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枫异摇摇头,慢吞吞地吃饭。
其实荀粲也没办法,说的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可若山后就是悬崖,该怎么办?
“就这么坐以待毙?”荀粲实在不想忍,直接问道。
墨枫异笑道:“我这不是坐以待毙,是顺其自然。”
荀粲沉默不语。
他们差不多在未时出了城。
冬日渐盛,天气越冷,即便是午后墨枫异也还是觉得没有一丝热气。
他很是惊奇地发现了一座桥,准确地说是发现了一条河,西南多山少水,他都以为这边的水都是山泉呢。
墨枫异看着面前石碑上刻的字,有些疑惑:“冰夷桥?”
怎么这么熟悉?
荀粲点点头:“河伯啊,你没听过?”
“这边哪有什么水啊,江南地区可都没拜河伯的说法呢,况且冰夷还是女河伯。”墨枫异当然听说过冰夷,不过他从来不信这种神鬼的坊间传闻。
荀粲挑眉:“这不是有河吗?这条河极为重要,百姓的日常用水都是从这儿取的,你说要不要拜河神?”
墨枫异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那为什么不拜河伯冯夷,要拜他的妻子冰夷?”
荀粲失笑道:“这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当地人。”
墨枫异撇撇嘴,十分嫌弃。
荀粲无语地看着他:“你要是真好奇就自己去问,赶紧走吧,过了桥就是白道口了。”
墨枫异进口时再次惊讶。
“这里的乡民还给你爹盖了祠堂!?”
荀粲轻笑。
这祠堂并不大,也就两三间房子,但是非常醒目地立在白道口口界,而且修缮得典雅恢弘。堂前还有一块石碑,□□耸立,精雕细刻,足有一丈高。
墨枫异默默念出石碑上的字:“智朝将军同万千白道口英烈永垂不朽。”
智朝将军自然就是荀维初。
荀粲带他进了祠堂,周遭的百姓知道是荀维初的儿子前来祭拜,都识趣地清了场,一时只有他们二人,十分安静。
荀粲点了香,墨枫异看着面前孤单的牌位问道:“怎么只有你爹?”
荀粲也给他点上香,两人上完香荀粲才说:“这个祠堂虽然不仅仅为我爹建立,纪念当年战死的几万英魂,但是我爹是最高将领,算是作为代表吧。”
墨枫异眨了眨眼,顿了一下才说:“那些士兵也都埋在这里吗?”
“是啊,北易的规矩,牺牲的官兵不能回乡,只可就地安葬。”荀粲淡淡地回答,“他们留在战死的地方,继续保护着这里的人。”
墨枫异叹了一口气:“...嗯。”
“我爹当年出征的时候,我娘为他写了一封离别信。”荀粲这些年不知道拿出来读了多少遍,现在回忆起来也是心有悲戚。
墨枫异慢慢伸手握住他的,轻声说:“写了什么?”
荀粲落下些泪,很少,很安静。
墨枫异从来没见过荀粲哭,他才发现原来这个人早就哭了,只是没出一点声让他发现而已,而且荀粲即便哭着,说话也很沉稳有力,没有一点柔弱失意的感觉。
荀粲咽了一口气,动了动喉结开口:“家中妻小,莫足挂齿。将军大义,望自珍重......”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才有些发颤,带了一点哭腔。
墨枫异等着他,默默拉着他的手,也不做声,也不动。
“......谨此送君...涕零未已,护国英魂,万古不灭......”
荀粲说到最后有些哽咽了,紧紧攥住墨枫异的手闭上眼。
墨枫异靠近他,左手依旧拉着他,右手抚上他的脸,缓缓为他擦去泪痕。
他擦得很轻,手指一点点摩挲着荀粲的脸颊,似乎这是一件非常神圣虔诚的事。
荀粲感受着他指腹的温度,非常贪恋地侧了侧脸往他手里拱。然后睁开湿润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为他拭去泪水的墨枫异,眼前有些朦胧迷糊,他却感觉分外清晰。
“...我娘实在太想我爹了,她忍受不了没有他的日子。”荀粲哑着嗓子说,“可我呢...她随我爹去了,就这么放弃了我......”
墨枫异心疼地抱住他,一下一下地摸着他的背说:“她不是放弃了你,而是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精力把你养大了......她很痛苦,只能选择离开。”
墨枫异并不知道公孙毓清到底是怎么想的,她为什么要放着当年只有三岁的荀粲撒手不管,就这么自尽了。
墨枫异只能安慰他,只能无能地抱住他,妄图缓解一下他的难过。
当年公孙毓清死后,有人说她懦弱无情,不接受事实乃至不管儿子,有人说她勇敢坚贞,敢于随着丈夫而去,可是这种种揣测都不能肯定她的想法,只有三岁的荀粲也自然什么都不知道。
荀粲把头埋在墨枫异的肩上,放肆地流泪,末了他抬起头,擦了擦眼泪说:“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平时想想觉得没什么,不知道怎么到了我爹面前反而没忍住。”
墨枫异笑着揉揉他的脸说:“这些话你也只能和你爹说了,在皇城的时候这么多眼睛盯着你,你能说吗?”
荀粲红着眼眶,略带哭腔地嘟囔着:“其实我真的怨他们...怨他们都不要我了。”
墨枫异听着他软糯的语气,腿差点一软跪在地上。
这是荀粲吗?
荀粲永远稳重,永远平和,永远胸有成竹、气定神闲,即便流泪都是无声的,他什么时候会这么服软?有这么哭的时候?
“可我知道我不能...荀家世代都是忠臣良将,我□□、我爷爷、我爹都战死沙场,他们都是英雄,为国捐躯是应该的,甚至我知道我的结局或许也是这样.......但我忍不住...我觉得我不配做荀家后代,我这么自私,自私地想着我爹娘能陪我长大...”
荀粲再次闭上眼,说话的时候就这么放松地靠在墨枫异身上。
他每说一句,墨枫异的心都疼一次。
他很清楚荀粲不能抱怨也无可抱怨,武将最好的结局莫过于战死沙场,这是使命,是光荣,是理所应当,是得偿所愿。
荀粲父母双亡之后,几乎所有高官大臣都抢着要他,人人都拼命表现渴望抚养烈士遗子的心愿。
最后还是皇上不放心,把荀粲带进宫交给了贵妃蒋鹭抚养,直到公孙傲进皇城带他走。这么多年皇上厚待于他,朝中长辈谁都爱护他,荀粲从小锦衣玉食,无论什么都是最好的。他若是还抱怨,别人只会觉得他贪心,觉得他不知足,觉得他不配做忠良之后。
荀粲没有资格怨谁恨谁,他反而应该感激,应该学着他家祖祖辈辈一样未来报效祖国。
所以荀粲非常懂事,他从小就是所有仕家子弟中最优秀的,能文能武为人谦逊,简直就是楷模般的存在,而且不争不抢,颇有口碑,让人无论如何都没法挑刺,甚至不少人觉得他未来的功绩能超过荀家先辈。
墨枫异离开皇城的时候他们也都很小,他无法想象荀粲究竟是怎么过的这些年。
他也不愿意想,或者不敢。
第40章 将离
墨枫异抚着他的背轻笑:“你已经长大了,你爹娘看到你现在的模样,在天之灵一定能安心。”
荀粲从他肩上离开,低着头噘着嘴还红着眼眶,像是被欺负了一样可怜。
墨枫异捏了捏他的脸,然后松了手站到他身侧。
荀粲一脸茫然地看着他跪下。
墨枫异稳了稳心跳才说:“荀伯父,我是墨枫异。您听见了吧,荀粲其实不怨的,他很想你们,虽然您和伯母没能葬在一起,但我相信你们一定会在天上重逢。”
他满脑子都在想着怎么措辞,但是磕磕绊绊半天也没想出要说什么,紧张着不知道从何说起。
荀粲刚要准备把他拉起来,墨枫异直接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他再说:“您别怪荀粲没能多来看您几次,他这些年独自长大,虽然别人都夸他,但他其实很没自信。只有当第一次立了战功的时候他才觉得有资格做您的儿子,才立刻来告诉您,让您放心,所以我知道您一定很高兴。我不能跟您保证我会一直陪着他,但我保证我现在很渴望能一直陪着他。”
墨枫异一口气说完,喘了几口气,然后再次磕了一个头。
荀粲一直看着他,然后笑了一下:“怎么你给你娘磕头是磕四个,给我爹磕头还是四个?这最后一个什么意思啊?”
墨枫异的额头已经有些发红,和他脸上一个颜色,淡淡地说:“荀伯父肯定也不会介意,最后一个是想让他听到,我说的话很有诚意。”
荀粲叹了一口气,揉了揉他的额头说:“你就这么跟我爹说啊,这就想让我爹放心?”
其实荀粲有些意外,墨枫异居然猜出了他的想法。他的确是有些不自信的,所以拼命努力不想让别人对荀家失望,他也是立了战功之后才觉得自己终于有脸去见爹爹了,才连忙请了假迫不及待地奔赴通州。
荀粲没想到墨枫异就这么猜了出来,而且或许墨枫异压根没猜,他本来就知道。
墨枫异嘚瑟着说:“那是他没看见我,他要是看到我肯定就放心了,我长得这么好看,还这么招人喜欢,他肯定乐意把你交给我。”
荀粲还红着眼,但是已经挡不住他现在很想笑。
荀粲磕过头之后起身也说:“爹,您放心,您曾经渴望的国泰民安实现了,我也长大了,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一定做一个合格的荀家后人。”
然后他拉起墨枫异的手继续说:“爹,这个人很好,所以我带来给您见见。”
墨枫异看着他的侧脸,忽然说不出来的心安。
也没什么甜言蜜语的,就见见而已。
墨枫异怎么就觉得这句话这么好听呢?
他们回程的时候,荀粲在河边站了很久才把红着的眼眶恢复正常。
墨枫异觉得荀粲不仅笑起来如沐春风,哭起来也不意外的好看。荀粲的五官棱角分明,刚毅凌厉,高挺的鼻梁很有男子气概,但是哭起来就会带上柔和的意味,湿润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让墨枫异自然地生出了怜惜的欲望。
荀粲别扭地把头转过去,带着鼻音说:“...你别看我了。”
墨枫异笑出了声:“我都不知道你哭起来原来是这样的,怎么这么会惹人心疼呢。”
荀粲瞥了他一眼,继续看着河面默不作声。
荀粲一直觉得不可以在墨枫异面前哭,因为他想树立给墨枫异一个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刚强形象,但是今天他居然感觉不错,甚至一点也不别扭。
原来荀粲也会害羞。
墨枫异忍不住上去捏他的脸。
“好了别人看不出来你哭过的,咱们回吧,我还要给小闻挑礼物呢。”墨枫异扯着荀粲胳膊晃了晃。
荀粲疑惑道:“...小闻?什么礼物?”
闻彦淮的辈分降低了吗?
墨枫异感觉这人哭过之后都变笨了,笑着说:“闻汀兰啊,今天是腊月初四,那个小姑娘的一岁生辰,我们虽然赶不回去,但也要表示嘛。”
“你连这个都打听到了?”荀粲眯着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墨枫异点点头:“那当然了,我多有心啊,我都准备回皇城就认她为义妹了。”
荀粲“啧”了一声提醒道:“人家才一岁呢你就惦记上了?而且你要是认她为义妹,就不能喊她爹叫老闻了,那要叫义父吧。”
然后他就被墨枫异掐了一把,下死手的那种。
回城的时候,墨枫异一路上挑挑拣拣也没看中什么。
荀粲拿起一个拨浪鼓问:“我觉得挺好看的啊,一岁的小姑娘你能挑什么?”
“这里就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吗?有特色的那种,一周岁的生辰可要紧了,我这算是给她的见面礼呢。”墨枫异把玩着那个拨浪鼓,然后满脸不中意。
荀粲无奈地摇头:“你要挑多久,我可累了。”
“你累什么累?给小妹妹挑礼物你好意思累吗?”墨枫异义正辞严地质问他,荀粲一时居然说不出什么话。
“行行行,你挑,你挑,把我那份也挑出来。”
荀粲只好跟着墨枫异继续走。
荀粲看着墨枫异这么在意这个礼物,笑着问:“我之前送你的生辰礼物还在吗?”
墨枫异在秋日出生,他在皇城过了生辰才出发来的通州。
墨枫异拿起一个金锁,头也不回地应声:“当然了。”
荀粲再问:“那紫冥他们给你送了什么?你也没跟我说过。”
墨枫异这才回头,皱着眉说:“你的想知道吗?我不是很想说。”
荀粲挑眉:“想啊。”
墨枫异放下那个金锁,走着慢慢说:“紫冥吧......她觉得送东西没什么心意,所以我过生辰——”
墨枫异咽了一口唾沫,不堪回想地闭了下眼,“——她都会给我下厨。”
荀粲当即后悔问了,他见识过凌紫冥的动手能力,非常惊人。
荀粲试探着问:“她给你做什么?”
“面条啊,长寿。”墨枫异一脸风轻云淡,“虽然是面条,但是每年都不一样呢,有时候没熟,有时候干了,有时候太咸,有时候没味,年年都能给你新的的精彩。”
荀粲眯起眼丝毫不同情地笑道:“你都要吃?”
“是啊,她做完就端在我面前,看着我吃,我要是说不好吃,她就继续做下一碗。”墨枫异的笑容非常真诚,“她让我体会到我每年的生辰都是鬼门关,不带一点虚假。”
荀粲觉得心疼又好笑:“早知道这么有意思,我今年应该去你家看看。”
墨枫异扯扯嘴角:“别了,那场面有点血腥,我怕吓着你。”
然后他想了想又说:“至于小花嘛,我们从来不注意生辰什么的,平时互相送的就够多了。”
“那他们生辰呢?”
墨枫异回道:“小花当然不用管,紫冥嘛,她不过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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