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为摘要)
求助者:我觉得没有办法了。我不知道这种痛苦我还能承受多久,必须、一定要做点什么。
咨询师:你有想要求助的倾向,说明你没有放弃,这很好。
求助者:离婚对他(注:“他”指患者的同性婚姻伴侣)来说是非常大的伤害。我知道,但是我必须这么做。
咨询师:是你提出来的离婚,对吗?
求助者:是的。
咨询师:为什么?
求助者:(沉默)
咨询师:你们之间是否发生过重大分歧?例如第三者介入,或是无法原谅的欺骗。
求助者:没有。我们感情一直很好,非常相爱。
咨询师:那么是什么原因呢?
求助者:(沉默)
咨询师:这个原因,是否和你前来咨询有直接关系?如果现在不想展开说,无须逼迫自己。
求助者:是。
咨询师:它已经妨碍到你的生活了,是吗?
求助者:是的。我经常会做梦(停顿)很多噩梦。噩梦让我不敢睡觉,继而白天也精疲力竭。我本来该在毕业后找工作,连offer都拿到了,但现在和人谈话都是种恐惧,更别提面试和正式入职。
咨询师:包括此时此刻吗?
求助者:……包括此时此刻。
咨询师:所以,这种伤痛感已经影响到了你的正常作息和人际交往,对吗?
求助者:是的。
咨询师:愿意说说看梦境吗?
求助者:一切都和现实相反,梦里他是毫无征兆突然提出离婚的那个人,走之前看着我的眼神好像爱已经消失殆尽……像是从来没有爱过、我在他眼里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咨询者:钟先生,您知道梦境都是虚假的。
求助者:我知道,所以现实世界里做出这么残忍的事的人,其实是我。如果可以我不想离开他的……(突然哭泣)我不想离开他。
*
他第一次去见Adlin的时候,也是下着大雨的八月。毕业已经两个月了,距离签字离婚的噩梦般的那天也有半年,夏天就快过去,他依然魇在恍惚中。
下了地铁后还有一段步行,低洼的地势积了水,即便小心翼翼,还是弄湿了鞋袜。伞在半路上就坏了,这时候只能勉强撑着,一排房子的屋檐都窄小,他尽量贴着墙根,衬衫湿得能拧出水
,头发也全乱了,或许落汤鸡一词最能形容此刻的他。
雨天街头每个人脚步匆匆,奔向各自的归处,过往车辆溅起泥点,无人留意一个失魂落魄的异乡人。
等到好不容易按照手机上的信息找到办公室,钟隐惊讶地发现,署名为Adlin的心理医生其实是同胞,省去了语言转换的麻烦,可以更顺畅地交流;而狼狈、无助——则是Adlin对这个年轻人的第一印象。
先转身离去的人,不一定就好过。受折磨的,也不止被留下的人。
从酩城大学毕业,钟隐和霍西悬一起去了后者曾经待过的Q国攻读硕士,一待就是三年。离婚之后霍西悬很快就回了酩城,而他依旧待在Q国。最初几个月浑浑噩噩的日子钟隐这辈子都不想再回看,整日失眠焦虑,噩梦和比梦更残酷的现实造成的恐惧摧残着他的精神状况,一度产生更极端的想法。
好在他意志强韧,在糟糕透顶的谷底挣扎着自救,去看了心理医生。Adlin专业而耐心,长达两年的治疗将他从绝望的泥潭中捞出来,两人也因此成为挚友。
他看着Adlin事业蒸蒸日上,恋爱、结婚、生子,本以为可以继续旁观他人的幸福,命运的大手却扭转了所有人的轨道。
位于CBD最高建筑六十层的这间办公室,钟隐在后来又去了许多次。可他总会想起第一次去那儿,医生贴心地拉了一半遮光窗帘,留了黯淡温和的落地灯,阴雨天的室内昏暗,凝神静气的熏香柔柔钻进嗅觉,他坐在绵软的单人沙发上,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全。
他想起很多事.
他记得Adlin柔软礼貌的微笑。
他把同霍西悬的过往一桩桩一件件和盘托出。
他哽咽道,我不想离开他。
在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早已泪流满面。
窗外大雨倾盆。
*****个人陈述*****
记录时间:09.25
(以下为摘要)
咨询师:距离你上次来咨询已经过去十五天,最近感觉如何?
求助者:(沉默)我还是会想起他。但是已经开始好转了。
咨询师:你觉得,是哪里在好转?
求助者:可以有较长时间的睡眠。
咨询师:较长时间,是多少?
求助者:……超过四个小时吧。虽然夜里还是会惊醒,只要我想的话,是可以继续睡的。也可以和周围人进行简单的交谈。
咨询师:那么最近的饮食状况呢?
求助者:可以吃下一些了。
咨询师:这些都是非常好的信息。你的身体也在告诉你,你已经有条件、并且期待重新开始生活了。
求助者:(微笑)
咨询师:今天愿意谈谈那个“缘由”吗?
求助者:(沉默)
咨询师:你我都懂得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句话。只有让我明白究竟是什么伤害了你,我才能帮助你去修补它,或者重铸壁垒。当然,急不得一时,如果你还没有做好准备,也没关系。
求助者:(摇头)我准备好了。(深呼吸)我第一次有离婚的念头,是在最终告诉他的半年之前。其实我一直知晓我们的婚姻会受到诸多阻力,我以为我能承受。可是(停顿)这其中的代价,不包括他的前程。
咨询师:你的意思是,你们的感情,或者“你”的存在本身,阻碍到了他的根本利益?
求助者:是的。(沉默)因为我爱他,所以他更重要。即便万分痛苦,我也没有后悔过这个决定。
*****个人陈述*****
记录时间:11.03
(以下为摘要)
咨询师:你最近来的频率有所下降。是觉得更加好些了吗?
求助者:是的。
咨询师:我会再给你开一期药,这次吃完,我想我们的第一阶段诊疗可以到此结束。
求助者:什么意思?
咨询师:简单来说——恭喜你,你已经康复了。
求助者:(笑)
求助者:周末要不要一起去新开的餐厅吃饭?
咨询师:这可是不符合规定的哦,不过,我答应了。
求助者:谢谢你,Adlin,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自己会成什么样。
咨询师:不客气。我不过是你的手电筒,照照路罢了,是因为你想要离开的意志强大无比,才能走出迷宫。
*
窗外还下着雨,一到八月就这样,年年如此,一遍又一遍提醒着他曾经的狼狈。
钟隐在夜里辗转,遮光性很好的窗帘都拉着,只留了一盏昏黄的夜灯,他盯着那点柔和的光亮,感到精神亢奋得异乎寻常。
今晚和向青山的谈话,免不了又让他想起刚离婚的日子。
二十四五岁的钟隐,还没有经历过多少挫折。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省略了叛逆期,顺利考上酩城大学,毕业后还去了Q国深造。学业顺利,家庭和谐,就连恋爱也是一次就步入婚姻殿堂,除了霍家明里暗里的反对,那个时候的钟隐,生活里尚不曾遇到沟壑。
他听说过门当户对,仍天真地以为足够相爱就可以打破一切隔阂,后来还是败给了现实。
原来分开不一定是因为不爱,也许是因为太爱——因为他知道霍西悬会为他放弃一切,才不能真的自私地让星星掉进泥巴地里。
无休止的争吵和有预谋的离开终结了他们的缘分,钟隐以为自己可以走得非常漂亮,等到缓过神来,自我保护的肾上腺素褪下,才后知后觉感受到痛苦。
吃饭,走路,睡觉,听歌,生活中的每个片段,每个白天黑夜,都在想霍西悬。
不仅仅是发呆和沉默的心碎,还会哭。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一个自认为坚强的男人,会有这么多、这么多的眼泪,如同C市夏天怎么也过不去的雨季。
还好,最黑暗的日子有Adlin在救他。
钟隐起身去儿童房看看钟盐,男孩睡得很香,双手抓着被角,小动物似的。
盐盐的眼睛很像Adlin,奇思妙想与善解人意也是。和母亲一样,都是钟隐渡河时的桥梁。
从某种程度而言,Adlin几乎可以算作给了他二次生命。可惜医者终不自医,以开导别人为职责的她走入自己心理的死胡同,选择一了百了。
他从她手上接过遗留的小生命,既已承诺,就一定会照顾好。
第12章 倒刺
“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
“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
“晚风吹过温暖我心底我又想起你
“多甜蜜多甜蜜怎能忘记~”*
向青山在厨房一边切西瓜一边哼着歌,脱口而出“给我一个粉红的回忆”,才意识到自己怎么就唱了首如此娇俏的旋律,多半被楼下阿姨们跳广场舞给影响了。
快乐的暑假转眼就过去,连蝉鸣也开始调低音量,还好有西瓜,能留着一点夏天的尾巴。
清甜的味道已经钻入嗅觉,向青山朝客厅喊:“西瓜是要切好还是用勺子挖啊?”
“盐盐?”
“小钟盐?”
“钟盐小朋友?”
连问几遍都没有回答,八成看动画太入迷。向青山把西瓜切成小孩吃得了的小份,端到客厅,却看见男孩脸色潮红晕晕地倒在沙发上,意识已经不太清楚了。他吓得赶忙把西瓜放在一边,跪在沙发旁去摸钟盐的额头,烫的不得了。
从这儿打车到市一院价格不菲,但他没有犹豫,抱着孩子拦了辆出租车。到了门口问诊台的护士见孩子情况不对,先跳过挂号的步骤,领着他坐直达电梯去儿科。本来该去急诊的,不过今天儿科有专家坐镇,是个更优的选择。
也正因为有专家在,外面已经排了好长的队,等候区各种病恹恹的小朋友不停哭闹,混着诊室里打针吊水撕心裂肺的声音,听得叫人心焦。护士连连说着“麻烦让一下,这个小孩情况紧急”,向青山跟在后头,哪怕是三岁孩子,抱了一路也累得一头汗。
大多数家长都理解地给他们让了路,万万没想到打开办公室的门才发现最大的拦路虎在里面。徐巡倚着桌子低声说着什么,完全挡住了医师,带来的保镖和几个小护士僵持不下,谁也不让谁靠近中心战区。原本正在问诊的人抱着孩子,畏畏缩缩,视线来回逡巡,不确定要不要逃跑。
徐巡何许人也,闻名远近的徐家独子,隔壁皇城千信集团太子爷。
徐家势力虽不在酩城,但名号有多响,也许除了青悦,整个酩城都找不出等量的对手。和霍西悬不同的是,他父亲老当益壮,还没正式“传位”于他,徐巡并非业务能力出名,而是风流韵事。
他和裴家那小公子又不一样,后者是欣赏美人,享受约会和恋爱,徐巡年纪大些,手腕更直接,从来不搞风花雪月那一套,要的就是直白。开趴泡妹样样在行,也许有过更激烈的丑闻,都被千信悄无声息抹掉了。
向青山很无语,最近怎么老遇到这些富家子。他听过这位的不少桃色新闻,风流是风流,但不包括欺男霸女这一项;他们这样的人,为了家族名声考虑,都只跟圈内人玩玩儿,不去招惹普通人。又没带个小孩儿,来这里,是同——来的时候看了眼门牌,医生姓纪——这位纪医生有什么怨怼不成?
带他们来的小护士不识泰山,眼见着盐盐难受得直冒冷汗,娇小的姑娘直接挤开徐少爷:“纪医生!”
太子爷惹不起,小孩的病更等不起。向青山不敢看徐巡,给被插队的家长道了个歉,把盐盐抱过去。
*
向青山下周要回老家盐盐没人照顾,马上又是大项目的ddl,钟隐不得不调休,分出周末的时间。一整天忙得晕头转向总算下班,钟隐走向停车场,准备打个电话问问小孩晚上想吃什么,拿出来才发现手机早就关机了。
就说怎么这么久都没个响儿。漫长的开机等待后跳出连串未接来电和微信提醒,打开看过心头一紧,小家伙又病了。
盐盐就是个小病秧子。也许是他照顾得不够周全,也许是Adlin在怀孕期间太过伤心没养好身体,钟盐从出生开始就总生病。往医院跑的次数比出去玩儿多得多,连医生护士都熟悉他了。
钟隐下了车匆匆往病房赶。正巧遇上主治医师查房结束,钟隐拦下他:“小纪医生,我儿子怎么样?”
小纪医生其实比他大,但看着年轻,资历也高,还没到三十岁,离主任的位置也不远了。他并不知道不久前在门诊发生的事情,只觉得小纪医生有倦色,且与接诊数量过多时间过长的单纯□□疲劳不同。
这位的医术高明程度与对人的亲和成反比,向来我自岿然不动,入定似的淡漠。带钟盐来医院也不少次了,还没见过他有别的表情,也不知什么才能叫他也心累。
钟隐从小到大对自己的相貌都有足够的认知,认识霍西悬后,生活的圈子更是不缺美人,男男女女或妖艳或风情或温良,人的好看有千百种,他时常感到审美疲劳,但所有这些人在纪医生面前都得退居其次。
他的表达能力从来不是优势,不知道怎样形容小纪医生才合适——总之,他还没有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可惜这张无可挑剔的容颜大多数藏在口罩和拒人千里的目光之下。
钟隐有幸见过庐山真面目,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是美人就是美人,是不带主观色彩的事实。
小纪医生讲话语速慢,语气冷淡:“留院察看三天。”
病症名称太过专业,听也听不懂,钟隐推开病房门,默念着护士说的注意事项。盐盐躺在病床上吊着水,已经睡着了,向青山买了点水果和饭团,还有给小孩的牛奶,此时坐在旁边。
不过是邻居而已,这几年向青山已经帮了自己太多太多。钟隐摸了摸孩子通红的小脸蛋,转过头对向青山说:“麻烦你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远亲不如近邻,跟我还客气这个。”
“说真的,谢谢你,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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