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景打从拿起剑的那一刻便有了这个认知。可此时她并不想、也不该再去扯什么仙神的事。
因此她只道:“既是忘了,便不是什么重要之事。”
“你说得对, ”这高高在上的仙人却意外地好说话,“敢问兀黎大人的心腹来寻我,所谓何事?”
“心腹”二字成功地让御景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清了清嗓子, 正色道:“心腹算不上,只是各自尽力罢了。”
她说话没什么重点, 向来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只提了提护城大阵之事,话题便以一种奇诡的速度拐向了魔女们平素最爱的装饰。她好心提点曜熠:“你这偶人装饰十分寡淡。不如入乡随俗, 换一身打扮也好见人。免得到时被人说成土包子, 你自己心中也不好受。”
曜熠平静地应了。
他似乎也不知道什么生气, 对御景的指手画脚接受良好。
他洁白的衣袍被骨鸢振翅时带起的灰尘染至污脏。他索性拂袖坐下, 将那精致的偶人抱在怀中。
“这是尊夫人?”御景好奇问。
曜熠垂眸,算是默认。
这偶人固然精致,却没什么生气。一眼看去便知是死物, 半点灵智也未曾开的。
御景嘴唇张了张,想了想也不知道说什么。
那索性便闭嘴。
她也拉着羡鱼坐在另一只骨鸢上。
*
兀黎那求贤若渴的模样,御景同羡鱼已经看倦了。
若说最开始,两人还能强打精神夸兀黎一句“好气量”的话,如今也只能感叹此人确实是有大毅力之辈。
曜熠神色冷淡地将手从兀黎手中抽出。
他淡淡道:“你所求之事并不难。我此来魔界也不欲同你摆什么架子。做一场交易吧。”
兀黎来了兴趣。
“阁下但说无妨。”
曜熠苍白的手猛地攥紧。
他抱着偶人,好久才缓过来,低声说了一句。
“在九重天,有一个同我长得很像的男人。”
“我要你……”他说到一半便开始咳血,一手用帕子捂着嘴,一手死死地攥着偶人华丽繁复的衣裳。
他的肤色极白,那并非是雪中的皎然,而是流水一般不知何时便会消散在日光下的脆弱。
他的名字分明是被赋予了光彩与荣耀,此刻却像朝生暮死的蜉蝣,痛苦却冷静地迎接夜色。
曜熠的动作太大,那顶白发便向下一歪,露出那仅剩几根白发的头顶来。
“看来真的快变成魔族了啊。”
在场诸人不禁这样想道。
曜熠已经直起身子站了起来。
血色将他的唇染成十分健康的颜色。
“走吧,带我去瞧瞧这魔域的风景。”他指尖泄出丝丝缕缕金色的光芒,在虚空中划出半人高的法阵。兀黎就在法阵的那一头。
曜熠金色的眸映着这场景,这显得他的神情十分冷漠。
兀黎就站在他的对面。
“我该认为你同意了这场交易吗?”
“自然。”男人像是听见了什么愉悦的消息,勾唇微笑起来。
羡鱼下意识地去寻御景。
少女坐在角落里,正对着洞窟中的火光照那翠色的宝石。
宝石中的灵气偏冷,绿色的光打在御景的脸上。
她忽地一拍手:“是了,叫白业用这个为我铸一把剑吧!”
“剑?”
御景猛地站起身,抓住一旁的短棍便舞了起来。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她是那样的耀眼。
也是陌生。
羡鱼沉着脸。
不,这不对。
*
原来曜熠是上古时便存在的神明。
他同羡鱼说起此事时,身子已越发地不好。手却抓着那偶人不放。那偶人被他大力桎梏着,纤瘦的身体微微变形。华丽的裙衫从竹制的地板上擦过,精美的刺绣反射出粼粼的光。
御景光是看着便觉得痛。
她不禁道:“你轻一些。”
曜熠却罕见地勾唇,笑问道:“死物而已,何必心疼?”
御景心说你如此宝贝这木胎泥塑,可全然不像是将其当做死物的样子啊。
曜熠金色的眸澹荡着波光。
他的容貌十分惊人,神情却泛泛。他将手扣在偶人少女的手掌之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纤细美好的关节。
“你从前远没有这般好说话。”他懒懒道,“自然,你是不认得我的。”
“我母神生我时便是难产,此后种种,更是表明我并非象征吉兆的神明。”曜熠说到此处,声音依旧平淡,“你从前常在天河处练剑。剑气将霞光斩碎,将月华拦断。那样的悒郁不平。可这原本是我忍受了许久的东西。”
他甚至向御景露出一个清淡的笑容来:“那时我非常高兴。”
御景手里拿着一根树枝,闻言也只是默默将那树枝折断。
“你就不好奇你的过去?”
御景道:“我只是一个碰巧会剑的剑修,我就是我。和过去如何是没关系的。”
她十分笃定。
“我并不这样想。”曜熠猛地站起身来。
他单手搂着偶人,笑容渐冷。
“我是天生就该堕魔,你呢?你是天地至清之气所化,当真那么喜爱与你本源相对的魔界?”
御景垂下眼。
“你怎地不说话?心虚了?”
“不,只是你时日无多,”御景也站起身来,“实在没有必要将时间花在我这样的路人身上。”
“那你又如何?司命的命笺上写得无比清楚——你该世世早夭,至多活不过三十岁,御景,你真的不想改变这一切?”
“早夭?”御景笑道,“我只是觉得我身体好得很?”
“天神写就你宿世命运,你如何以凡人之躯抗争?便是龙血也不算高贵。你若不快些升仙,若不杀回天庭,眼前只有死路一条!”
“你那样恨天界?莫非堕魔之时遭了什么迫害?”御景问。
曜熠不再多言,只道:“不送。”
他抓着偶人的手,一言不发地走进室内。
话不投机半句多。
御景抬头看了看天,未完成的法阵已能看到淡色的轮廓。这是兀黎耗去一半积累才在大本营建成的里程碑一般的建筑。想来若是魔族有史书这样的东西,一定会将此时放在最重要的篇目来讲。
这样有利于民的建设带来的好处几乎是立竿见影一般的。
有越来越多的平民魔族加入了这座城池,兀黎的形象也渐渐与从前那些凶恶蛮横的“暴君式”魔尊区分开来。
这是个很有主见,很冷静的君主。
兀黎已经很少召见御景与羡鱼,这座城池也有了“玄墟”这个名字,街市上渐渐亮起温柔灯火,交谈声与脚步声交织成这片土地最牢不可破的城墙。
这只是魔族从蒙昧中走出的第一步。
羡鱼站在灯下。她的眉眼本就温柔,只是素日里并不肯低头,清艳的面庞就显得有些冷傲而孤僻。
灯火为她添了三分温柔。
流火划过天际的光芒不能照亮她的眼,御景却能。
羡鱼听见御景的脚步声,便抬头来看。
她似乎原本在梦中。
见了御景,怔怔道:“兀黎将这座城治理得很好。”
御景亦垂眸笑:“这正是我同曜熠布阵时所期待的结果。”
“然而没有人知道你。他们只知道曜熠从九天而下,为兀黎出谋划策,却不知道其中还有一个你。”羡鱼道,“你为何……你不想永远呆在魔界。”
“永远呆在同一个地方,与同样的人朝夕相见……我过去曾向往这样的事。”御景道,“只有在你的树下,我才会这样想。”
羡鱼反问道:“如今便不这样想了?”
“会倦怠,除你之外。”
“我便不同?”
“本就不同。”
很久之后,羡鱼才说道:“兀黎虽然冷情,却并非不会厚待功臣。”
“还记得你我是为何来到魔界吗?”御景轻声问,她不待羡鱼回答,自己就接着道,“是因着敌强我弱。当时你我无法战胜兀黎罢了。且又要求白业一副神兵利器,这才跟着他来了。”
“兀黎确实不赖,因为他一心一意想要振兴魔族,做魔族最显耀、最圣明的君主。他就是为这个来的。”
“你不是想要成仙吗?”御景猛地凑近了,纤长的睫毛几乎要扑到羡鱼脸上。
“我与你都并非魔族,兀黎所要做的很简单。统一之后便是对外扩张。他不会那样识时务,他恐怕是想将三界都纳入他的手下。”
“——若是你被顶头的天界压了千年万年,难道就真的生不出反叛的心思?莫说是兀黎,怕是海皇等人也都是这样想的。”
羡鱼问:“这都是那堕魔的曜熠教给你的?”
她抬眼看着眼前的少女,御景的面容还不算成熟,却已是独当一面的模样了。
羡鱼觉得心焦。
这样的人,是不会永远只停泊在一个地方……
她开始唾弃从前执意要带御景出来寻仙问道的自己。
这飞离她的羽翼,是由她羡鱼亲手插上的。
御景对上这样惆怅而晦涩的视线,在短暂的怔愣后却勾起了唇。
“不是,是为了羡鱼姐姐特地去了解的。”
第56章 转变
沉惜觉得这样的御景说话真真是十分动听。
她的神情柔软而依赖, 像是从未脱离她的双手,喜怒哀乐都交在她的一念之间。这大约是爱情中一方对一方绝对的劣势。
羡鱼和沉惜的想法一样,于欣喜中感到丝丝缕缕的安慰。
——她深知, 有些事并不以人的主观想法而转移。
两人的见解与眼界渐渐地被无形的力量拉开了差距。一日尚且不能使两情变易, 那经年累月之后呢?便是御景不觉得, 那旁人呢?
羡鱼觉得十分无力。
盖因她只是山野里不巧得了灵智的一株春桃。本该在芳菲谢尽时颓然落败,她没有御景那般的天赋与理解力。她看不透兀黎言谈举止之中的深意,亦不觉得自己能轻巧地就同九天上的仙人共事。
她的小姑娘几乎是一夜之间,就被附上了什么沉重的事物。
也因此闪闪发光。
羡鱼并不因此而自惭形秽, 只是追赶得有些疲惫。
御景握着她的手, 忽笑道:“择日不如撞日,姐姐不若就此同我离开此界?”
羡鱼眨了眨眼。
*
直到离开魔界,羡鱼才对御景道:“若是魔尊追上来了……该怎么办?”
她低垂着眉目, 以袖掩唇,担忧之色纤毫毕露。
御景轻轻拂开她的袖摆,当即笑道:“姐姐装什么?”
她的唇角分明是翘着的。
御景躺在骨鸢上, 展眉笑道:“咱俩没那么重要,当初便是他抓白业捎带的, 哪里有那么惹眼?且那曜熠再怎么不济, 也能顶到大阵建成,届时咱们的未来魔尊忙着攻城略地, 哪里还能记得我们这样的小人物?”
羡鱼道:“你未免太过妄自菲薄。”
御景笑眯眯地打量她, 四目相对。
“姐姐亦然。”她轻声道。
羡鱼别过脸去, 不再搭理她。
却又用余光偷觑。
御景的身后背着一把雨过天青色的长剑, 上面嵌着颗宝石,正是当时从曜熠的偶人身上撸下来的那颗。
*
这次轮到御景来安排羡鱼了。
她催促这人去准备飞升。
羡鱼不肯。
她心里御景这样不凡是因为御景是海皇的血脉,龙族的尊贵血统说不得在她那里便浓厚几分。
她还记得琴极宗掌门说的话。
她仍记着早夭之事。
风露之间, 羡鱼将琴极宗掌门说给她的话又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
一字一句都印在她心上,此时回忆倒像是自虐一般,将羡鱼心里割得生疼。
“飞升之事何时都来得及,我想看着你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些年。”
御景只以吻回她。
剑修的气息凛冽而清新,久而回甘。
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
走过人间的茶楼时,御景受了说书先生启发,一拍桌子,笑道:“有了。”
这身姿挺拔的少女以一种骄傲的姿态说道:“我们先下个黄泉,将那所谓的‘生死簿’一笔勾了便是。”
羡鱼怔然:“这、这是不成的。”
“那你带我躲到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去。”御景道。
虽然是抱怨,可这样的假想却如此甜蜜。
羡鱼疑心自己犯了什么病,所思所想都走在极陡峭的崖上,一不当心便会堕入极恶的深渊。
御景眉眼中染上些许甜蜜,她拉着羡鱼的手,忽道:“不如你带我一道闭关,咱们一道飞升就是了。”
羡鱼一眼便识破了她的主意。
“又想搞些不正经的?”
“怎会!怎会……”
*
羡鱼太想要站到和她的小姑娘同样的高度上去了。
——为此必须成仙不可。
她想要成为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的仙人。她想要从九天之上俯视尘寰,从此不再为所谓的“不可知”而惶惶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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