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天盖地的绝望席卷而来,淹没了她。谢忱舟麻木地掉着眼泪,抱紧了怀里美丽的男人,用力得像是要把他整个人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她听见自己用冷静到冷漠的声音问道:“你还能活多久?”
被她这样抱着,沈长河却破天荒地没再挣扎;也许,如今他也没力气挣扎了。沉默了一会儿,他答道:“……我不知道。”
谢忱舟于是继续哭。呜咽变成了抽泣,抽泣变成了痛哭,她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那我陪你一起去阴曹地府,好不好?”
沈长河这次没有应答。谢忱舟也没指望他会说什么,便直接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她双手捧住他的头颅,侧过脸,极度强势且霸道地吻了上去,泪水泉涌着浸湿了他苍白如雪的脸颊;而他从头至尾,没有拒绝也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阖上了那双美丽而温柔的绿眼睛,仿佛已然死去。
然而,这之后沈长河却回光返照似的好了起来。国内的一团乱麻在临时政府的正确决策和努力下向好发展,这时,沈长河就迫不及待地提出准备总统大选。高层们都多少听到了关于他身体状况的传闻,不少人都劝他养好身体再说,可这些提议却全被沈长河否决了。
在谢忱舟的努力下,秦国成功与雅利加、大洋国等列强建交,新政府的合法性得到了它们的承认,基辅罗斯的威胁暂时算是被压了下去。因为外交上的大胜利,谢忱舟也成功地声名鹊起,加上她此前在推翻段氏之中立下的汗马功劳,很快就成了除沈长河之外最得民心的候选人。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谢忱舟连同她的幕僚们宣布代表复兴党参加国民议会的组建,与以沈长河为领袖的新党分庭抗礼。
十月,大选结束,“前西南军政府将军”沈长河毫无悬念地代表新党当选了大秦合众国总统,新党成为合众国本届执*政*党。在“共和广场”总统就职仪式上,国务卿张俭之、陆海空军大元帅周影等人列席,广场周围是看不到边际的秦国百姓,他们顶着烈烈北风翘首以盼,等待着大秦历史上第一位真正意义的民*选总统的现身。
后来,史书记载,当日共和广场周围约有上万人,每条街道、每个角落都挤满了从全国各地赶来的秦人——他们都想亲眼见见自己那张选票选出来的、将带领秦国走向美好未来的新大总统,到底是怎样一个霸气外露、跺一跺脚便能地动山摇的伟岸男人。可出乎大多数人意料,他们所见到的“沈大总统”却是个有着怪异的雪白长发、身形纤细瘦削甚至有些弱不禁风的漂亮人物;而他的就职演说也并不十分慷慨激昂,反而有种循循善诱、娓娓道来的平和:
“大秦合众国的公民们:感谢大家能在繁忙的工作、生活中抽出时间,来参加我的就职仪式。也感谢你们,愿意相信新生的共*和*国,行使手中的公民权利,为秦国的未来投出宝贵一票。”
“今天来这里之前,很多人都告诉我说,总统就职演讲应当包括哪些内容、尤其是涉及一个国家未来发展方向与具体规划的事宜,一定要清楚地告诉人民。可惜我是个既没读过私塾、也没上过大学的文盲,让我总结出个一二三来实是强人所难,大家恐怕听得也头疼。所以,我就说些自己真正想说的吧,大家认为我所说对错与否,今后都可以自由发表自己的看法,就算骂我是满嘴跑火车也没问题——毕竟,我还是有这个自知之明的。”
人群中响起一片善意的笑声,紧接着便是堪称热烈的掌声。愈发轻松的气氛之中,有着绝色容颜的男人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继续说了下去:“今天,我想借此机会,跟大家探讨一下总统的含义。总统是什么?有人说,总统就是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随心所欲地掌控一国之内所有人的命运。现在我想告诉大家,这是错误的,大错特错;不但错了,而且从今往后,这种思想将再也无法在大秦兴风作浪、卷土重来。”
“因为,段氏王朝的覆灭证明了人民的力量——是人民亲手终结了它。”
“那么,总统究竟有没有权力呢?有,一国的行政、经济、军事、外交之权,全部集于他一人身上。为什么总统权力如此之大?因为他的权力来源于每名公民的授权,要代表所有公民有效地管理国家。可是,总统也是人,也会犯错、甚至将国家引向灾难深渊;而人类贪婪自私的天性,也让有些掌握实权的人彻底忘记了当初对人民作出的承诺,最后被权力欲冲昏头脑,甘愿沦为万世唾弃的du*裁*者。”
“数百年间,秦人曾深受统*治*者权力无制约之苦,历史上虽也曾有封*建君主广开言路、悦纳民意,可那终究只是个别道德高尚之人的自我约束。权力能够实现自我约束么?历史告诉我们,长远来看,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权力,只有被外界力量制约,才不至于变成无法控制的野兽。权力只有受到制约,人民才有□□,才有zi*由;只有当一个国家所有的公民都真正享有了自*由,文化才能兴盛,科技才能发展,创造力才得以迸发,整个国家才能不断进步。”
“诚然,近百年来我们的国家是如此的多灾多难,很多人到了现在连温饱都尚且没有解决,生存都是问题,谈什么□□?可是公民们,如果没有民*主、自*由,而依旧是如数千年来的封建王朝般换汤不换药,那么这个国家就会如过去数千年一般陷入这样一个怪圈:由盛转衰,由衰而乱,民众起义,建立新朝,然后再来一遍。”
“所以,为了充分制约总统的权力、保障公民利益不受侵犯,新生的合众国制定了一整套权力运行机制,实行分*权*制衡;复兴党、新党在国会中分庭抗礼,保证不会出现一家独大的局面。这次大家厚爱我沈长河,相信我可以治理好国家,所以把票投给了我;那么如果我任期内做的不好、不符合预期或是不利于国家发展,你们可以转身把票投给别人,而我,也必须接受这个结果——因为就算我不想接受,这个机制体系也不会允许我肆意妄为。这,就是制约总统权力的办法。有了这个办法,无论是我还是以后任何一位总统,都必须心怀敬畏、审慎用权,否则,人民、制度、法律自会对他做出正义的审判。”
“最后,我想和大秦现在、未来的所有公民做个约定:从今日起,凡有意图冲破权力制约、破坏共和、践踏民*主与自*由之人,他就是背叛了大秦人民的败类,天下共击之!”
掌声雷动,经久不息。这次总统就职演讲也被列入史册,成为了大秦合众国里程碑式浓墨重彩的一页。
曲终人散
再说钱氏父女。
木讷寡言的钱殊终究还是没能“拧”过他自己的亲生女儿。自那次从总统府回家之后,这对儿父女大吵了一架;当天,钱殊指着钱小环的鼻子骂道:“寡廉鲜耻的东西!你喜欢他,可你知道他比你大了快二十岁,都能做你爹了吗?!”
钱小环毫不脸红地反唇相讥,嗓门儿比她爹更大:“年纪大点儿怎么了,成熟!别的小男人我还看不上呢!再说以他那俊俏的模样,别说四十三岁,就是八十三岁我也愿意!”
“你没看出来他身体不好,看样子都快病死了?想年纪轻轻就守寡吗,啊?”
“守寡就守寡,如果对象是他,我认了!”
钱殊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抬起巴掌照着自家女儿的脸就要扇下去。钱小环也不是吃素的:她早在多年与老爹“你来我往”的斗智斗勇中积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准确无误地握住了钱殊的手腕:“你敢打我?娘就在天上看着,来啊,打死我啊!”
“……”钱殊这下彻底没了脾气,扬起的眉毛顺了下去,像条斗败的老狗。
大获全胜的钱小环乐颠儿乐颠儿地跑去了总统府,却被秘书不客气地赶了出去,理由是:大总统忙于国事,暂不见客。然而她钱小环是何等人物?光天化日下在总统府门口连哭带唱,活像个女疯子,搞得围观群众差点儿把门前的大马路给堵了个水泄不通,最后劝得口干舌燥的总统府人员不得不把她“请”了进去。
然而,正所谓一物降一物、天道好轮回,进了总统府的钱小环很快就老实了——沈长河对他很客气,但也仅限“客气”而已,客气到了疏离的地步;而他身边那个名叫谢忱舟的、堪称凶神恶煞的高个子女人,则让她本能地感到恐惧。
因为她这个“不肖女”,钱殊不得不又连续跑了几趟总统府,最后明白自己绝无可能嫁给大总统的钱小环不得不做出妥协:她可以留下来,但也仅限于做大总统身边的秘书、端端茶倒倒水而已。
十一月末,自她来到总统府的日子算起,到今天已经快半年了。这半年里,沈长河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了下去。最开始的时候,他还能全国各地到处跑地亲自处理国事,然而很快就到了走几步路都会喘不上气的程度;十月的那次就职演说之前,一位年过不惑的漂亮混血女人来到了总统府,这之后他的身子就又好了些,是以才能顺利完成了长达一上午的总统就职仪式。
然而,这之后到现在,他所有潜藏的病症竟像是一起爆发了似的,来势汹汹,瞬间就击垮了这个虽然一直都面带病容、其他方面却还算“正常”的男人——先是时不时口吐鲜血陷入昏迷,继而丧失了行走的能力,最后就连视力也都开始减退了。因为看不清文字,她就成了沈长河的“眼睛”,尽职尽责地担负起了协助总统处理国务的重任。
沈长河的意识一直很清醒,唯独说话越来越慢,声音也越来越轻,钱小环知道,这是因为他的“病”在不断恶化,也许确如父亲所说,他活不长了。看着这样的沈长河,她总是会很难过、甚至又是会忍不住躲到厕所里偷偷哭泣,可在他面前又总是表现出一副活泼且生机勃勃的好模样:因为怕他听出自己的哭腔,会胡思乱想而加重病情。
然而,沈长河却并非钱小环所想的那样脆弱。闲下来的时候,他虽然也没什么力气说话,却仍愿听她絮絮叨叨地讲些蹩脚的冷笑话,然后很是配合地微笑着作出回应;阳光充足的时候,她会应他的要求推着轮椅走到朝阳一面的落地窗前,而他就这么无力地靠在轮椅背上,漂亮的绿眼睛无神地对着阳光照进来的方向,长久地发着呆。
到了这时,他的病情似乎稳定了许多,没有恢复也没有继续恶化,这让生性乐观的钱小环以为他会一直保持这个状态——虽然半死不活,却仍能活下去。
直到今天。
照例讲了很多自己的、同事身边发生的糗事,力图让他心情愉悦些的钱小环,讲故事讲到了口干舌燥的地步。正当她叫苦不堪之际,一向沉默的沈长河却忽然破天荒地主动开了口:“小环,你去喝口水吧,顺便给我端一碗银耳粥。”
“啊,总统!你能吃饭了吗?”钱小环喜出望外地瞪大了双眼,高兴得差点儿没跳起来:“您等等,我这叫食堂给您准备!”
“嗯。”沈长河轻轻应了声,半睁着碧绿的眼眸,长长的睫毛动了动,苍白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去吧。”
“好嘞!”钱小环蹦蹦跳跳地直奔厨房而去。她一边大口大口地喝着水,一边生龙活虎地指示着食堂大厨:“师傅,总统胃口又好了,他说他想吃银耳粥,今天晚上咱们就做桂圆莲子八宝银耳粥,大家一起吃!”
“真的啊?大总统身体这是要恢复了?”“也是,毕竟才四十岁出头,怎么可能一直这么病着?哎呀别磨蹭了老李,赶快开火!”
……
食堂里面充满了欢声笑语。十分钟后,钱小环端着刚做好的热粥迫不及待地快步走回总统办公室,一边用力地吹散粥碗上冒着的热气,一边嘿嘿笑着:“总统,银耳粥来啦!”
没有回应。不过,钱小环也早就习惯了他的“冷淡”,手里捧着托盘在他面前半跪下来,俏皮地眨了眨眼:“总统,吃饭啦?我刚刚吹过了,不热了哦。”
她的面前,沈长河已经阖上了双眼。总是习惯微微蹙起的眉舒展开来,长而浓密的睫毛静静地覆在眼睑下方,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出一道很是迷人的弧度。他的手已然从轮椅的扶手边缘垂落,原本握在手里的文件寂静无声地散落在地板上,折射出些许温暖的光芒。
史书记载,合众国四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第四任总统沈长河因积劳成疾,病亡任上,享年四十三岁,后世尊其为“共*和之父”。同年十二月,时任复兴党总裁、年仅二十九岁的谢忱舟通过国会选举,以百分之六十八的得票率,当选第五任大秦合众国总统;谢忱舟在任十年期间,秦国经济飞速发展,并成功研发出新型火箭,武器精确制导技术亦取得突破性进展,使得这个积贫积弱了上百年的、曾经的“弱国”,终于得以跻身世界强国之列。
合众国五十二年,谢忱舟卸任大总统一职后,因醉心道法拜入青城山道门之中,摒弃世俗,遁出红尘。谢氏一生未曾婚配,无子无女,然其于大秦有立国之功,于本土宗教、哲学也有颇多著述,后世尊称其为“秦国史上第一位女政*治*家、哲学家”。在民间,其已可与沈氏齐名。
合众国八十三年十二月,青城山中。年迈的女道士捧着一本厚厚的经书,对着门外的漫天大雪微微抬起头来,才发现昏花的老眼再也看不清远处的风景了。叹了口气,她正打算和衣而眠,却听见外面忽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女道士愣了愣,木然地念叨着“谁呀”,一边推开了门。然而,就在这一刹那,她却彻底傻在了原地——
墨发如瀑,绿眸似水,精灵一般美丽而年轻的男人身着一袭雪白大氅。男人微笑着向她伸出手来:“小舟。”
“将军,将军……长河……沈长河!”
七十岁的谢忱舟用力地揉了揉双眼,浑浊的泪水顺着眼角不断向下流了出来。她近乎痴狂地念着他的名字,像少女一般扑进了他的怀中,放声痛哭;最后哭够了,哭累了,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她沉沉地阖上了双眼。
第二天清晨,前来请安做早课的年轻道士们发现,她们德高望重的玉清真人倒在了雪地之中,面容惨白、嘴角还挂着幸福的微笑,却也早已没了气息。
——终——
久别重逢
西元二千五百七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星期五。
上京市郊的一座居民楼里,某间小而干净的住户。床头的闹铃响了第十遍之后,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啪”地按断了它,紧接着,一个顶着鸟窝式乱发的男人心不甘情不愿地爬了起来,长手长脚地踩着拖鞋下了床。一边打着哈欠皱着眉,他一边取来盥洗室里的牙刷、毛巾,随便用冷水解决了洗漱问题,把头发梳直了随便扎了个马尾,对着镜子里一双灰绿色的眼睛叹了口气,把手伸向镜子下方抽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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