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
“小悬怎么了?”
任夫人放下筷子,看向去接了个电话回来之后神情严肃的霍西悬。
今天霍世骁宴请任家,甚至亲自下厨做了两道菜,为的就是好好招待“亲家”。现在虽然还没有谈到那一步,但餐桌上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今日就是为了接下来的正式提亲做铺垫。
霍世骁虽然明面上说是退休,集团事务全权放手交给儿子处理,但青悦真正遇到了危机,还是需要他来扶一把,而与交情深厚、行情又正好的森云拧成最稳固的结盟,再高效不过。更何况独子已经年近三十,也是时候建立属于自己的家庭。
他是有所耳闻的,这些年霍西悬过于“洁身自好”了,不但没有一段正式关系,甚至连偶尔的“放松”都少之又少。
他越是这样清心寡欲,霍世骁就越是忧心,难道四年前那场异国同性的闹剧,在霍西悬心里至今仍未收场?
眼下话题由四位长辈主导,两个孩子在旁边乖乖巧巧听着,偶尔附和两句,菜品也上到霍世骁亲自动手做的那道拿手菜,气氛正好,马上就能谈及订婚的事,霍西悬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响了起来。
如果在往常——霍世骁自信教出的儿子不会不懂分寸——如果在往常,霍西悬根本不会接那个电话,天大的生意在双亲和未婚妻面前也得靠边站。
可是霍西悬接了。不光接起,还离席去了他们都听不见的地方。
现在霍西悬回来了,带着所有人不同思虑的目光。
然而他并没有重新入席,而是微微弯了腰:“叔叔阿姨,抱歉。”
“这……”
阴云降下。霍世骁没有知晓他通话内容的本领,却有他此刻踏出门、回来时就会地覆天翻的诡谲预感。他面色铁青:“坐下!”
可霍西悬不为所动,没有看向父亲,也没有看向任绡,视线只对着任家父母:“我这边突然接到很紧急的事情,需要现在立刻过去一趟。很抱歉现在不能继续陪你们。”
“诶,是什么这么急啊?自己弄得好吗,要不要联系小蒋?或者让你任叔叔那边……”
“不用,我能处理好。”
剩下的话没有说。
——也只有我能处理。
他向任家郑重道歉,低声向妈妈解释了一下,全程忽略了父亲阴沉的面色,转身之前却又想到另一个人,迟疑片刻。
然而任绡对上他的视线后没有犹豫,起身拿上手包:“我送你出去。”
“是要去见他,对吧。”
那是个陈述句,而霍西悬也予以默认。
“你不用跟我解释,也不需要道歉。”穿过中式风格的长廊走向门口,任绡一路上都没看他,“我不是需要你对得起的人。但是你要想清楚了,你做的这些事情,有没有对不起别人。”
霍西悬握了握拳。
再给他一点时间,他会处理好所有。
他不想去想对得起、对不起谁,他希望一切都对。
*
事实上钟隐是个很少生病的人,他虽然不是去健身房打卡的类型,也想当注重锻炼。毕竟身体是革*的本钱。
病得这样重,
就是连曾经亲密无间的霍西悬也没见过,更别说小孩子了。霍西悬到的时候盐盐哭得像个小花猫,却还在努力给爸爸敷冰毛巾,虽然他力气小拧不干,水渍滴了一路。
钟隐的确烧得不轻,霍西悬当机立断抱他到车上,送去医院。
第二个拥抱,居然会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他和钟隐的关系摆在这儿,霍世骁还在气头上,自然不能找家庭医生或私人医院。他在路上联系了一个在第一医院工作的朋友,优先安排了专家去急诊科等待。
医生检查了一番,好在没什么大碍,连日工作劳累过度,昏迷也很大程度上和低血糖有关。用不着住院,回去好好休息、补充营养就没事了。
中间钟隐醒过一次,看到是他,眼神还停留在当年的信任与……霍西悬不敢瞎猜,那真的是他以为的留恋吗?
钟隐看着他的眼神,仿佛他是在他的梦里与他相见,压根没把这一切当做现实发生。
霍西悬有些心痛,又怕只是自己自作多情。
他的清醒没有持续太久,又睡了过去。霍西悬带着他回去,再次到家已经是下午,给盐盐简单做了午饭,自己却胃口全无。
到了平时的午睡时间,男孩还担心地跟前跟后,霍西悬可不希望盐盐休息不好、再让身体不好的钟隐反过来担心孩子。
“盐盐去睡觉吧,好不好?”
男孩仰起小脸,眼睛里写满了担忧:“爸爸……”
“他不会有事的。”霍西悬蹲下来,拍拍他的肩膀,“相信叔叔好吗?”
钟盐随着他的海拔降低也将视线放到平行。孩子点点头。
他还不到四岁,短短的人生里见多的人并不多,能够深入接触的更是寥寥,也许年幼的分辨力尚不明白什么是信任,可打从六月的一开始,在初见的第一次,他就特别相信这个叔叔。
现在的小钟盐并不会理解,缘分是怎样神奇的东西。
他只知道,爸爸即便嘴上说着以后不要再麻烦霍叔叔、能不见面是最好,却比以前任何时候发呆的时间都要多。
他尚年幼,不知爱恨,只懵懂感知,霍叔叔对爸爸来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人吧。
第35章 若有人知(中)
小孩乖乖地坐在旁边,霍叔叔说了,爸爸需要静养,不能打扰,他就听话地一声不吭,像只小兔子一样啃一根胡萝卜,电视里放着喜欢的动画片,到了平时会跟着一起激动的小动物变装情节,他却根本看不进去,眼睛瞟啊瞟,瞟向爸爸的房间。
霍西悬侧身出来,轻轻带上门,看见的就是小家伙慌忙收起偷看的眼神、正襟危坐假装一直在看动画。
孩子都是这样的,做些“自作聪明”的事儿,以为不会被大人发现。每个人儿时都有过相同经历。
然而霍西悬暂时没有精力分心去想他的事。关闭震动并不能让手机安静,他干脆关了机,这时候想起什么重新开机,来自四面八方的信息一窝蜂涌了进来。
——你在哪里?现在立刻回家!
——小悬啊,你赶紧回来,给爸爸道个歉。
——西悬你那边事情怎么样了?完了跟叔叔阿姨说一声,我们也放心。
——霍叔叔挺生气的,我帮不了你了。
——怎么了?董事长电话都打到我家里来了。
——霍先生您好,您预约的礼品已经取消。我们会派专人售后与您联系。
——霍总,柯仁的新邮件,请您看一下。
……
他刚打开,收到的就是这样的消息冲击。没什么值得看的,或者说没什么比现在照顾钟隐更重要的讯息,他任凭它震了一会儿,重新关机,掐断了所有在屏幕那头或愤怒或急切或旁观的呼喊。
世界重回清净。
霍西悬坐到盐盐身边:“现在发展到什么剧情了?”
钟盐简单地给他复述了一下,还是把话题扯回到钟隐身上:“爸爸还好吗?”
“会没事的。”霍西悬说,“爸爸现在要多多休息。你生病的时候是不是也很想睡觉?”
作为儿科常客,不到四岁的小钟盐的确生病的经验丰富。想了想的确是这样,每次难受的时候,爸爸总是哄着自己多多睡觉。有时候头晕晕的,睡一觉起来就好多了。
盐盐又问:“叔叔要不要睡觉?”
霍西悬一愣。
“可以睡我床上。”说完他又为难地改口,“我的床太小了,那……”
霍西悬好笑地揉了把他的头发,心底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没关系,叔叔是大人了。”
盐盐以为的言下之意是大人可以不用睡很多觉,霍西悬真正想表达的,则是大人有能力照顾自己所爱之人。
无论是他的宝贝,还是他宝贝的宝贝。
在谁也没注意的情况下,一大一小同时瞄了眼主卧。
霍西悬从没见过钟隐如此虚弱,原来这个人有比决绝离开自己更心如刀割的模样。他感谢小小的孩子电话打给的是自己,若是别的没空的人,钟隐拿不准会恶化;若是别的有空的人——霍西悬承认,他有不愿让外人见钟隐脆弱之面的私心。
照顾钟隐这件事,从以前到现在,他从不信任、也更不愿意拱手让人。
*
他并不知道自己深陷梦境,只是眼前画面转动,有如电影镜头将他带往一个又一个悲欢离合的结局。
最后停格在诡谲的峡谷之间。左边是千仞峭壁,右侧是万丈深渊,后方是退无可退,前面是死路一条。
绝望,就只剩绝望。
钟隐当然不是自己摸索到如此绝境的,他回过头,看见霍世骁提起长刀,泛着冷光的刀刃上滴着血,那鲜红属于谁,疼痛感已经让钟隐分辨不清。
不仅是霍世骁。还有霍太太、任绡、任氏夫妻、青悦和森云的所有人……
他们要他死。要这个祸害、这个大好前途上唯一的阻碍、要他消失在霍家的世界里。
他们越聚越多,将钟隐的来路堵死,也因那超过负荷的重量让本就陡峭的悬崖路段更加摇摇欲坠。如同杠杆效应,与霍世骁遥遥相对的钟隐也被逼迫到了极其危险的支点上。
头顶簌簌坠落下的碎石如同倒计时,推着钟隐做出选择。
反正前进和后退都是死路一条,为什么不向前奋力一搏呢?
钟隐这样想着,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心地踏出一步,然而脚下的泥屑与枯枝败叶瞬间呜咽着跌入深渊。他的心脏跟着停了一秒。
断崖前面先前一直氤氲的浓雾忽然逐渐散去,勾勒出一个人的轮廓。
“小隐。”那人温柔喊着他的名字,明明声音模糊,却刚一开腔就使得他能辨别出属于谁。那人说,“走向我,我会接住你……走向我!”
霍西悬……是他的霍西悬啊。
他知道的,霍西悬即便自己坠下悬崖也会接住他。可他为什么不敢迈出那一步,为什么不敢走向他啊……
“你不愿意吗?”霍西悬等了很久很久,也没等到他动作,僵硬地垂下手,缓慢地低下头。钟隐很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张口发不出声音。
等到那人再抬起头,方才满眼的期待和坚定全部被悲戚所填满。
“即便我为你站到家人朋友的对立面,你也不愿意走到我怀里,留在我身边?”
“你不相信我,是吗?”
“你要推开我吗……?”
“你要离开我吗——!”
一边是霍世骁和全世界扑面而来的威胁,一边是霍西悬独自一人的痛苦。
什么是痛苦。
究竟能通到什么程度,苦到什么地步?
痛苦是不可知论吗?
不,不是的,我相信你……我不想推开你!!
霍西悬就要转身离去了,他唯一的、唯一的光亮就要熄灭,钟隐迫切地向前伸出手,身后的诅咒与耳边的风混杂,呼啸而过。
他脚下一滑。
“西悬——”
*
霍西悬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整个白天钟隐都没多少清醒的时候,霍西悬给医生打了几次电话询问,还让人送了套家庭式的监测设备监听他的体温、心跳和呼吸频率,一切正常,只是太过疲劳,身体机能需要大量的睡眠来修复;在医院已经打了营养针,也不需要担心进食的问题。除了看起来有些吓人,长时间的睡眠的确是钟隐现在最适合的状态。
就在他以为夜晚会依旧如此度过,然而在这时,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钟隐叫了他的名字。
他猛地推开椅子站起来,看向本该熟睡的人:“小隐?”
然而钟隐并未清醒,他双眼紧闭,眉头紧锁,胡乱地摇着头,心跳和呼吸乱得很糟糕,看上去深陷噩梦,而且十分煎熬。
之前的睡眠一直比较安稳,突然波动起来,还如此剧烈,霍西悬也慌了神。
“小隐?小隐!”他试图和他沟通。
“不、要……”钟隐吐出几个音节。霍西悬俯身,耳朵贴近他的嘴唇旁,才断续地听见字句,将信息拼凑完整。
“不要走……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霍西悬心一颤,以为自己听力出了错,或者有了幻觉。
钟隐,那个先抛弃他们婚姻的钟隐,那个一直抗拒他们重新接触的钟隐,怎么会在赤*的潜意识下说出这样挽留的话。
他看起来那么恐惧,那么迫切,想要抓住救命稻草,就好像……就好像还深深爱着他。
然而人在睡梦中说出的也并不总是真话,毕竟不清醒的时候,被什么情绪操控都有可能。钟隐甚至也许只是因为梦见了过去,他对过去的他和他们有所留恋,不代表
如今也同样依存。
他不能想太多,不能让自己幻想越了界。
霍西悬起身去给他换冰毛巾,中途还绕到儿童房给盐盐掖了被角。从来没照顾过孩子的自己,在钟隐不方便的这几次,已经对此驾轻就熟了。
他把儿童房的窗户关小了些,只留一道缝隙透气,重新回到主卧。冰凉的毛巾轻柔搭在依旧有余热的额头上,钟隐已经不再呓语,还依旧保持着缺乏安全感的蜷缩姿态。
眼角那道细细的、浅淡的泪痕,霍西悬想要装作看不到,却做不到。
他应该抱住他的。
他应该把他紧紧拥在怀里,告诉他我在父母、合作伙伴、“未婚妻”和你之间坚定地选择了你,告诉他我绝对不会、也从来不想离开你。
但最终霍西悬只是坐在旁边,只是沉默,只是守了他一整夜。
24/46 首页 上一页 22 23 24 25 26 2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