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裴越山,更加颓废,他穿了件背心,这让他背上的隆起的肌肉更加明显,上面的疤也更加触目惊心,而且裴越山不停地咳嗽。
裴苍玉摁住他的杯子:“要不喝点水吧。”
裴越山把杯子从裴苍玉手下拿出来:“不是这个的问题。”他转头看了眼天空,“是天气。”
“什么?”
“阴天我受不了,肺疼。”裴越山握了握手,握出一阵骨节的响声,外面的天越发得黑,正在酝酿一场暴雨。
裴苍玉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
裴越山突然抬头对上了他的眼睛,声音沉沉:“为什么?还能为什么?”
裴苍玉这会儿,突然有点害怕了。这就是他在刚刚见到裴越山时感到的那种强烈的陌生感和压抑的暴戾,像一阵飓风要挤进寻常人家,问题在于,他们家这么小的地方,容不下飓风。
裴越山舔了舔嘴唇,盯紧裴苍玉:“你知道我们做什么工作吗?”
裴苍玉移不开眼睛,他干咽了一下。
裴越山抓住了他的手,连手掌都是茧,几乎磨疼了裴苍玉。
“磨石灰板。这个我干了三年。听说这个会得尘肺病——以前监工的那个就得了。可他得了又怎么样,不能工作了,但一个月一万三,养一家三口不成问题,我们呢,干活的人又没有补偿,妈的,都不当人看。”裴越山啐了一口,吐在了地上。“都他妈废吊,装什么牛逼轰轰,个顶个儿的废物,以前有个得了病的,来回三趟不还是死在外面?没用的,进去出来都一样,妈的我就从遇见你妈开始,真是倒了大霉。”
裴越山捏着裴苍玉的下巴:“婊/子跑得倒快,她算个什么东西,家里有点钱,蠢得要命,什么都不会,整天被女生欺负,被人看不起,我借过她一次笔,天天跟在我旁边,要给我这个,给我那个。妈的她生日非要让我上她,哭哭啼啼,说什么自己什么都没有。然后又说要生下来,说要私奔,说要结婚。我他妈才叫有病,我居然相信了,我就该照他们说的,让她把你打掉,这样我还是我的好学生,她回去当她的大小姐。”
裴越山轻轻拍了拍裴苍玉的脸:“只有到这个时候,你才明白,有钱人犯错花不了几个钱,她照样有地方去,回到她的生活轨道。我们没有,我们没有犯错的机会,我们付不起这个代价。”
裴越山擦了擦裴苍玉眼角泛的红:“别哭裴苍玉,仔细想想,她真的是个婊/子,我这么说她都是温柔,你有没有幻想过,哪怕一次,你妈会来看你,或者打听一下你的消息?”
裴苍玉大脑一片空白。
“但是不用想,你应该知道,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她就是自私罢了,她管这叫‘聪明’,但裴苍玉你觉得这是聪明吗?用你孤儿一样的生活想想,夸她一句这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一句试试看?你夸得出口吗?”
裴苍玉站起来要走,他爸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拽了回来,按在椅子上:“为什么不怪她,你应该怪她,不要傻乎乎地以为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他站起来俯视着裴苍玉,“你妈是个贱人,她人格上是个贱人,跟性别没有关系,跟年龄没有关系,跟你没有关系,跟我没有关系,她可以随便跟谁睡一觉,生下小孩儿,说着情啊爱啊负责任,但转身就跑到千里以外,让你永远找不到。”
裴苍玉低着头不想听,挣扎着要站起来,裴越山叹了口气。
裴苍玉挣扎地更加厉害,他拳打脚踢,咆哮着让裴越山放开他,他红着眼推开裴越山,他根本就不想知道,有没有爸爸和妈妈他都这么过来了,何必现在教他应该怎么爱和恨,人不分得这么清也可以活下来,何必非要找不痛快。
他想回房间去。
他扑腾着,但逃不出裴越山的手,裴越山只是看着他,看着看着就抱着他的头,摸着他的后脑,轻轻地安抚他:“好了好了……乖……”
裴苍玉累了,他红着眼,咬着牙,一言不发,倔强又使劲地推着裴越山的腹部,但没有推动。
裴越山摸着他的头:“我知道了,我不说她了……”
裴苍玉的挣扎慢慢熄灭下来,他大口地喘着气,他干涩着眼睛,委屈地想哭,可他不记得自己哭过,即便现在也只是红着眼眶,像条熄火的小兽。
裴越山低头看着他的发旋:“怎么会有人不想要你呢?”
裴苍玉低着头,任凭裴越山扶着他,觉得世界天旋地转,他闻到裴越山身上的酒味,以及衣服上的香味,诡异地混在一起。
第94章 高塔-7
关于选校的讨论,成为了主流。
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按成绩排,但有些差距不太大的学校,学生听家里人的话,想报个离得近的,这一类的讨论终于多了起来,班里多少有点要散场的意味,就算迟钝如裴苍玉几人,也终于开始讨论。
不讨论不知道,一讨论才发现大家心里都十分有数。
苹果报一中或者附中,飞机打算去十中,离家近,猴子打算报二十二中,皮狗没想好,问裴苍玉打算去哪儿。
裴苍玉沉默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好像是这群人里学习最差的,妈的,以前感觉差距不大,现在突然发现隔了十来名,放到全区的范围隔了很多人。
于是裴苍玉也不想了:“等成绩出来看能去哪儿好了。”
皮狗一听就低头玩游戏:“那行,你报的时候叫我。”
苹果叹口气,趴到了裴苍玉的桌上:“你看我们都要毕业了……”
飞机怅惘地配合着叹了一口气。
苹果继续:“还是没有脱处……”
飞机踹了他一脚:“你怎么回事?怎么最近天天想这个,受什么刺激了?”
苹果蹭地坐起来,神神秘秘:“我有个表哥,就是从来不学习的那种,打算明年结婚,听说女方怀孕了。”
皮狗抬起头:“真的?”
“真的。”苹果一脸难以置信,“日噢,你都不知道,女生哭着喊着要嫁,想想我以前看小说,里面写女的非要嫁给男主角,我还觉得太意淫不看了,没想到现实生活中还真有女的求着嫁给男的啊……”
飞机皮狗一起瞠目结舌地感叹起来:“你表哥特别有钱?长得特别好?”
苹果摇头:“都一般啊……”
于是他们又慨叹了一番,怎么会有这种好事。
正在低头翻书包的裴苍玉随口接了句:“她不嫁给他,自己养小孩儿很难吧。”
三人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猴子正在嚼口香糖,听他们说话转回脸:“哎你们真是温室的花朵,我爸出警的时候就见过这种女的,被男的骗了,肚子太大了,打不掉了,必须生,要是不结婚,生下来怎么养?女的才多大,家里条件又不是太好……”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这个他们倒是真的没想过,在他们衣食无忧认真学习的生活里,那种“乱七八糟”的人生跟他们距离太远了。
猴子翘着板凳腿,从皮狗手里拿过游戏机:“所以我就说,一般这种事,男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也不一定吧。”裴苍玉突然打断他,其他人看过来,裴苍玉又降低了声音,“有的不是女的走了吗……”
猴子摇头:“那种太少了,一般女的都不会不要小孩吧……哦除非小孩儿有问题。”他又低下头玩手机,“就是残疾啊什么的,双方都不要,就扔到……”
裴苍玉突然站起来,其他人看着他往外走,皮狗伸头叫他:“你去哪儿?”
“上厕所。”裴苍玉头也不转。
皮狗和猴子站起来:“正好,我也去。”
裴苍玉脚步不停,什么也没说,那两人很快地也跟上来,嘻嘻哈哈地搭上他的肩,说说笑笑地朝厕所走去,裴苍玉抿着嘴没有说话。
他们在厕所门口碰见了从楼下上来的白石,互相打了个招呼,那两人就朝里走,裴苍玉在最后,进门的时候白石伸手拽着了他的手臂,低头看他:“你怎么了?心情不好?”
裴苍玉愣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脸:“……还好吧。”
白石放开他,笑笑走了。
裴苍玉最近上课都有点跑神,幸好现在大多数时候都在复习。裴越山的归来,打乱了裴苍玉平静的生活。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总感觉到了这个时候,班里的气氛都变了很多。先是熟悉的班主任离开,紧接着班里就总是考试,出成绩,大家对着成绩条比划。苹果从未如此对学习上心,早自习再也没有迟到过,生活里除了学习就是发春/梦,单纯到了这个地步;飞机也减少了交际,应父母的要求推了平头,他爸决定从现在开始上下学都来接;猴子虽然严肃,但大部分心思其实都花在搞自己的事情上,现在也把桌上的杂志都收起来了,同时宣布大考前不上网不用手机,有事班里说,没事别找事;只有飞机,一如既往地晃荡,看着裴苍玉干什么,也跟着干什么。
还有白石。白石自从寒假华丽蜕变之后,成为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再加上耀眼的成绩,整个人简直闪闪发光,他写的作文,还被印出来贴在年级后黑板,当成范文参考,数学的答题纸也贴了,让大家参考他的答题规范,后来连草稿纸都贴了,让大家看看优秀的思路过程。
这个裴苍玉可要说点什么了,白石的草稿根本一塌糊涂,写字龙飞凤舞,数字像狗爬,这家伙心算很快,写一张数学卷只用一面草稿纸,老师问他能不能给一份考试时的草稿让大家参考一下,白石说好,然后花了一节课补了一份,足足三张,假的不行。
裴苍玉看着他认真地补就想笑:“大哥,你偶像包袱还挺重。”
白石头也不抬:“你知道我给你写参考答案的时候写了多久吗?”
裴苍玉说不出话,他被噎了一下,不甘示弱地踹了踹白石的凳子:“那你还写,不都说没必要了吗?”
白石一听,把笔放下了:“好,不写了。”
裴苍玉笑了笑,以为他开玩笑。
等老师来问答应的草稿时,白石说不写了,问了一下同学的意见,同学觉得没必要,说着看了一眼裴苍玉,把老师狐疑的目光引了过来。
老师语重心长地劝裴苍玉,一是做人不能太自私,自己不需要不能推断同学不需要,二是要摆正自己的位置,明白自己距离说“没必要”还有相当大的一段距离。——当然了,老师说的很委婉。
听得裴苍玉面红耳赤,在老师走后又泄愤踹了几脚白石的凳子,然后花了一天好说歹说地劝白石把草稿写出来。
后来裴苍玉每每看到公示栏上的草稿纸,内心都涌上复杂的情感,同时也深刻地认识到,不管白石换了几张皮,都是那个心眼小脾气差阴狠歹毒落井下石借刀杀人的小混蛋。
这场试考完,班上的同学开始把为了考试拉出去的一半桌子拉回来,把座位恢复成原样,几个早就收拾好的,开始对答案。
裴苍玉刚坐下,苹果就走过来,他看起来挺高兴,估计这次考得不错。
飞机一溜烟地窜过来:“我听说我们这届要去徒步誓师大会。”
刚来的皮狗坐下来:“什么大会?”
“就是全年级徒步走到新校区,然后站操场上开大会,你懂的,就是动员动员大家好好考试。”裴苍玉补充。
苹果搓了搓脸:“我以为只有高考才搞动员大会,初中也搞?”
飞机拍拍他的肩:“搞一搞,利于身体健康。”
“花一个下午走过去,还不如多背几个单词。”苹果犯困,趴在了桌上。
裴苍玉劝他:“出去走动走动有什么不好的,锻炼身体有助健康。”
一个同学走过来,告诉裴苍玉门口有人找,大家停下来朝外看,是低年级的学弟,裴苍玉便站起来走了出去。
另一边,考完试的白石碰见了等了很久的鲁鸣般,跟他一起往回班的方向走。
白石走到班门口,看裴苍玉和他那帮朋友都不在,就朝操场走去,鲁鸣般也不回自己的班,跟在他后面。
他们来到看台二楼,看着远处操场上有人在跑步,有人在跳绳,裴苍玉他们正在和学弟们打篮球。
鲁鸣般掏了根烟,递给白石,白石摇了摇头,他最近在当好学生,吸烟不符合他的人设。于是鲁鸣般自己拢着火点上,跟他一起看向操场。
虽然操场上人很多,但他们看的是同一个方向。
裴苍玉正拿球,积极地寻找突破口,原先在这群人中算高的裴苍玉,最近被纷纷长个儿的几人快要压下去了,他带着发带,把头发拢起来,露出光滑的额头,密密地铺了一层汗,然后抬起手臂随意擦了一下,擦得手臂一片亮,在橘红的夕阳下反着光,他跳起来的时候,风就把他的球衣角吹得飞起来,露出一小截腰。
“最近我找到了信仰。”
白石突然听见鲁鸣般这么说,愣了一下,转头看他,但鲁鸣般的目光仍旧看着远处的裴苍玉。
白石看看裴苍玉,看看鲁鸣般,心里一惊,紧接着就自己感叹,不会吧。
“我在想,是不是真的有人能够经受苦难不改本性,并不把自己的痛苦迁怒给别人,更好地是,根本就意识不到不公平,虽然天真,但无辜。”鲁鸣般望着远处,风把烟尾吹得明明灭灭。
白石的瞳孔都放大了,他想,不至于吧,虽然裴苍玉很好,但作为“信仰”是不是有点过了。
鲁鸣般拿出烟夹在手指里:“虽然我憧憬邪恶的霸道的人,这会给我安全感,但我其实情感上更偏好善良的人,越纯粹良善越好,良善倒软弱也好,说不定这也算一种安全感呢,毕竟越接近真实,后者越难得可贵,所以我给自己找了信仰。”
白石又看看裴苍玉,看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竟然有点动摇。
鲁鸣般看他:“你也应该信仰他,说不定可以拯救我们。”
白石确实有点吓到了,这又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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