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统……?”两名卫兵惊愕之极地发问,同时高度紧张地盯着沈长河的后背——后者窄细的腰肢上,牢牢地缠绕着一条粗重的铁索,被反铐住的双手就被固定在这铁索上。因为有了上次被他用细铁丝撬开手铐锁芯的教训,此后监察司再也不敢“怠慢”这位看起来毫无威胁性的“柔弱美人”了:在已注射大量肌肉松弛剂、麻醉剂的情形下,又上了手铐脚镣;锁在他手上的手铐铐环更是用精钢制成的,无法用钥匙打开,只能用专门工具拆卸,平时如要打开也要至少两人配合用工具才能拆接铐环之间的铁链,以保证之前的“意外”不再发生。
现在要他们解开手铐,万一再发生类似事件,他们的脑袋还能好好地留在脖子上?
“这是命令。”段焉脸色不善地强调了一遍。两名士兵实在无奈,只得将他两手间的铐链从腰间铁索暗扣处解下,然后万分不情愿、极为小心谨慎地暂时拆掉了铐链。
“你们退下,关好门,谁也不许进来打扰。”
对于这个命令,两名卫兵直接“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哀声道:“大总统,恕我们不敢!”
“你们两个,是想现在就去西伯利亚种土豆么?”段焉阴冷地威胁道:“出去!”
(注:西伯利亚为专门流放犯人的苦寒之地。)
整个过程,沈长河都像置身事外的看客,浅笑嫣然,任人摆弄。待双手的锁链卸下、两名卫兵也夹着尾巴滚了,他才活动了几下被禁锢多日已麻木得不行的手臂,面对着一桌子的好菜和碗里的汤圆,挑了挑眉:“今天过节?”
段焉一怔,才反应过来:沈长河是在国狱里关得太久了,加上天天被注射麻药,早已不知道今夕何夕。于是,他放轻了语气,笑道:“今天正月十五,你我两个老光棍儿都是没有家人陪着的,正好凑合一起过吧。”
“哦?”沈长河目光稍稍扫视了一遍屋子四周:“苏烬不在?”
“他死了。”段焉答得痛快并且诚实:“我不会允许背叛过我的人活得太久。”
那日得知苏烬逃走的段焉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子,今天手刃了自己挚爱的段焉平和得如同一个圣人。他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起身将灯光调成了温暖的昏黄,这才重新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打量着与自己咫尺之遥的、曾经最可怕的政敌。
白发似雪,肤细胜瓷,睫长如扇。灯下看美人更显美人如玉,撩人心弦,古人诚不我欺。
“沈将军,请用餐。”段焉略略收敛心神,做了个“请”的手势,沈长河也没跟他客气,拿起筷子就大方地吃喝起来。段焉笑眯眯地看着他吃饭,自己却不动筷,半晌居然冒出一句色胆包天的话来:“做我的人吧,包你后半生锦衣玉食,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筷子一顿。沈长河微抬起头,挠了挠耳朵:“什么?”
这是个很戏谑、很不屑的动作。段焉轻咳一声,语气肯定:“我是认真的。像沈将军这样的美人,不该被困死囹圄之中,更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身首异处、香消玉殒。”
“所以,”沈长河复又垂下眼眸,给自己倒了杯红酒:“你要我做你的幕僚下属?”
段焉干脆利落地否认:“幕僚?不不不,我对你有兴趣,要你像苏烬一样做我的身*下之臣——这回,说得可够清楚了?”
沈长河眨了眨眼,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来,笑容轻佻:“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的眼角也随之弯了起来,长睫微抬,将段焉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然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若阁下愿意雌伏,我倒可以勉为其难地考虑一下。”
“……”
段焉就算真有什么旖旎心思,经他这么一说脑子里马上就有了画面——一些不堪入目且毫无美感的画面,因此也就立刻没了“兴致”。捂了捂额头,他赶忙转移话题:“看来,将军是不打算接受我的提议了。也好,今天我们就不说这些沉重的,先喝酒!”
酒过三巡,段焉开始有些晕了。他大着舌头絮絮叨叨地说起了自己的往事——
“我以前,其实就是个教书先生。”段焉双眼迷离,打了个酒嗝之后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沈长河,我知道你是天之骄子,出身高贵,可我和你不一样。我只是一介草民,像蝼蚁、韭菜一般任人践踏和宰割的草民,若非后来加入新党反抗当时的维新政*府,我一辈子都只会是一个可怜可悲的小人物。”
“维新政*府推翻燕王朝的时候,我也不过五六岁,那个时候还是个孩子的我听大人们说‘共和要来啦,百姓能过上好日子啦!’我是发自内心相信的。可事实呢?事实是——这个世界没有变化。皇帝还是皇帝,只不过剪了短发换了西装改了个大总统的名号而已;百姓也还是百姓,依旧奴性十足,只要给他们一口饭吃,就算把他们当成畜牲对待也不会有丝毫反抗。总统与百姓之间,仍是君臣关系。”
“苏烬加入新党的时间比我要早一些。”提起苏烬,段焉脸上的表情罕见的柔和起来:“他向我宣扬共和,热情地描绘民*主和自*由的美好未来,我当时听得很感动,感动到差一点就信了他的鬼话。”
“直到十几年前,维新政*府忽然宣布新党为非法组织,要厉行取缔,大部分成员还没来得及逃跑就被逮捕并迅速枪决,剩下的少数人则流亡海外或藏匿地下——我和苏烬,就是其中之一。”
“苏烬很有口才,比木讷寡言的我更适合做领袖,然而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天真蠢货,以为民*主能够解决一切问题。无数次从维新政*府的枪口下挣扎求生之后,我只相信这世界上唯一的真理:那就是绝对的武力和权力。苏烬和我政见不一,他劝我出国考察一番,我也就顺着他的意思去了趟大洋国,可是出国并没有改变我的判断——秦国人,不配享有民*主和自由。”
沈长河一直安静地听他东一句西一句的胡侃,直到这时才有了些许回应:“不配?”
“我在底层社会生活多年,我所看到的秦国,和将军你所看到的秦国完全不同。”段焉点点头,道:“几千年来,秦人都一直生活在绝对的威权之下,整个民族死气沉沉,有小聪明而无大智慧。民众愚昧无知、自私贪婪、目光短浅,人人皆只知自保而无公心。将军一定没有见过,底层百姓为了争夺区区几亩田产而撕的头破血流、父子弟兄自相残杀的场面吧?也一定没听过,就因为所谓的迷信而从刑场上偷被处决革*命*党人的鲜血当药引的可笑之事吧?这样的民众,能叫人么?配得上用对待人的方式对待他们吗?而墟海对岸的列强,它们的国民又是何等的文明、智慧、自律?两国国情与国民素质天差地别,怎么可能适用同样的治国之法?”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沈长河放下酒杯,淡淡的截口道:“正因如此,身为总统你更应担负起革故鼎新的重任。底层民众愚昧自私、不具备公民素质,上层就应当以身作则,自上而下地改造*民*族文化、重塑民族精神。可是段大总统,你现在做的是什么?你是在倒行逆施,是要将这个国家引向毁灭之路!”
“冠冕堂皇,荒唐可笑!”
段焉蓦然站起身,抬高音量,失控地吼道:“共和多少年了?四十二年!可这个鬼地方毫无变化,毫无希望!”他忽然又笑了起来,狭长的凤目中流露出残忍的意味:“既然如此,这群奴才被谁奴役不是奴役?就由我段某人来做他们的奴隶主好了!”
“原来大总统对自己所作所为清楚得很。”沈长河平静地反问道:“你可曾想过,如果你是平民百姓,还愿意留在这样一个可憎的国度么?”
段焉嘿然道:“没有什么‘如果’——我已经是秦国唯一的主宰,何须在意蝼蚁的想法!再说了,我让这些蝼蚁吃得饱穿的暖,让他们无条件服从集体、服从大*局,是为了整个国家好,有什么错?我段焉是秦国和秦国人的‘家长’,是他们的救世主,他们怎敢不对我俯首帖耳,感恩戴德?!”
他转而重新坐下来,冷笑道:“还是说说你自己罢,沈将军!人人都知道你是为了避免战争才禅位于我并解散西南军政府,人人也知道你是为了救出无辜的学生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可你救国救民于水火之中,国和民又何曾救过你?自私一点不好么,人生苦短,何必跟自己过不去?我至今都无法理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战?”
“闲暇之余带上妻子儿女出来逛逛街看看戏,游山玩水,享受生而为人的快乐,不必担心炮火随时随地从天而降,不必忍受统治者的任性和胡作非为,不必再为某个人或某几个人的私利而不得不随时随地准备牺牲自己,权力不会越界,自由不再奢侈——其实天下人要的,不过就是这么简单的快乐。”
一字一句地吟诵完这一席莫名其妙的话之后,沈长河才微微一笑,神情中夹杂着些许怀念:“这是一位故人向我描述过的、她心目中的理想国,也是我毕生努力的方向。”
长久的沉默。终于,段焉赤红着充满血丝的双眼,非常清醒地说道:“沈长河,你的理想主义毫无用处。如果你拒绝臣服于我,我将会处死你以绝后患。今天,是你最后活命的机会!”
沈长河站了起来。他没有丝毫犹豫地摇了摇头,语气温和而坚决:“这个机会,我不需要。”
听见里面椅子拉动的声音,在外面候命的卫兵立刻进来重新将人铐好。段焉仍心有不甘:“你对我就没什么想说的了?”
昏黄的灯光之下,男子挺拔修长的背影也似染上了一层金色,周身散发着微弱的光;虽然手足都已被牢牢地束缚着,可他却没因此而显露出哪怕一点狼狈之态。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一瞬间,段焉竟觉得眼前的男人是一尊神祇……一尊,令人忍不住想要顶礼膜拜的神。
“越想掌控一切,越会失去一切。”沈长河并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他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晚风之中:“就当是句无用的忠告吧……”
山川践行
上京的初春,第一场雨下得有些晚。寂静无声的雨幕之中,人们纷纷从报摊上买来最新一期的报纸;而从每隔一里地就安放一个的广播仪器之中,正源源不断传出男播音员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
“……大秦通讯社最新消息:前西南军政府将军、旧军阀沈长河,因触犯《大秦合众国刑法典》之叛国罪,大总统特签署第九百七十四号总统令,敕其极刑,以儆效尤。”
如今,再也没有任何人敢议论这件事了。特务和秘密警察像幽灵一般游荡在大街小巷,人们甚至不敢跟邻居打招呼,只能道路以目。
——就用这种方式,苟活在这和*谐的“美丽新世界”之中吧。
消息传到监察司国狱时,已是夕阳西下。当“临时法院”的法官们向沈长河当面宣读完死刑决定之后,对面那个清瘦高挑的白发男子却只是淡然地笑了笑,绝美的脸上没有丝毫惧意:“是哪一种执行方式?”
“……”法官们面面相觑。无论谁也想不到,居然有人到了这个时候还能如此平静地询问自己的死法。最终,还是其中最年长的一位回答了他的问题:“绞刑。”
也许是出于好意,又或者是惋惜,老法官叹息着补充了一句:“不会很痛苦,而且……相对体面一些。”
这一执行方式是法官会议集体商议出的结果,并非完全出自段焉本人授意:大总统只下令处死人犯,那么在现有的枭首、枪决、腰斩甚至凌迟等死刑执行方式之中,绞刑显然是最“人道”的选择了。
听了他的回答,沈长河保持着一贯平静温和的微笑,轻轻点了点头:“谢谢。”
“……”老法官哑口无言了半分钟之久,才勉强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法律会充分保障你的人权。在行刑之前,你还有三天的时间留下遗书,如果有想见的人,我们也可以安排会见。”
沈长河道:“不必了。我没什么想见的人,也没什么能留给这个世界的书信。至于遗言,就在这里说吧,烦请诸位替我记录一下。”
他放缓了语速,一字一句:“我在西北行省安西城药师谷留存的医学书籍,捐与国内有需求的高等学府,所留资产除家人生活所需之外,全部捐赠社会福利机构。若条件允许,我的遗体也捐献出来,作器官移植手术或医学研究之用。”
顿了顿,仿佛有些自嘲地补充:“如果可以,请帮我将百木草堂的古琴取回来吧。”
再一次长久的沉默。半晌,老法官才艰涩地开口:“你放心,这些我们都可以为你做到。你……还有别的要求么?”
沈长河微笑着摇摇头:“没有了。”
老法官严肃地向他鞠了一躬,紧接着,所有的法官全部弯下腰来,深深地向他鞠躬致意;最后,在场所有的人、包括大小官员甚至卫兵在内,都加入了这一行列。自始至终,再也没有人说过哪怕一句,只有飘摇的细雨丝丝线线地落进逼仄的天井之中,也落在每个人的心里。
行刑的这一天是四月四日,按照传统历法来算,正是清明节。
上京,正阳门。
清晨六时许,高高的绞刑架就竖了起来,民众也陆续赶来——国府在宣布死刑执行日期的同时,也破天荒地允许百姓在场下围观,见证政*治斗争失败者的悲惨下场。
与此同时,在距离午门不到两条街的地方,为大总统演讲而预备的场地也在如火如荼地做着前期准备工作。为避免冷场,总统府强制摊派任务下去,要求每家每户必须出一个人到现场聆听总统的“教诲”,否则不但全家都要发配到远东苦寒之地劳动改造(也许一辈子都回不来了),就连邻居也会遭到连坐。
即便如此,去刑场围观的人数量也比去“听训”的人只多不少。到了上午巳时三刻,国狱大门才缓缓打开——
从监察司国狱到午门刑场,大约十里地不到,如果是汽车行驶也不过一刻钟;可这次的囚车却不是常用的汽车或者卡车,而是一辆马车。马车走得很慢,两侧护卫官兵神情肃穆,而马车后面的铁笼之中,端坐着一名虽面容略显苍白,却堪称倾国倾城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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