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片刻之后,他就紧皱眉头一动不动了。
慕云行缓缓走过来,指尖点在柳青玉眉心的褶皱上。“为何突然愁眉锁眼?”
“一点小烦恼,不碍事。”
柳青玉自然地拿下慕云行手指握在手心,言出之际愁绪已然消散。“只是猛然想起,除了葛先生与我保持书信联系之外,其余诸位先生一律没有。我不知晓他们住址,即便挑拣好了拜礼,明日亦无法登门拜访。”
“但好在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京都繁华,人多,小鬼小妖的更多。它们消息灵通,大不了我明日找几个托请帮忙寻一下先生们的住址便是了。”京都魑魅魍魉满地走,也就只要宁兄和安兄为人天真,才会觉得天子脚下诸邪避退。
“如此,今夜便放下手中杂事,你我早些歇息。等养好精神,散去肉骨疲惫,过几日再去不迟。”
慕云行淡声说着,拉起柳青玉的手走向床榻。
烛影摇曳,庭外竹叶沙沙。
几只竹鼠从洞里钻出,黑影一闪,便在朦胧月色中失去了影迹。
京都某处宅宇,灯笼如星,明光烁亮。
几十侍女穿扮的丽人或弹,或吹,或舞。
轻缓绕梁的靡靡之音中隐约飘出女子娇笑与男子调晴的甜腻声。
少焉,数只竹鼠从狗洞爬进古宅,于树木暗影之下幻化成了几名娇俏少女,衣着穿扮与里宅起舞抚乐的侍女一般无二。
她们莲步娉婷,袅袅娜娜地走进屋内,对着榻上半解香衣的女子低声禀报:“仙子,小婢有要事相禀。”
女子闻言不悦地拧紧眉头,纵然不愿,却到底还是和耳鬓厮磨的男子分开,玉臂搭上披子,与几女走到了偏处。
“到底何事?”女子不甚耐烦地开口。
鼠女盈盈下腰一礼,回道:“今儿府里来了几名客人,您是否回去瞧一瞧?”
“又是打哪儿来的肥头大耳市侩商人、大字不识的武夫粗人。我那宅子好不容易干净了数月,又叫那些臭人弄脏了,真是晦气。”
女子冷哼一声,厌烦不已地说:“办法用不着我教你们,往常是如何打发的便如何打发。下回若还是在我与人行乐时,便不能再拿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打搅我了。真是的,适才刚起的兴致,又淡下去了。”
鼠女并不唯唯应诺,只是又道:“今日来的并非往日所见粗鄙丑陋之人,而是外地来的书生。尤其是其中一位年轻郎君,长得那叫一个无与伦比。里面那位被誉京都第一的韩郎,输他多矣!”
“此话当真?”韩郎已是她平生见过最貌美的男子了,胜他许多的,她根本想象不出来。
女子听了心头一片火热,恨不得立即飞过去一睹庐山真面目。
她快步回到男子也就是鼠女口中的韩郎身边,幽幽叹气:“家中有贵客来访,需回去招待,今夜怕是不能同韩郎共赴云雨了。”
已显醉态的韩郎踉跄一下起身,握住女子的柔荑,忍着失落道:“仙子家事要紧,你我将来长长久久的,不差这一夜。”
“多谢韩郎体贴。”她娇羞掩唇一笑,随手拉来两名奏乐的侍女,柔情满面地注视着韩郎双目。“这两名侍女留下来陪你,妾定尽快赶回来与韩郎相会。”
醉醺醺的韩郎点点应好,女子跟他又腻歪了一会子,这才带着鼠女与其他侍女离去。
看着云雾聚拢而来,笼罩诸女一瞬消失于眼前,韩郎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转身便拉着侍女滚到了一块儿。
俄而之后,柳青玉寝居里,桌上一支烛火仿佛受到了夜风的肆虐,开始剧烈晃动。
约莫两三个呼吸,晃动停止,烛芯弥漫开缕缕轻烟。一名华丽宫装、翠围珠绕,好似天宫仙妃的女子,自烛火里走出,落到了地面上。
她身旁站着两排侍女,手提小巧宫灯,浅笑盈盈。
正当女子准备走向床榻之际,却见烛光照出了帘内俩交叠的人影。
女子顿时变色,嘴角扭抽。
哪里来的野妖精!竟跑到了她的地盘上,赶在了她前头抢了她看上的男人!
找死!
女子气得七窍生烟,一条大尾巴从她裙底窜出,携以怒火之势,闪电扫向床榻。
第104章
这位被称为仙子的女子,原是此方土地娶来的狐夫人。
只是她本性不安分,总趁土地出门办公,到处招惹年轻人类年男子。
后来事发暴露,土地顾念夫妻情分未将其斩杀,却也因之休弃对方,负气调离了京都之地。
自那以后狐夫人无家可归,便招揽了一些鸟鼠小妖为婢,自称是仙宫天仙,专寻一些相貌俊美有才气的男子巫山云雨。
由于她只在夜间出没,白日少不得要有一休憩之处,故而狐夫人到处霸占人宅屋。
达官显贵的总是比寻常之家难以应付,她出于顾忌没有下手,平民百姓的稻草土屋她嫌弃粗陋,结果商贾之家就倒大霉了。
风水好的,景筑别致的,她只要瞧上了眼,便会施妖邪之术作怪,赶走原主人强占。譬如今儿主动找上柳青玉卖宅的那位商人,就是受害者之一。
狐夫人性喜新厌旧,虽说多年来住地占了一处又换一处,哪儿有出名的俊俏男子专往哪儿跑,可因为毕竟没有害过人性命,她在京都这一片混得倒还行,也没遇见什么高人收了她。
只可惜今夜狐夫人打了错注意,遇见柳青玉,她风流快活的日子注定即将一去不复返了。
妖风大作,空气震荡,桌椅杯瓶哐哐晃响。
眼看着狐夫人用来攻击的尾巴将要触及帘帐,忽地一道白芒从天而下,斩向狐尾。
白芒来得迅猛,去的也快。
自始至终,气昏了头的狐夫人都未曾觉察。
直至失尾之痛席卷全身,她目见落地狐尾寸寸化为灰烬,才意识到自个儿身上发生了什么。
说不清是恨愤还是痛楚更多,狐夫人美丽的脸庞一瞬扭成狰狞恶鬼,然而她痛叫还未能出口,又一道力量挥击而来。
顷刻间,狐夫人的身体向着门口倒飞出去,砰的一声,带着两张脱框的门扇眨眼消失。
狐夫人带来的侍女们完全懵了,等帘内柳青玉黑着脸拢起散落的墨发,披衣下榻,她们才后知后觉的回神反应,像那被打碎了巢穴的蜂群,嗡嗡乱叫乱跳。
有震惊的,有忧心的,亦有那惊愕过头气急败坏跳脚大骂的,却无一个要追出去的。
“哎呀!仙子!仙子被打了!”
“被打去了何处,可还好?”
“客人上门,居然一言不说便大打出手,你这书生好生粗鄙。亏得我家仙子以为是位端方君子,愿忽略仙凡之别,委身与你,同你做一夜夫妻。不成想,却是她看错人了!”
“不识好歹,真真气煞我也!”
一个个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不知反省,反责怪起了人家无端被打搅了的。一群野妖,装了一些时日天宫仙婢,还真就把自个儿当成了真仙了。
柳青玉凝目观察面前一众恶客,轻而易举即看破对方身上非但没有山神那样的仙气,倒是带着令人忽视不掉的妖气。
若所料不错,这些就是作乱此宅,闹得原主商人一家弃宅逃离的妖物了。
已识破真相,再瞅瞅群雌粥粥的场面,柳青玉气急反笑。
他负手而立,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嗯,我为人确实有些不识好歹。所以承蒙‘仙子’错爱,我这不识抬举的,注定是要辜负了。”
这算哪门子的客人?谁又稀罕她的身子了。她愿意委,也得问问人愿不愿意要!
“交给你了。”在柳青玉之后,床账内飘出慕云行的声音。对比往日的清清淡淡的感觉,此时多了一丝波动,只是太过微弱,不熟悉的人不易觉察。
听到是男音,众女面色古怪。先前到来之时,观映在床帐上的两个影子亲昵如一体,她们下意识断定了是个女子,不想结果竟是个男子。
回想柳青玉对她们和狐夫人的不假辞色,这一刻,众女似乎明白了什么。
只是不等她们体会完个中滋味,一声惊呼便唤回了她们的心神,转眸刚好目睹伙伴被打飞,如同狐夫人一般自门而出,消失不见。
“书生你在作甚?”鼠女变色道。
柳青玉摩挲着许久没使用过的神位长牌,眼皮也不抬地说:“看不出来吗?送你们与‘仙子’重聚,成全你们主仆情深。”
“且去吧,都去陪你们的仙子。”他的声音不含火气,也无冰冷感,只是轻轻平平,由于唇角的一丝笑意,看起来有几分柔和的错觉。
而在话音飘落的下一刻,神光大作,满室生辉。
众女不由自主紧闭双目,避开光芒带来的刺痛感,却在同时感知到身体遭受禁锢,睁开一道眼缝,只隐约瞧见柳青玉执牌挥抽过来的身影,避不能避。
咚咚咚,十几声木瓜落地声后,室内恢复了安静。
月光映照下,能够看见庭院一面墙壁上绘制着一副“仕女图”。而这“画”中的美人不是别人,正是让慕云行“请”走的狐夫人。
当柳青玉拍飞的众女撞来,那墙面仿似活了过来,吸着她们的身体下陷。
待到墙壁将女妖全数吞没,“仕女图”也转变成了“群美图”。狐夫人与一群侍女立于壁中,好像是丹青妙手以极精巧的手法绘画上去的,栩栩如生的壁画。
晚风轻柔,万籁俱静,好似从未有煞风景的不速之客闯入过。
汪可受睡得死死的,一觉到天明,根本不知道晚上的插曲。
次日起床艳阳已高挂多时,他看着天气不错,有心寻一处景致好的角落,一边感受微风吹拂,一边喝茶看书。
步至花园,汪可受立马发现了柳青玉和慕云行的身影。
柳青玉站在一面墙前涂涂画画,身边摆着一张桌子,上面各色颜料齐全。慕云行则坐在一边品茶,时不时地给柳青玉递送其所需颜料。
汪可受加快脚步走去,靠近才看清柳青玉所绘是什么。
“祥云、霞光、宫殿……柳兄画的是天宫飞仙的壁画吗?众多仙娥栩栩欲活,呼之欲出,你的画技又进步了许多啊!”汪可受赞叹着,忽然注意到了什么,话语一顿,不解问道:“只是为何各个仙娥都捂着脸颊,你这般画法,莫非有什么深意吗?”
柳青玉云淡风轻地说:“没什么特别含义,她们讨打,我打的。现下约莫是没脸见人,等过几天脸伤痊愈便好了。”
不是自称天仙吗?让你们在墙壁里面当个够!柳青玉冲着壁中妖笑了起来,笑得一群“美仙娥”泪流满面。
“??”
汪可受不是很懂他的意思,正想叫柳青玉说明白一些,突然就听见了女子嘤嘤哭泣声。
他循声望去,视线对上了壁画,上面的仙娥已经变换姿势,缩成了一团蘑菇,眼泪滴滴答答掉在了画里的云上。
慕云行手指叩打了下桌面,“吵。”
一字出口,画中诸妖立时双手捂嘴,哭声瞬息消散,汪可受这才看到了她们印着一道红痕的脸颊。
“……”
柳青玉解释:“如你所见,这些都是妖物,作怪吓跑昨日卖宅人一家的亦是她们。不过汪兄大可放心,她们如今困在了里头根本出不来。”
“我房里还有些东西需要整理,便同云行先走了,你慢慢欣赏。画笔、颜料均留于此处,你看着喜欢什么,随意添加即是。”
言罢,柳青玉擦干净双手,拉上慕云行转身远去。
汪可受:“……”
这消息量是不是有点大,还可以这般玩的吗?
第105章
被留下的汪可受看看“壁画”又瞧了瞧面前的颜料画笔,不知是否是错觉,他总感觉自家这一亩三分地上空飘荡着不明怨气。
他有心要跟着柳青玉一起离去,不过一想起他那张和风细雨却比狂风暴雨还可怕的脸,汪可受这会子又不敢往柳青玉面前凑了。
盘算着等一会子柳青玉那边消气了再过去,汪可受叹了一口气,索性走到了不远处凉亭里打盹。
片刻之后,一声音飘了过来。
“你们在玩什么,这些个姐姐怎生融进墙里了?好玩吗?”
汪可受听见问话,迷迷糊糊下意识以为是聻回来了,不假思索便答:“似是惹恼了柳兄,具体是什么我也没有细问,不过看她们几位此时处境,事情多半不轻。”
回完话,汪可受方察觉不对。
聻是男子,而飘入耳内的问语却是轻灵柔美的女音。
汪可受完全清醒,刷的一下睁开眼睛,站起身看向话音源头。
二八少女立于墙下,左手抱着一块玉枕,右掌两根纤长细白的手指捏着一枝早晨刚开放的桃花,露珠点缀的花芯,飘出淡淡的桃花香。
此情此景,如诗如画,竟是比壁上的“天宫美人图”还美三分。
只是诗画中的主人性子淘气,竟用花枝一点一戳逗弄“壁画”上无颜见人的“美人”,见诸女捂着脸左闪右躲气愤怒瞪,不住地痴笑。
“你是何人?怎会在此?”汪可受思及少女出现得无声无息,目光不由一变,瞄了眼壁画里的诸女不由大胆推测道:“莫非你与她们是同类?”平凡人绝对做不到来去无声,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少女还有其他的身份。
少女闻声止住淘气行径,歪头瞅着汪可受片刻,竟认真点了点自个儿脑袋,笑道:“是哩,我与其中一位确为同族,不过并不认识就是了。”
她满面笑容,笑里流露着天真烂漫,乌云见了亦要因之消散几分。
见少女笑靥如同稚子纯真,一派的天真烂漫,汪可受的提防之心不免松了几分,他好心提醒道:“壁上的几位昨夜于宅中生事,结局你也看见了。若不想同她们一般下场,女郎还是速速离去吧。”
少女却不害怕,摇了摇头,仍是笑盈盈的对着人。
汪可受以为她不信,还想说些什么,然而爱笑的少女眨了眨眼睛,憨态可爱指着汪可受身后说:“他带进来的,不是擅自闯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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