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槐洲被叫过去。
他从容地拜倒,说了些漂亮话,然后便垂首安静等候询问。
帝尊挑了挑眉道:“你这样子,倒真不像是跟在那丫头身边的。”
槐洲脸上并不见愠色,依旧是谦卑地道:“槐洲不过是一介琴灵,能跟在剑尊身边已是万幸。”
他与帝后一般,瞧着都是朗月清风一般地男子。
帝尊没个正型,斜靠在帝后肩上。
她觉得有些无趣,道:“我是想来问问你,御景这些年可曾对什么人动心过?”
槐洲诧异地抬起头来,随即缓缓道:“没有的。剑尊一心求见,并不在风月之事上费心思。”
“行了,你下去吧。”
“……是。”
槐洲走了之后,又只剩下帝尊与帝后四目相对。
帝尊问:“这琴灵你如何看?”
“一时还掀不起风浪来。”
“是,也是。”帝尊沉吟许久,最终道,“找个由头将他支走吧。”
*
没想到御景竟会像个小孩子一样不让槐洲离开。
槐洲原本是要跟着东方的仙人们一道离开。东方仙人们喜好高雅,心思也细腻,槐洲到那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御景提着剑追出八千里,将人拦了下来。
浩然剑气将那山当中劈开,她于昭然光华中落下,拦在了仙人们的必经之路上。
“你是我的朋友,怎么不同我道别就离开了?”
槐洲脸上将将扬起笑容。
御景便是迎头一剑。
她留了一手,因此那剑只是将他的发削至及肩高度。
“……”槐洲似乎是极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道,“尊上这是做什么?”
御景直直地看着他。
“缺人。”
到底是一起走过了漫长光阴的人。
槐洲勾了勾唇,笑道:“那我便不走,除非尊上赶我走,往后我不会再离开您了。”
一番话说得缠绵悱恻。
若在以往,御景一定要将他打断,再奚落一通。
可她此时心室仍悸动不已。
*
【你当时紧张什么呢?】
【平白养了个白眼狼在身边。】
御景摇摇头:“我当时只是很慌张。即使是在长阳山,也没什么人愿意做我的朋友。只有槐洲愿意跟着我。我以为他当我是好友。”
如果剑也有道体,那么景剑一定会翻一个大大的白眼。
【就凭你那使唤人的架势,也想叫人家真心待你?】
【呸。】
御景细细地擦拭着景剑的剑刃。
那吹毛断发的剑,竟也像是绕指柔一般,贴在她的指腹之间。
“那时我还不明白。”
海浪极有规律地拍打着礁石。景剑迷迷糊糊中竟觉得仍是槐洲在擦拭它的剑身。
【唉,怎么就这样了呢?】
“好好说话。”它的主人微笑着,比从前要平和许多。
不,那只是一汪深潭,其下仍有暗流涌动。只是有的时候,旁人从外面看,却也只能窥得那平静无波的水面。
寡淡、冷寂。
【他害你的时候,你还不明白?】
御景抬眼望天际。
“那时我已知晓,有些人有些事再怎么强求,也不能回到同一条路上。”
她垂着眸,忽然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若在以前我定要亲手杀了他,可后来渐渐地我并不觉得一个人寂寞了。因为有更加值得去做的事——再漫长的寒夜都有足够明亮的光在前路指引着。等回头时,槐洲已走得很远。”
【……御景,你真是从头懒到尾。】
“谁说不是呢?”
景剑在她的怀里蹦跶了许久。它打定主意要戳破御景如今这层完美的面具。
【焜瑝总是同你没交情的。你为何纵容他?】
“是——但他在天界之主之前,是那两人的儿子。即便他们并不希望我因此有所迟疑,我却仍不愿动手。”
从前的御景孑然一身。
九重天太冷了。四顾无声,空无一人。后来她下了界,也只有一个柄不对付的佩剑、一个唯唯诺诺的随从。
——客观来讲,确实就是随从。
帝尊与帝后固然待她如亲女。
只是御景到底并非亲生。
她太强。
帝尊与帝后是生不出这样强大的孩子的。她是那个小家的一员,也是将来众人的领袖,注定要背负着重量前行。
畏惧、敬佩、疏远。
她在冰天雪地里待了太久,一点零星的火光都弥足珍贵。
其实御景并不需要温暖。
但美好的事物谁都不会嫌少。
仙人也与凡人一样,世间所有开了灵智的生物都一样。他们都会有各自的羁绊,并且成为彼此的不可替代。
御景享受着来自他人的温暖,最终清醒地认识到,她是最强的那个,因此失却了独特性。
不会有人因为她的离去而恸哭至地老天荒。
不会有人因为她的存在而欢欣且目不转睛。
她像一柄剑,能庇佑世人安居乐业,也可使其遍体鳞伤。
——这并非什么大事,即使是从御景自身来说,她也不愿意同什么人凑得太近。只要一直走在同一条路上,那么是否携手也无足轻重。
她甚至想好,若有朝一日真有无法挽回的灾难来临,她定要做第一个死去的那个。
她要执剑斩敌,杀灭一切危难苦痛。这样她自身也就成了和平本身,而非杀器。
在天界行走时,御景得了空便躲起来独自吹着冷风。她心里就在想着这样的事。
有帝尊、有帝后,这样的日子对御景来说很好。
可没了她,虽少了什么,却也是能过下去的。
那不如死得痛快热烈一些,既全了情谊,也更加畅快。
御景等来了那个机会。
*
景剑从未听御景亲口说过这些。
【你既然说出来,想必这些都做不得数了。】
它有些心虚地揣测道。
你不是还有我么?
景剑心里这样想,不免有些怨怼。
它愿意从今往后都将御景当做唯一的主人——实践已经证明,天上地下,古往今来乃至以后,都不会再有另一个御景了。
没有人能再御使景剑,也就不会再有人得到这个名字。
剑也需要剑客来成就。
它想起日后灵力凋零,想必御景出手的机会就更少了。
御景看着泛起一片片鱼鳞的天际,脸上却浮起笑来。
她仍旧是消瘦且伶仃的影子。
腰脊却挺得笔直。
“是做不得数了。”
“我过去想要第一个死去,如今却想长长久久地留在世间。”她眼中映着海波,海波中散着朝霞,“不能了,再不能了。”
景剑沉默了许久。
【回去吧,该等急了。】
第72章 看取明镜前(上)
那是一种与海波全然不同的温柔抚慰。
月色揉碎在滟滟波光中, 有节奏地亲吻着她的脸颊。一下又一下,如同春风拂面一般,予她以最深沉而静默的宁和。
微微有些凉了。
沉惜睁开眼睛, 入目的是漫卷的星辰, 它如同天女的浴衣一般, 在天幕上舒展开来。
是她, 曾无数次仰望过的天空。
沉惜很快意识到了不对。
天界早就被那失去主人后乱斗的神明们砸得稀烂。过往的辉煌如今也同一片废墟没什么两样。巨大的爆炸之后,星辰的碎屑无边无际地漂浮着,渐渐演变成了别的形式。人界也随着那些星辰远了。
三千世界不断地崩解融合,它们依附着从前的人界的碎片存在, 彼此互相孤立却又和谐地共处在无垠的黑暗之中。
就连海界也散成了碎片。
那些神异的生灵们已不可考。
御景呢?
沉惜有些慌乱。她应当同御景一道陷入了长眠, 应该在等待再度醒来的契机。
如今她在一个酷似天界的地方出现了,御景呢?
——神明已是过往,她那毁天灭地的力量还存在吗?
她不会又骗她吧?
不可否认,沉惜有些无措。她挣扎着从深眠中彻底剥离, 眨了眨迷蒙的眼, 试图让自己看得更清晰些。
她的身体有些使不上力——
等等!
为什么她又变回了一棵树?灵力已经衰退到这个地步了吗?
沉惜将灵识探出, 看着视野中那棵巨大的桃树陷入了沉思。
怎么会这样!
不过就是小睡一万年, 居然都退化成树了吗?
天道就这样压制她这种旧时代的产物?难道她真的要去修炼什么精神力——去开机甲了吗?
沉惜:危!
就在这时,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远处有一个身影驾着鸾车而来。
她跳下来, 落在树下。
“沉惜——”
这是个相当精神的女子。头发简单地扎着, 身材高挑丰满, 身后背着一把□□。
沉惜默了默,只觉得她眼熟,却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那女子得不到回应,跌坐在树下, 抹起泪来。
“沉惜,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啊!”
“呜呜呜呜,为何会如此啊?你还这么年轻,就这样变回了原型,往后的日子可怎么熬啊?”那女子说着,泪眼朦胧地抬起眼来,看了看沉惜颤巍巍的花枝,“我知道你向来便是个心高气傲的——可、可,那人是天帝,你怎么也不知道变通?”
天帝,真是个遥远的词汇。
沉惜在心里想了想,发现此处的景与人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似梦非梦,似真非真。
而这女子——
她试探性地唤了一声:“辞玉。”
辞玉听见沉惜唤她,忙破涕为笑,道:“沉惜,你竟还有意识么?”
沉惜矮下一枝繁花,算是回应。
辞玉脸一红,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窘态怕不是悉数被沉惜看了去。
若是沉惜不回应她还好。一旦有了回应……那种羞耻的感觉便涌了上来。
沉惜颇感新奇。她记忆里辞玉都是端着花神的做派,即使后来成了武斗派,也是极端着的一个人。
如今竟对着她嚎啕大哭……
想必是梦罢。
却听那厢辞玉将泪抹净了,又沉痛道:“你如今这模样,是打定主意不变回来了么?”
沉惜试着感应了一下身体里残余的力量,心情也有些沉重:“是十分决绝的咒术,想必要几十年才能冲开。”
“唉。”辞玉顿了顿,忽道,“陛下身边也并非不是个好的去处。”
沉惜悚然一惊。
怎么不管是现实还是梦里,辞玉都热衷于给她和天帝拉皮条?
“非我所愿。”她被这联想弄得有些不快,冷淡地说道。
大约是意识回笼之后,那些情感也慢慢回来了——甚至比以往还要活跃。
辞玉看起来似乎还想再劝。
话到了口中又被囫囵吞下。
“唉。陛下还说要来看你呢。”她离去时添道,“无论如何,你都该珍重自身才是。万万不可将贵人惹恼了。”
若是有人身,此时沉惜一定是眉头深锁。
她不知道自己何时竟与辞玉这么熟悉了。
还有那天帝——他是这么随和的性子么?
*
好在天帝来之前,沉惜总算见到了她真正想见的人。
御景蹑手蹑脚地过来了。
梦里的御景也很奇怪,她穿着十分华丽的衣裳。御景从前也爱穿那些产自海界的华服。但——这不同。若说现实中的御景像明丽绮艳的花,那么梦里的这个却更加冷淡一些。当然是在她不开口说话的时候是这样。
她踩上星海时极轻也极优雅。天女织成的锦绣将她包裹着,看不出一丝一毫的逾距。她的每一步都像被丈量过一般,分毫不差。就连踩在星海上的足音也悄然合律。她的眼睛冷而克制,只有在看过来时泄露出几分别样的情愫。
沉惜有些紧张。
——这样的梦她是常做的。
比如她成了人间的皇后,御景是她的王这样的剧情也并不少见。在漫长的沉眠中,她只能借这些打发时间。然而不管是什么剧情,最后都会演变成——御景露出邪魅狂狷的笑容,将她压在墙上。
【女人,你会后悔招惹我。】
或者她们会成为有悖伦常的关系,御景这时会十分娇俏地用下巴蹭她的脸颊,任性地、理所当然地向她索求。
【姐姐,以后只能看着我一个人哦?】
沉惜:就,还挺期待的。
御景开口第一句话,令沉惜觉得自己这次这个梦还蛮真实的。
“沉惜,你渴不渴,我来给你浇水啦。”
果然不管穿成什么样子,御景就没变过。等等——
这个语气,或许……
梦里的御景并不懒散,是个相当利落的行动派。她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把金壶,低垂着眉眼开始认真地给沉惜浇水。
她绕着树干走了一圈。
沉惜觉得这样的御景有些可爱。
真是不得了,明明是在做这样可怕的事,却——令人心动得不得了。
御景浇了一圈水,却突然想起:“啊,我还没有给你松土。”
她带着些歉意,笑了笑:“我还是第一次给树松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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