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求怨尤神救天下百姓于水火,葬灾厄之种于山中。
人已不可救凡尘。
怨尤神关紧了无名居的门,冷笑着说:“谁惯坏的苍生就由谁来救。”
可那个人已经死了。
无人再可救人间。
夫蜀先生便在滂沱大雨中跪了六天,从始至终他的脊背都挺得很直。
像一棵伫立的松柏。
第七天,山主前来,跪在门前说:
“今日本应是爱徒的头七——”
他话音未落已被一脚踹开房门的人扼住喉咙高高举起。
怨尤神凶恶如鬼,目眦尽裂:“狗东西你活的不耐烦,我现在就送你上路!”
“您愿意让他看到身后是这样的惨相吗?”
一滴浊泪自他的眼梢掉落,山主一边痛哭、一边咳嗽着说:“祈酒、如果祈酒回来看见这番惨相——”
他不会回来了。
怨尤神想说,他不会再回来了。
他已被天道撕裂魂魄,再无轮回。
但这话到了嘴边却再也说不出口。
他怨尤神此生并未救过任何人,他也从未想过救任何人。
面对着夫蜀先生与山主,他渐渐松开了紧握的手,目光望向山河动乱。
那是月下白衣所归之处。
于是他破天荒地松了口、点了头。
陆忏站在他十米之外,看着怨尤神俊美如鬼的面容,照比初见时的少年模样要年长大约三四岁。
他的神态尚且是茫然的,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却要为了他的月下白衣出征。
陆忏心口一阵又一阵抽搐着疼痛,他不得不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
他强迫着自己去想其他的问题:
沈鹤归魂飞魄散再无轮回的话,那他陆忏算哪门子的转世?
他又紧接着想起来怨尤神千年的沉睡,看来与这件事也脱离不了关系。
陆忏深深吸了一口气,收回万种思绪跟上祈尤的身影。
……
白骨露野,尸山血海。
少年哼着山村野调,远远地踏过满城枯骨行来,他如一位归家者,神态淡然轻松。
他孤身一人穿过破败山河,直到一座衣冠冢前停了下来,不再哼歌,只是默默无言地盯着。
他不懂人类的规矩,也不知叶落归根,人死归尘的道理。
这座衣冠冢尚且还是山主于百忙之中抽空堆好的。
他站在墓前,像是一棵枯死的树,了无生气。
若是有人远远看去,估计以为他是吊死在树上的鬼。
但他是神。
怨尤神的视线掠过墓碑上歪歪扭扭刻着的四个字“沈鹤归墓”。
这人活了一辈子板板正正,死后倒是歪歪斜斜惹人发笑。
于是他也笑了。
显得刻薄又恶毒,像是在嘲笑。
一双桃花眼里尽是恶毒,像是恨惨了这座衣冠冢的主人。
他笑着笑着,不自觉摸到颈间红痕,笑声戛然而止。
少年又开始静默。
像是在缅怀也像是在发呆。
他却不知身边站着其他人。
陆忏。
怨尤神看着衣冠冢,他看着怨尤神。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沈鹤归已经魂飞魄散,他披着这人的荣光重返人间、踏入尘泥,但实际上他什么也不是。
即使如此,他也想站在怨尤神身边。
怨尤神长长呼出一口气,他大概是有些冷,不自觉打了个哆嗦,陆忏下意识脱去自己的外套想要披在他的身上。
手伸到一半,他又想起自己不过这段往事的过客,如何能为怨尤神取暖呢。
“……”
陆忏顿了一下,无奈地笑了笑收回手,静默地站在他的身侧,像一具无名的影子。
怨尤神的视线终于舍得从衣冠冢上收了回来,他利落地几下挽起右边的袖子,露出白皙的细胳膊来。
腕骨精致,五指修长。
陆忏太熟悉这只手,它的小拇指指根常常缠着一道红痕,与自己的手十指相扣、恩爱缠绵。
这只手天生适合抚琴弹奏或是握笔作画而不是——
而不是一把掏进自己的胸腔里。
陆忏的瞳孔瞬骤然收缩至极点!
怨尤神浑然不觉,半张明媚的脸染上胸膛溅出的血,他依旧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却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站在他的身边,心痛得无以复加,双手都在颤抖,明知自己不过过客,却依旧固执地哆嗦着去握住他的手腕。
“不……不、祈尤!祈尤!……”
陆忏眼前都在发花,那些径流怨尤神胸膛淌出的血都像是凝成一把刀子一遍又一遍地凌迟他的眼眸。
……怎么会这么痛啊。
“祈尤——”
他的每一声呼唤都像是在求救。
可他要向谁求救呢?
向怨尤神吗?可正在伤害祈尤的人不就是怨尤神自己吗?
“祈尤、祈尤……”声音彻底走音变调。
粗粝难听得仿佛枝桠上的乌鸦叫喊。
原来痛到极致的时候,能说出口的只有另一个人的名字。
怨尤神的手指像锥子一样在血肉里辗转,直到握住了什么东西一把抽离出来。
飞溅而出的鲜血不要钱一样淌了满地,他依旧那副表情,眉头都不皱一下。
而陆忏如遭雷击,他茫然地站在祈尤身前,看着他胸口殷红的血洞,如同死了一次又一次。
他明知往事不可更改,但依旧傻子似的向那道伤口颤抖着伸出手,愈是接近,愈是不忍。
他想起自己曾经问这道伤疤如何得来。
祈尤站在水雾朦胧后,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纤长眼睫如翩然欲飞的蝶。
他声音喑哑,尝起来尚且有些旖旎的意味,悠悠说:
“遭了天谴。”
遭了天谴……
遭了天谴——
陆忏第一次衍生出怨恨的滋味。
恨沈玄、恨夫蜀先生、恨怨尤神、恨他自己,也恨沈鹤归。
恨这个伪君子选择了天下苍生。
恨他的烂摊子需要怨尤神去收拾。
陆忏浑浑噩噩间忽然反应过来为什么他在回忆的洪流中处处觉得怪异。
他对沈鹤归存在尊敬、认同、吃味,却唯独没有共情。
他对他所谓的“前世”没有共情。
……这正常吗?
怨尤神手握那根沾着血、发着光的神骨,面向那座衣冠冢,穿过陆忏的身影,就像是看向那个名为‘沈鹤归’的人一样,冷笑着说:“你惯出来的人间,要我去救,真是不识好歹!”
话音刚落,他将神骨重重打入七尺之下!
霎那间,九天巨雷骤然轰鸣,似要将人间劈做焦土!
雷光霹雳,映得他惨白的面色更如艳鬼。
陆忏怔怔地看着他,问他也像是在问自己:
“痛不痛?”
剜心取骨……痛不痛?
怨尤神的目光逐渐涣散,他身形摇晃,也许是听见雷声轰鸣,又或许是他伤口疼痛,他难耐地皱紧眉头,整个人倒了下去。
陆忏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出手想要接住他。
但过客终究是过客,他不过一团虚影,眼睁睁看着他的神明、他的公主摔在尘泥里。
他再难以负荷,双膝一弯,重重跪在怨尤神身前。
他听见九天之上有隆隆雷声与天道宣判,但他的心跳声太嘈杂了,杂乱无章,吵得人头疼。
他大脑一片空白,许久才捡出其中只言片语。
陆忏几乎是强行把字句拼凑到一起,好半天才依稀见得其中含义。
怨尤神身为神明,视天道条规于无物,……而今神力溃散,沉睡千年不可入梦,目之所及皆为虚无,直至苏醒之时。
“……”这算什么意思?
这算……什么意思?
千年以来怨尤神都不是在沉睡,而是面对一间空荡荡的屋子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
他不是在沉睡,他是在坐牢。
陆忏的神情茫然又无措,忽然他弯下腰,喷出一口污黑的血。
他的神明在赎罪,却撕碎了这个信徒。
作者有话要说: 旧事这几章都好虐…
等他俩见面就甜了,相信我(再这么虐,我也快撑不住了,淦)感谢在2020-10-01 17:54:22~2020-10-02 17:59: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舒、殊荣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旧事(六)
四周空荡荡,灵魂被撕扯。
陆忏醒来时已是第三日的黄昏。
他恢复意识时只觉得胸口疼痛,鼻间隐约嗅到一丝血腥味。
他低低咳嗽一声,撑着上半身坐了起来,头里像是装了一大锅浆糊。
——不仅是与怨尤神的相遇,沈鹤归从小到大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他也统统记起来了。
二十余年的记忆被强行压缩成三天,也是难为他。
陆忏眼前一阵乱七八糟的雪花点,直让人想吐,吐个天昏地暗再躺回去沉沉睡一觉。
最好此生不要再醒来。
但他尚且觉得有一根神经在脑海里是绷紧的,牵扯着他不能放弃,不能堕落。
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响起说:“你刚醒,不要起得那么急,喝点水……”
他话音未落,陆忏抢过他手中的水杯兜头浇了下去!
“唉你——”沈玄立在旁边像一株僵硬的植物。
白开水顺着他的脸颊、发梢滴落,陆忏闭了闭眼睛,开口的嗓音竟是沙哑无比:“……我看到的是你的过去还是沈鹤归的?”
沈玄一怔,如实回答说:“都有。”
他吸了一口气说:“你先休息一下,一次性记忆回溯对你身体有伤害。”
“不用。”
陆忏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我的神经很清醒。”
沈玄小声嘀咕说:“哪门子神经……”
他不免翘了下唇角:“一根名为祈尤的神经。”
提起这个名字,前世种种再次浮现眼前,陆忏心口麻酥酥发痒也发痛。
静默半晌,沈玄听他忽然发问说:
“记忆我都找回来了,但有几处不对劲的地方。”
“……”沈玄手指一僵。
“……老沈,沈鹤归心系天下,以身殉苍生,他是当之无愧的英雄。我不得不心服口服夸赞一句佩服,但也仅此而已。”
陆忏侧过头直视着他,这双眼黑沉沉却又藏着凤凰熄灭的色彩,他轻声问:“我与沈鹤归达不成共情。”
沈玄的神情如遭雷劈,他僵立在沙发前久久没有回复。
陆忏继而说了下去:“我与沈鹤归处处不同,他是君子,我非善类。说我是他的转世,也不知是抬高了他还是贬低了我。”
沈玄:“……”
不是,你后面这句话是不是说反了。
“……以及沈鹤归在最后一战时魂飞魄散是我亲眼看见的,魂都灭了,这人怎么轮回?”
“再有他是人,我是妖,怎么强行变异了?老沈你要是告诉我我是个实验室小白鼠,我就真火了我跟你讲。”
他后面这段话说得像是调侃,但隐隐地又带着些许嘲讽。
沈玄静默半刻,还是叹息着将先前的符咒放到了他的手上。
“这段记忆是怨尤神沉睡后,我重返山中的过往。”
“山中?”
“……沈沽山。”
陆忏问:“沈沽山最初不叫沈沽山吧,为什么改了名字。”
沈玄说:“……你也可以叫它神骨山。”
想起那根埋藏地下的神骨,陆忏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他握着符咒的手紧了又紧,心下隐隐约约冒着酸涩。
硬生生取出的神骨,千年不见天日的监禁……
最后化作小公主轻飘飘的一句玩笑话。
“遭了天谴”。
陆忏心怀万种滋味,将符咒抵在自己的额前。
周遭光景再度暗了下去。
青山隐隐,浮光绰约。
陆忏透过沈玄的眼睛、跟随他的视角窥探过往。
他望见一座坟墓,木质的墓碑歪歪斜斜刻着沈鹤归三个字。
坟前的泥土要比别处的颜色更深,像是喝饱了血。
浮上不见日月,寒中不分暮晓,月下不知几何。
沈玄坐在坟前,他原先还闭口不言,后来应是觉得墓里的一片衣冠怎么也无处轮回,便小心翼翼一桩桩、一件件地陈述罪孽。
他先说自己心中有恨,说自己愧对天下。
后来又说夫蜀先生走时不太安详。
宗主走后,肃佑宗自此分裂,一支为响,一支为噤。
沈玄撑起了响派,而噤派却不知所踪。
他三言两语交代了这些事,怔了半晌,摇摇头苦笑着说:“不想身已入困局。”
“祈酒,师父无颜再面对你,也无颜再自称为师,待天下太平,我便以死谢……”
沈玄的神色忽然间变得错愕惊悚,他瞪着眼前的衣冠冢,身体却僵直得无法动弹。
他看见了光。
起初是星火一点,自污泥中点燃,过于孱弱,仿佛一阵风都会将它熄灭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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