。而胆结石又很容易诱发更可怕的胰腺炎……
第87章
转到病房以后,程毓没过多久就醒来了,眼睛还没甚睁开,声音却已经哆哆嗦嗦地传了出来,口口声声叫着周宏远的名字。
周宏远的心脏仿佛是放在案板上的鱼肉,程毓的每一声呼唤,都是他躲不掉的刀俎。他往前扑了扑身子,却犹是不敢触碰程毓的躯体,转而握紧程毓的手,“叔叔,叔叔我在呢。”
程毓仿佛是用尽力气一样扯开自己的眼皮,眼神却仍是一阵迷离,眨了几下眼,才聚焦到周宏远的脸上,逡巡于周宏远的每一处表情。周宏远眼圈儿一红,哽咽了,“叔叔……”
程毓勉强笑了一下,“别担心,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呢?胆内塞满了大小不一的结石,胆汁几乎已经没有了,怎么可能会没事呢?程毓总是这样,再苦再累都习惯了一个人扛,分毫都不愿意给周宏远分担,哪怕他的侄子如今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哪怕他的侄子拼了命的想为他多做一点、再多做一点。
程毓看了周宏远这副要哭的模样,心里觉得好笑,反握住周宏远的手,摩挲着他的手背,温声问,“医生是建议摘除胆么?”
周宏远点了点头,似是担忧程毓害怕,又像是自我安慰,磕磕绊绊地说,“叔叔,你别怕,我都问过了,现在这个手术,技术已经很成熟了,是微创的,做完手术,三到七天就能出院。叔叔,你别怕,我就在这守着你,一直守着你。”
程毓听了这话,眼睛倏地亮了一下,随后嘴角溢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窗外的阳光透过淡蓝色的窗帘,洒在周宏远的身上,光影间,衬着周宏远坚毅的脸颊,这一刻,程毓想起了很多,想起曾经无数个夜晚,自己也是这么守在周宏远身边,对他轻声说,“别怕,我就在这里,我会一直守着你。”
这一刻,程毓才有了实感,周宏远真的长大了,长成了一个成熟的、有担当的,给人无限安全感的男人。断断续续的恶心,持续加码的疼痛,无数怀疑与恐惧,还有最后晕倒在教学楼前的慌张无措……在这一刻,统统化作一腔柔情。程毓忍不住摸了摸周宏远的头发,说,“不瞒你说,起先我真的挺害怕的,可是现在”程毓说着摇了摇头,“我一点都不怕了。”
有什么可怕的呢?一个再成熟不过的微创手术,摘掉了胆,于他而言只是去除掉一个断断续续折磨了他三年的炸弹。有什么可怕的呢?不同于之前两次住院,萧条寂寞,此时他的身边有了周宏远,有了一个忧他所忧、怖他所怖的人,再多的焦虑,都变作暖洋洋的踏实。
周宏远捂住眼睛,半天从嘴中挤出句话来,“叔叔,你要好好的,要好好地惩罚我五十年,不,五十年不够,要六十年。”
程毓“噗嗤”笑了出来,他神情温柔,还抚摸着周宏远的发顶,朝周宏远眨了眨眼睛,“我惩罚你干什么呀?”
周宏远别过脸去,不敢也不配去看程毓宽容而仁慈的表情。周宏远吸了吸鼻子,说,“手术安排在了周日,早晨九点。”
程毓点点头。他真的不怕,也根本不想操心谁主刀、又在什么时间开刀。左右周宏远都会为他安排好一切。几年前,为自己的手术忙里忙外的滋味,程毓经受过一次就再也不想体会第二遍了。还好,周宏远终于回到了他的身边,也算是个圆满。
周日,早九点,程毓进了手术室,周宏远则麻木地站在手术室外,度秒如年。
半小时后,麻醉师带来一张表,周宏远慌乱地签了自己的名字,大门再次闭紧,周宏远觉得自己仿佛在地狱里走了整整一遭,他求遍了所有叫得出名字的神佛,管他佛教道教基督教,东方的神西方的神,只要能让程毓安然无恙,他统统信了个遍。
哪怕只是个小手术,哪怕周宏远这几天里早已几次三番地拽住医生、护士仔细询问,哪怕他打遍了所有认识的医生的电话,北京的、纽约的、华盛顿的,哪怕他千遍万遍地查阅网站,哪怕理性告诉他,这只不过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微创而已。可恐惧犹像恶魔,伫立在周宏远的身畔,一秒秒地壮大着、膨胀着,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性,也拽走了他的魂魄。
这三天,周宏远忘了自己是谁,更忘了自己应该是谁。他终于放下了那些包袱,睡在拥挤的病房里,甚至跟三个病人两个家属共处一室,他头发乱成一团,胡子也寥寥草草地生着,他没心思回家洗澡,更别提换衣服,衬衫皱皱巴巴的箍在身上,西裤上尽是一道道的折痕。
周宏远几天都不曾照镜子,手术室外一旁的玻璃,周宏远才草草看了自己两眼,他这才发觉,自己竟然成了这幅落魄而憔悴的样子。这一刻,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看到过的一句话,无论你是什么人,只要站在手术室外,那就都是一样的了。
一样的焦虑,一样的挣扎,一样的落魄,一样的卑微。
一个小时后,手术室的大门缓缓打开,医生端着个托盘朝周宏远走来,周宏远连步往前走,腿一软,险些摔倒在地上,他稳了稳心神,只听医生说,“喏,这是原标本。”说着,将托盘朝周宏远一晾,周宏远只是一瞥,便觉得心惊胆战,恐惧就像是一壶中药洒在了周宏远的心窝,一股股地沿着血管往外钻,苦得周宏远浑身战栗。周宏远声音颤抖,问,“医生,程毓还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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