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给个桃子呗。”
桃妖道:“现在还没到我结桃子的时候。”
“来一个,来一个。”
那葱郁的枝叶不情愿地抖了抖,其中便奇迹般地开了一两簇花,自顾自地授了粉,结出青涩的果来。
桃妖将两颗青色的桃子都砸到了小姑娘的头上。
小姑娘草草咬了两口。
“不甜。你这水土不行。”
也是气人。
桃妖自打开了灵智之后,就下定决心要做妖中最温柔绰约的那一个,言语行止无不端庄大方。直到不久前她同人斗法受了重伤,在这深潭下休养。
那日天朗气清,从山崖上丢下一个半大的女娃来。
桃妖虽然不常同人族交往,却也知道何为善恶,救下小女孩后便要为她讨回公道。
这小姑娘却道不可,只说:“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也不必徒增烦恼。”
桃妖觉得这女娃傻气得有些邪门。
她让女孩坐在她的树枝上,一路将人又送回了山崖上。
那没心没肺的女娃只是抱着她的树枝感叹:“你这树枝有些咯屁股。”
桃妖:粗俗!
然后女娃又被扔了下来。
桃妖问:“你还打算回去吗?”
女娃道:“或许我可以跟你住一段日子,什么时候活不下去我自个儿走就是了,绝不污染你的水土。”
“你不是不在意自己的性命吗?”
“唔……反正死不死也没差别,我觉得你这妖怪有些意思,就多留一段时间咯。”
沉惜看得满心疑窦。
这镜中的两人一个像她,一个像御景,彼此身份亦真亦假,似曾相识又无据可依。她心里闪过很多片段,却快到抓不住,更别提有什么体悟了。
她只是觉得困惑。
为何天帝要给她看这个?还要特地给她留出空间来看?
要知道这面镜子据说可是当年帝尊的法器,知过去晓未来,威能巨大。天帝再相信她,也不会放松到如此程度。
镜中画面又一转。
桃妖已化作人身。她踏上了山崖上的土地。崖上有一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庄。村里躺了一地的尸体。
已然长成的小女孩果然同御景生得一模一样。她瘦而高,站在那里像一柄锋锐无比的剑。出鞘必然见血。
“你在报复?”桃妖问。
那女孩摸了摸头上长出来的珊瑚色龙角,微笑道:“从来无恨,又怎会报复?只是这一村的人刚好生了心魔罢了。我得除魔。”
她说着,声音似乎也染上了丝丝自责的情绪。
“好像是因为太过害怕我这个恶龙的缘故?”
女孩的眼睛闪闪亮亮的,她的脸颊上沾着血,却显出几分娇俏来。
她道:“我从不知道,我这样的三脚猫功夫也是能称作恶龙的。”
桃妖伸手摸了摸女孩的龙角。
过去的小女孩已然比桃妖高了,桃妖的手也只是堪堪握住那玲珑的角。
桃妖喊了她的名字。
“小景。”
镜外的沉惜陡然一惊。
她几乎是反射性地伸手,却在将要触及镜面时缩回了手。
可这已经迟了。原本清晰的画面立刻崩碎,刹那间化为粉霁,散成灵力再次归入四方。
最后的景象还停留在桃妖给小景擦脸时的场面。可沉惜的脑海里却有无数的声音响起。它们都来自于那同一个人,却此起彼伏,纷乱嘈杂。
“我是人和龙的女儿,说是异类也不为过。”
“不想回海界去。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总之活过这一世,这一切便都结束了。”
“……”
沉惜的身后,金色的光芒聚拢,天帝的身影在光中渐渐凝实。
她忙转过身去行礼。
最后一个声音也如戛然而止的鼓点,在她心上狠狠敲了最后一棒。
“杀了这么多人,我竟然觉得无比痛快。这真是……”
天帝道:“你都看到了。”
沉惜第一次抬头正对天帝的目光。天帝的神情很平静,模样也从容。可沉惜却不受控制地想起御景初至天界的那时,天帝曾对她说:“世上也有那等蠢钝之辈,令朕无时无刻不觉得恶心!”
他是在说御景。
沉惜觉得御景并不蠢钝,可她也管不到别人的想法。
她问:“陛下……请恕沉惜冒昧,这镜中之事是真实发生过的吗?”
天帝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你可知御景是何来历?”
“这……小仙听闻御景神君乃是上古剑尊转世……轮回万世而得成仙。”
“不错,可这其中的坎坷却并非听起来那么轻松。”天帝道,“当年剑尊陨落时我尚在襁褓中,那时天界依旧是帝尊帝后二位为主……”
沉惜发现天帝就算称呼自己的生父生母也是那样生疏的语气。不过她没有心思再深究这个,天帝已然自顾自地说起了往事。
最初之时,世上有仙无神。而仙人只不过是世上所有不朽存在的统称。此外,仙人的“不朽”也并非牢不可破。为此,当时的帝后研究出用功德等划出的神位来保证仙人永生不死的方法。
可神一旦出世,与之相对的“魔”也在一夜之间蔓延开来。与三界截然相反,藏在三界阴影中的魔界就成了当时的天界最大的威胁。
御景剑尊便是当时同魔族抗争的第一人。她活跃在整个上古时期,却在最后不幸染上了魔气。为了不魔化反伤天界,御景因此自请兵解转世,靠无数次的转世轮回来压制魔气。
然而,随着一次次轮回转世,御景原本神魂的力量日渐衰弱。上古后的天地本就有着平衡阴阳清浊之气的能力。御景是天地至清之气所化,因此不可避免地被天地用至浊的魔气补足了。
“这也是为何你看到的前世记忆中,御景杀害人族的原因。”
“御景无疑是一把双刃剑。她在面对魔族时可以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可当这种强大累积到一个临界点,她就会立刻蜕变成最强大可怕的魔。到那时三界定然生灵涂炭。”
天帝说道此处,微微一哂。
“你难道未曾发现,御景对魔族的怜悯远远超过一般仙人么?”
沉惜忽地想起御景所言……为魔族修补大阵一事。
“陛下的意思是……”
天帝道:“你同她有着夙世因缘……前世之事早已证明,御景即便是魔气失控也不会加害于你。百万年来,魔涨道消……天界与魔界之战已然蓄势待发,魔族来势汹汹,仅凭湛都撑不了许久。”
“天界必须用御景。因此,我将景剑赐予你炼化。若此后御景在战场上有失控的迹象,你便可先斩后奏,立刻将御景斩杀。”
沉惜咬了咬唇。
她眼波流转,动容道:“必不负陛下所托!”
第37章 下界
天帝又指名要看景剑。
沉惜于是将景剑召出, 双手奉上。
沉惜自己是觉得景剑同从前也没有什么变化的,那剑光还是同第一次见面时一般剑意凌然。若说有什么不同, 那大概就是御景拿它多烤了几回肉,因此表面越发地闪亮。
那不是什么灵力养护的证明, 只不过灵兽的肉在经过炙烤过之后在表面形成了一层光亮的薄膜。
天帝不染俗尘的手就这样轻轻地拿过了剑。他一手执剑,另一手在剑身上轻轻抚过。
“不错。”天帝道。
沉惜心中早已千回百转, 想过许多事情。此时千言万语却也只化作一句:“陛下所托, 沉惜万万不敢轻慢。”
“如此甚好。”天帝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波动, 他信手一挥,景剑又再度化作流光钻进了沉惜袖中。
*
沉惜并不觉得自己有能力去斩杀御景。
且不提两人的实力之差,即便是御景站在那里让她砍, 难道景剑就会乖乖听话么?
这景剑确实很亲近她, 可这样的亲近却抵不过神剑的高傲。
……烤肉架的高傲。
此事暂且略过。
沉惜自个儿沉默着回了洞府,却见多日不见的月轮眼巴巴地站在大门处等着她。小姑娘耷拉着眼皮,搬了个小凳恹恹地坐在树下。
桃花落了她满身。
“仙、神君!”月轮瞧见沉惜,高高兴兴地跑了过来。
沉惜亦笑:“月轮仙子怎么有空来我这寒舍做客了?”
月轮道:“神君这是哪里的话?月轮是侍奉您的人,哪有做客的道理?”
沉惜揉了揉她的头。
小童的神情却突然有些犹豫, 她的眼睛水汪汪的, 头发也被输得服服帖帖, 两个乖巧的小包包顶在头上十分可爱。
“……有何事不妨直说。”沉惜知道这孩子谨小慎微的性子,因此话中带了几分鼓励, “你于我微末时便伴在身侧,便是说错了什么我也不会怪你。”
月轮这才抬起头来。
她道:“月轮想要向仙子请求……到下界去。”
沉惜一愣。
“……却是为何?”
月轮咬了咬唇,道:“仙子可还记得月轮的根脚?”
沉惜又瞧了一眼月轮头上那两个圆鼓鼓的小包。
她道:“你是花灵所化, 与我乃是同族。”
格外不同的是,花中也有高低贵贱之分。月轮并非沉惜这样一株野桃自生自长而成,而是两个大花妖生下的孩子,拼死拼活才送到天上来,成了仙童。
沉惜初见月轮时,这孩子也颇有几分桀骜脾性。
只是叫天界的规矩刑罚一磋磨,自然也就什么都不剩了。
“你是在记挂父母亲族?”沉惜立刻便明白了月轮的意思。
此番魔族大肆进攻天界,天界之下的俗世也受牵连甚广。月轮的故乡或许也是其中之一。
月轮听了,眼中含着泪点了点头。
沉惜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得道:“湛都神君已领着众天将去了前线,你大可不必太过担忧……须知凡事都有方法,万万不可急病乱投医。”
月轮还小,怕是魔族的一根手指头都能碾死她。
然而——
“月轮知道自己力量微薄,可我的父母亲族却也只是下界的普通花妖,他们没有仙人的身躯,甚至要比我脆弱十倍百倍。”月轮道,“月轮必须得回去。”
沉惜还能说什么呢?
她心中竟是觉得有些欣慰的。可她的理智却让她沉下脸来,严肃道:“可你去了不过也是于事无补。”
“世间强者弱者,都有彼此的生存方式。天神如是,小妖亦是如此。万物各循其道,若是出了偏差,便会万劫不复。”沉惜道,“你已为仙人,又何必去惦记在人间的事?须知前尘故梦,不过一场泡影,是再脆弱不过的了。”
沉惜说到此处,心中耸然一惊。
她也不知道自己如何能对着月轮说上这样一番话来。若是从前,她将人训斥一番,困住也就罢了。如今倒好,竟对着月轮一个懵懵懂懂的小童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前尘故梦……她又想起来天帝让她看见的景象。
到底什么才是真实呢?
沉惜微微抬起了手。
月轮瞧见她的动作,立刻警觉:“神君要对我施法术么!”
沉惜莞尔道:“你倒是警觉。”
“月轮不愿!”月轮知道沉惜是个独断的性子。
这神君看着柔弱,其实心中最是坚韧不过,且一旦认定了某事,便很难再有回转。月轮心知自己必须尽快说服她。
可月轮张嘴之后,却发觉自己没什么可以反驳的。良久之后,她只得重复道:“我不愿!”
沉惜所说是对的,即使月轮去了下界也没有什么用。而她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在天界过她的安生日子。
月轮也觉得不解,她其实很少同远在下界的生父生母交流,也不曾传递什么书信,也不曾回护过。怎么这样的时候她却想起要纠结这样的事呢?
沉惜微微一哂,手中弹出一道灵光,将她打晕了。
月轮的心思,沉惜也看得分明。
若是心系父母,月轮留书一封,自个儿遁去。她在沉惜身边多年,并非是没有门路。
可……她既然来走这样一遭,心中必是存了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的小心思。
无非是要求庇护罢了。
沉惜给不了她要的庇护。
她自身尚且如风中飞蓬,如何能护住他人?
*
御景见了月轮,眼睛一亮。她便伸手去捏月轮的脸。月轮以冷脸拒绝。
御景悻悻地收回手。她看了眼沉惜,又看看月轮,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了想,转而道:“前几日槐洲来找我,说是湛都那边已经出发了。那贼小子也真是的,连个欢送的仪式都不给人家。”
沉惜问:“槐洲神君又来找你了?”
御景莫名觉得不对。
可她察觉不出来,摸了摸后脑勺,笑道:“是啊。我倒盼着他来。”
“噢?”
“他一来,拂罗那小丫头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批公文也快,也不拿乔了,我摸摸鱼,实在快活。”
沉惜被哽住,勉强道:“那……倒也是美事一桩。”
御景自个儿又乐呵呵地笑起来。
三个人里,只有御景一个是高高兴兴的。
沉惜又去吹那骨笛,骨鸢被天界与魔界的壁垒堵着,并不能进来。只是它们受骨笛约束,只能努力地拍击着空间。沉惜周身荡开无形的波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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