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年年少有为,且与你年龄相仿。”沈长河淡笑:“如此佳缘,我又何必多问。”
谢忱舟不依不饶:“将军,你说这话,是什么立场?”她如鲠在喉,半天才艰难地挤出一句:“你……还当我,是你的家人么?”
沈长河点点头,温声道:“自然。”
“即使,即使……我如此苛待你?即使我恩将仇报,害你至此?”
听她这么说,沈长河却失笑出声。他一边笑,一边摆了摆手:“我这一生苦难不可计数,这些算的了什么?小舟,你到了我这个年纪,自然都会懂的。”
沈长河讳莫如深,谢忱舟便也不好继续问下去。可即便他与她关系已“恢复如初”,可她还是放心不下,总是以为他会心口不一,因而并未把最终的解药交给他。至于外界,段焉杀了唐涛并将其死亡伪装成自杀、进而将沈长河的被擒、失踪之责全部推到死人头上,这件事她再清楚也不过,只可惜,饶是段焉精似鬼,也得喝她谢某人的洗脚水——
没过多久,一条从海外媒体传来的新闻开始在国内发酵:“大总统段焉自导自演构陷政敌沈长河将军,意图向基辅罗斯割让北鞑靼并修xian!”
金屋藏娇,以令诸侯(三)
如果只是有空穴来风的新闻也就罢了。更要命的是,与这新闻相伴而来的,是一段不知从何而来的录像,以及几封电报。
——录像上记录的是沈长河大闹西北行省宪警厅那晚的全过程,而电报,则记录了唐涛与总统府之间来往的情形。无论哪个,都从侧面坐实了段焉授意唐涛陷害沈长河的事实。对于普通民众而言,这种事根本无须所谓“当事人”的承认,只需要在他们心里种下一颗名为怀疑的种子,就足够了。
“反了天了!”
依靠专**制,段焉可以控制住国内的媒体、让他们噤若寒蝉不敢乱说话,但从国外传进来的舆论他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控制。这条新闻最可怕的地方不在前半句,而是后半句——
割让领土,修(河蟹)宪。
这两件事全是真的。只不过,段焉原本并不想立刻就去做:毕竟,无论是这两个里的哪一件事,都足以让他身败名裂、彻底失掉民心。所以,在做这两件事之前,他必须确保自己已经拥有了绝对的、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行。
现在还不是时候。
沈长河辞去官职、西南军政府解散之后的这近十年里,他一直都在持续打压西南军政府的残余势力,试图将沈长河在秦国政坛的所有影响一并消除。然而,由于过去十几年里西南军政府在对外战争方面的卓著功勋以及沈长河“力挽国家于亡国灭种之狂澜”的声明,段焉不但做不到彻底消除国内反对势力,就连早已是普通百姓的沈长河本人,他这个一国之主都没办法生杀予夺!
如此憋屈的总统,做它何用!
杀了唐涛,也只能将不利的事态稍稍向下压一压,不是治本之策。唐涛生前曾言沈长河是被一群“乱党”劫走的,如不出他所料,这些人定与谢忱舟这贼胆包天的女人有关,那么……以谢忱舟的性子和行事风格,对这么一个阻碍她完全掌握西南旧部的麻烦人物,会不会已经杀了?
若是沈长河已经死在谢忱舟手中,那自然是最好。可若谢忱舟想杀他,为何还要劫狱?直接派人混入宪警部大狱毒杀,不是更好么?
她这是要控制沈长河做自己的傀儡!只有沈长河愿臣服她之下任她摆布,谢忱舟才敢与自己公然撕破脸,而这条从海外传进来的“新闻”,就是铁证!
谢忱舟是在借外国媒体之口,向他公然宣战!
想通前因后果之后,一向老成沉稳的段焉竟连续半个月都没睡过好觉。直到有一天,秘书面脸喜色地冲进他的官邸,上气不接下气地带来个天大的好消息:
“人……人抓到了!”
自劫狱事件发生起一个月后,原本彻底消失于公众视线的沈长河竟又一次出现了。大中午的光天化日之下,他一个人,雪白长发覆面,衣衫破烂,步履蹒跚地在上京总统府和国会前最热闹的一条街上漫无目的地晃荡了足足半个时辰;来往的行人都以为他是个普通的乞丐,没有人对他多加注意,最后还是被负责巡逻的卫兵发现的——
被带回宪警部之后,沈长河就像聋哑了一般,来审问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可无论谁都无法让他开口说出哪怕一个字。就在宪警部上下都以为他是疯了或者傻了之际,段焉来了。
他来之后,第一句就是:“沈将军,好久不见。”
闻言,沈长河一直低垂着的头终于抬了起来,灰绿的桃花眼里没有半点迷茫之色:“是好久不见了。”
段焉接过宪警部长殷勤递过来的茶杯,用杯盖轻轻拂了拂温得恰到好处的茶水,微微笑着:“将军装聋作哑,就是为了等我?我若不来,你又待如何,不会后悔自投罗网么?”
沈长河也笑了:“我做事,从来不问后果。”
段焉肃然。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中,他才缓缓舒出一口气来:“五月初七夜里,宪警厅里劫狱伤人之事,是否将军所为?”
“是我做的。”
“……”段焉没想到,事到如今他竟还能承认得如此之痛快:“那么,之后又是谁将你劫走的?”
“不知道。”
段焉被气笑了:“不知道?沈将军,你我都是将至知天命之年的人了,开这种玩笑,好玩儿么?实话说吧,是不是谢忱舟那个女人做的?”
“既然大总统知道答案,为何还要问我?”
“……”段焉再次被气笑了。为何问?这么明显的事情非要他说出来?怕不是故意消遣他来的吧!
谢忱舟望着空无一人的院落,脸色阴沉得仿佛随时都要拔*枪*杀人。然而,她最终也只是语气平静地问了句:“‘极乐’的最终解药可还在?”
“……”白承礼心虚地抹了一把冷汗,磕磕巴巴半天没答出个所以然来。只听一声冷笑,下一秒谢忱舟的枪口就顶在了他的额头上面,而她的声音亦是寒冷彻骨:“白承礼啊白承礼……吃里扒外到我的头上了,你好大的胆子!”
“噗通”一声,白承礼直接给她跪下了,语带哭腔:“部长,部长真的不是我做的……真的不是啊!”
“知道他在此处之人一共才几个,白承礼,你当我是傻子么?!”谢忱舟的声音都在打颤:“你们和沈长河早就串通好了耍我对不对?亏他装得如此之像,以致我竟对他放松了警惕!我告诉你白承礼,别以为跟了我十年我就不会对你动手……!”
“是我帮助先生逃走的,不要牵连无辜。”
正当此时,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人却是楚年,只见他一袭缟素,手上捧着一张薄薄的纸,脸色是不同往常的苍白。谢忱舟立即大步上前,怒不可遏地拽住他的衣领,力气大得简直要把他勒到窒息:“你——!”
“谢部长,我现在就告诉你全部的真相。”楚年用力拂开她的手,冷淡道:“正式介绍一下——”
“我姓楚名年,确实不假,但我并非西开大学学生,而是这一代鬼谷传人、阴阳纵横道的继任者。”
阴阳纵横道。
这五个字仿佛一句魔咒,震得谢忱舟一时无言——这一门派流传数百年之久,其门人号称坐拥“天书”,能治乱天下,而西南军政府阁老裴轩就曾是其中翘楚。如今阴阳纵横道传人居然到自己身边做了“卧底”,这是什么意思?难道……
那边,楚年又道:“天书上曾说,谢氏忱舟,阳关人士,年二十九可得天下,为秦人新主。”
谢忱舟怔住:“我二十九岁能当上总统?……那也就是,明年?”
明年就是大秦总统换届选举之年,难道上天已经注定了明年总统大选的结果?
楚年不置可否:“书中,原本是这样写的。”
谢忱舟被他话里巨大的信息量震得一时哑口无言,张口结舌了半天,才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挥挥手把早就看傻了的白承礼屏退。这之后,她才平复了情绪,追问:“‘原本’,又是什么意思?”
“原本的意思,就是这本天书早就失效了。”
楚年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这个和自己身高几乎平齐的女子,慢慢开口:“我今天来这里只是为了告诉你,当初我委身你处,不过是任务罢了,从无半分情愿。谢忱舟,你刚愎自用、心胸狭隘、首鼠两端、反复无常,根本就配不上一国之主的位子!”
“……”谢忱舟翻着眼皮斜睨着他,冷笑道:“看来,这些日子谢某让你委屈了啊?原来我谢忱舟,在你们眼中竟是这等不堪?好,很好……你穿这身奔丧的衣服,是来求死的,是么?”
楚年沉声道:“不错,这身缟素是为我自己准备的,但也是为了沈先生!谢忱舟,你为什么从来都只看着自己、而不睁眼看看外面的世界?为什么你从来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自私自利?”
“身居高位者有几个心慈手软、大公无私的?哪个不是如豺狼虎豹般凶狠贪婪?”谢忱舟终于有些气急,大声反驳道:“宁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这是为王之道的亘古真理!你们阴阳纵横道若是从一开始就偏心沈长河,当初也大可不必对我卑躬屈膝、寄我篱下,我不稀罕。滚吧!你这命不值钱,我还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哈,哈哈哈……”谁知,楚年非但没有退出去,反倒仰天狂笑起来:“你可知将军九年前为何放弃与段焉争夺大总统之位、隐姓埋名甘做一介布衣?可知他为何数月前召你回来,随后又赶你走?又可知,他那样潇洒恣意的天之骄子,为何一次又一次地容忍、宽恕你的造次和恩将仇报?!”
真相(一)
九年前,西南军政府官邸。
“老臣……很欣慰,你……长大了。主君如果还在,她……一定会很,很开心,你一定会完成……她未竟的事业,一统大秦……一统,天下。”
“不要哭,孩子。能陪你走到现在,老臣……知足了。”
“公子,你知道,老臣本是阴阳纵横道中人……能知,能知天命……公子,若不愿杀谢姑娘,百年之后,就……放心地,把大秦交给她……来守护吧。”
留下这没头没尾的最后一句,三朝元老裴轩就此溘然长逝。裴轩过世后不到三日,便有一名小道士模样的少年找上门来,手里还拿着本书,在天寒地冻的苍穹之下搓着稚嫩的小手,一双浅褐色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他,用稚气的声音问:“你就是沈长河将军吗?”
沈长河沉默地点了点头,随手从路边的摊贩手里买来一支糖葫芦递给他。少年握着糖葫芦吃了一颗,又问:“将军,你为什么要坐在这里?”
“我啊,”沈长河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上结了一层薄霜:“我在送一位故人。”
少年不解地挠了挠头。沈长河不再多做解释,抬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头顶:“你呢,你师父没跟着你么?”
少年嘟着嘴道:“我可不是道士,我师父早就不管我了!”他不高兴地把手里的书往沈长河怀里一塞:“师父说,把这本书交给你,你知道该怎么办的。”
沈长河不甚在意地拿起书翻了几页,可越翻到最后,他脸上的神情就愈发严肃,漂亮的眉眼也逐渐皱了起来。这本不起眼的旧书,包装也并无特别之处,可里面的内容……
是自三百年前燕帝国建立以来,到未来三百年之后的大事件记事簿。其中每一条写得都很简略,基本都是由年份、人物、事件构成,可诡异的是,其间所记载之事到现在为止,全部都能与历史保持一致!要说哪里不一致,那大概就是从母亲嬴风出世之后开始了:
书上并没有沈慕归的名字,当然,也没有他和沈如风。至于嬴风的结局,也是一生未婚无子,然后在后来的大秦合众国总统之位上孤老终生。
“这是什么,历史课本么?”沈长河心下已经了然,却还是把书扔给了少年,微笑道:“叔叔我早就过了上学的年纪,不需要了。”
“哼,大人真是虚伪!不要就不要,我带走啰。”少年一把抢回书本作势要走,可他走了十几步都没见沈长河追过来,自己反倒有些奇怪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去:“你当真不要啊?这可是天书!”
沈长河冲他挥了挥手,笑道:“再见。”
“哼!”少年不爽地撇了撇嘴,又往前走了几步,却冷不防肚子“咕噜”一声闷响,脚步也随之停住。
少年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不好意思地转过身来,对手指:“我,我饿了。”
“从此,这个名叫‘楚年’的少年就在将军府住了下来。多年以后,他遇见了天书中的未来国主,那就是你。”楚年神情冷漠地看着她:“至于先生为何退隐后会选择回到药师谷,那也是为了给你寻找解毒之法。”
“解毒?我中毒了?”
谢忱舟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我中毒我自己会不知道?”
楚年冷漠道:“当年高宸刺你的那一刀淬了剧毒,无药可解,先生也同样做不到。此毒毒性发作之际,便是死期,这次先生替你号脉之时测出你毒发之日降至,因此央求江州龙氏家主龙五爷帮他……与你换命。”
那是谢忱舟来到百木草堂的第一天晚上。蹙眉看了眼床上昏睡不醒的女人,龙五低声道:“这个女人不是善类,你不该救。”
“按照天书,她才是未来的总统,不是么。”沈长河调侃道:“五爷一向冷心冷情,大公无私,怎么这次反倒感情用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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