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琴案东首,铜銮香壶中梵香正浓,香味宜人。一柄木琴横置案上,空弦无音,寂寂待抚。至于那琴,什么木,什么底儿什么面儿,什么制的弦,离得太远,凌非茗看不清楚。
霓儿上前道:“姑娘且稍待片刻,南卿姑娘听闻今夜与她论乐的人是那位以笛声相和的姑娘,定要备壶好茶,马上就来。”
“好茶。”凌非茗微微一笑,心想这南卿姑娘有点意思。于是便坐在藤椅之上等候。只觉得这椅子有丝清凉,但倚靠其中,十分舒适。
目送凌非茗进了房间,绕紫在一间虚掩着房门的屋里转过身,向俏玲珑邪邪笑道:“姐姐,你不是一向以男子为食么?怎么今日改了兴致?”
俏玲珑亦怒亦笑道:“妹妹刚从外面回来,眼露满足之色,不知又是哪家女子着了你的道儿。”
绕紫嘿嘿一笑,转而看向在俏玲珑身边垂手而立的南卿,邪魅应道:“随便找了一个,还挺痴情。”
而南卿,却只是默默的站着,用力克制着眼神里的愤怒与鄙夷。
显然,她还能默默的站着,是因为她对于今夜妙莲湖上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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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妙莲花殒】66
许是因为南卿是这间屋的主人, 她没有敲门,推门而入。
笑盈盈坐在藤椅上等候的人是女子,倒是头一次。
南卿见那人眉如秋波,眼若桃花,梨涡浅笑, 落落大方, 并不是想象中江湖中人那般流于世俗, 倒像是久居清林之中方踏尘世的隐者,心中好感更胜。于是她将一壶上好清茗呈在案前, 倒了一盏, 向凌非茗道:“不知姑娘怎样称呼?”
凌非茗心想,我是天御宗的凌非茗,便开口编了个假名:“姓田, 单字一个茗。”
南卿将茶盏双手奉到凌非茗面前,言道:“原来是田姑娘, 就请田姑娘先饮此茶, 润润喉。”
当南卿走到身前,凌非茗终于看清她的样貌。她依然穿着方才那件鹅黄轻衫, 却把面纱摘了去,露出真颜来。柳叶眉、睡凤眼,点点朱唇恰似饱满的红樱桃。最是特别之处, 还是她的头发。南卿的发丝不软, 但光泽诱人, 看起来有几分倔强, 却顺滑。她的发色也不像别的姑娘那样乌黑如墨,竟是极具异域风情的棕色,有光映照时,便透着金色的辉芒,让人忍不住想捧在手中仔细端详。
凌非茗只觉得这个小姑娘声娇体柔的,于近前看更显慵懒可爱。于是她接过茶盏,轻轻嗅了嗅茶香,凑到唇边欲喝未喝,抬眼看着南卿道:“这茶可是世间少有的极品月华雪中青,用来润喉真是可惜。到底是南卿姑娘太客气了,待我细细品味。”
南卿此刻也正打量着凌非茗,此人不过年近而立,竟和得上她的曲子,认得出她的茶,说自己是江湖行者,却无江湖之气,看来真如萦朱所说,此人来历不明,要多加些小心。
凌非茗饮下那盏淡绿香茶。霎时,舌尖温暖转动,味蕾还来不及捕捉那股细腻的苦涩,茉莉的淡香便侵袭而来。一口咽下,任谁都会情不自禁闭上双眼,静静回味。
“南卿姑娘的茶真是百转千回。”话很奇怪,甫一听叫人摸不到头脑,却是凌非茗发自内心的赞叹。
南卿开心微笑,将凌非茗的茶盏再次注满,道:“田姑娘夸人的方式当真特别。”
凌非茗道:“那是因为南卿姑娘的茶很特别。”
南卿笑笑,走到琴案边坐下,仰目道:“我还有柄琴,也很特比。用它奏出的琴曲,更特别。不知道田姑娘有没有兴致再听一曲?”
凌非茗放下茶盏也至案边,她见南卿手下古琴确是不同。打眼看去便知此琴制成年代久远,且用料异常考究稀有。琴上岳山高耸,龙龈内颔,工艺之湛令人惊叹。
凌非茗颇有兴趣,随口问道:“好琴都有名字,姑娘此琴世所罕见,不知叫甚雅名?有何来历?”
说到琴的名字,南卿顿了下,半晌开口才道:“它叫风木离,是我师父传给我的,没有什么来历。”
说完,南卿直盯盯的看着凌非茗的反应。她知道如果这位田姑娘来者不善,那么“风木离”三个字足以让她露出破绽。而这三个字是萦朱让她说的,南卿知道萦朱此刻就在门外窥听,只要田姑娘稍有一丝动作,萦朱马上就会把她擒获囚禁起来,毕竟有乔装打扮的道师找上门来,可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事。至于结果,无非就是被炼化成人丹,给萦朱和绕紫增进妖元。
所以南卿从心底是不愿顺萦朱的意的,她更希望眼前这位笑意盎然的女子无论是乔了装的道师也好,还是走江湖的乐者也好,都不要对这三个字有任何反应。只有这样,过了今夜,她或许还能尽全力护着这位不同常人的田姑娘从梧桐楼中安然的走出去。
可南卿没想到,田姑娘虽然没说风木离的事,却又提起件更把她自己置于危险中的事儿。
只见那不知自己已经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田姑娘还嘴角微扬,若有似无的笑问她道:“千年前,有位好音律、擅操琴的乐师,名唤南镜玄。南卿姑娘也姓南,也擅操琴,莫非……你们……”
南卿被凌非茗的话惊得瞪大了眼睛,她甚至听到门外枝叶蔓延的声音,再看这位田姑娘还不知死活的吟吟傻笑呢,赶忙说道:“南镜玄大师素有琴仙人之誉,而我只是一介卑微乐伶,哪里能与大师有什么干系。纵然有,也只是一片敬仰之心,众多大家乐谱之中更乐于临摹琴仙人的曲作罢了。”
“这样啊……”凌非茗颇有意味的点点头,脸上露出可惜了的神色,言道:“如果我没猜错,方才那首开门曲正是琴仙人所作的《九霄尘》,难怪南卿姑娘将此曲演奏得炉火纯青,如泣如诉,想来必是平日里没少下功夫。”
“嗯,正是。”还以为下一秒,这田姑娘就要毙命于眼前,没想到她自己又有意无意的把话圆了回来,南卿这才渐缓了些紧张之情。言道:“看来田姑娘对琴仙人的曲作也是相熟的很,不如我再抚琴一曲,田姑娘听听看,可有耳闻?”
凌非茗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月华流的门口,又转目向南卿道:“田茗洗耳恭听。”
清冷之夜斗转星移,湖岸上的灯火一盏盏暗去。一个时辰后,画舫中的灯盏也因无人添加灯油燃烧殆尽,只剩荧荧月光倾洒在陆念薇孤怨的尸身上。
凌非焉将炎月剑环抱胸前,倚着画舫的栏柱面西北而望,无甚表情。
初一却是神情紧张的坐在了桌边蒲团上,她没去想那里正是入夜时绕紫与陆念薇举杯进酒之处。许久,终于忍不住向凌非焉开口道:“非焉凌尊,你是在看天御宗的方向吗?我们从小榔村马不停蹄的奔了一天了,过来休息下吧。“
“那姑娘可是随时会醒。”像是预料到凌非焉并不会听从建议进来休息一样,初一又指指舱板上的陆念薇,以提醒凌非焉适当休息,养好体力。
“花妖傀儡。“凌非焉淡淡纠正初一,果然没动。
“是,是,是。”初一对这个少言寡语却偏偏认真得要命的同门师姐也是没辙,撇撇嘴念叨:“现在是姑娘,还是死掉的姑娘。醒来之后就是花妖傀儡了,还会引来上古花妖。非焉凌尊,你都知道这事儿的未来走向了,怎么还不进来休息下,也好保存体力。那花妖可是上古的妖怪啊,厉害得紧。要是那姑……花妖傀儡突然复醒,你刚好站着睡着了,那我道行这般浅薄可是收服不了它的。”
“我不累。“凌非焉坚定的摇摇头,这已经是她对聒噪的初一最大耐心程度的回应了。
初一知道凌非焉一向说一不二,也不再劝她。在这画舫中痴痴等待也是无聊,想起凌非茗临走时嘱咐她多看多学,初一干脆起身去看察丝毫没有动静的陆念薇,却对陆念薇紧握的右拳产生了兴趣。
露在外面的流苏有些散乱,桂香袭鼻。
初一试想打开陆念薇的拳头一探究竟,可她刚向那尸身伸出手,凌非焉便双目囧囧的投来了严峻的目光,初一只好作罢。如此一来二去,她到底也没有碰到陆念薇的右手。于是初一又坐回船舱的蒲团之上。
启明星就这样在漫长的等待中升起在遥远的天际,鸡鸣苏南府。
凌非焉走进船舱,轻拍初一肩膀。这下可好,吓得初一浑身一激灵,猛然站起大声吼道:“那姑娘复醒了?!!”
待她向舱板处定睛一看,松了口气,对着一脸铁青的凌非焉嘀咕:“非焉凌尊你吓死我了,那姑娘不是还好好的死在那里嘛。”
“……”凌非焉的脸色开始变得阴暗。
“哎呀好啦,我开玩笑的。一定是赶路走得太累,刚才我竟然小睡过去了!还好有非焉凌尊一直盯着,不然万一花妖傀儡突然复醒,正赶上我睡得香……”初一不好意思的笑笑,踢开脚边蒲团走到陆念薇尸身边缓解尴尬道:“唉,怎么说给她下了种子的花妖也是上古大妖,道行应该不低呀,怎么一夜都过去了,还没有复醒的迹象。难道说是这姑娘生前的体质实在太好了?”
“别出声。”凌非焉打断初一,用眼神示意她向岸边看。
岸边,一艘小舟已入水中,解开缆绳,有人正欲划动。
“来人了啊!!!”初一不太愉快了,那小舟虽然划的缓慢,但明显是直奔湖心而来。此情此景,即便陆念薇的尸身迟迟没有复醒,初一也知道她和凌非焉不能在这画肪上久留了,于是向凌非焉问道:“我们是不是要处回避一下,免得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凌非焉点头,两人从画舫背向小舟一侧同以轻功出船,在湖面晨雾的掩饰下,悄无痕迹的回到了妙莲湖岸,转身静静观察。待小舟靠近画舫后,湖心果然传来了大惊失色的呼叫声。
妙莲湖的安静就这样被打破,很快,衙役来了,捕快来了,半百老人来了,年轻的男子来了。
陆家三小姐死了。
死在船上,妙莲湖心,画舫。
两个丫鬟按小姐的意思,南卿姑娘到了就不要再来打扰,待天明,接她回府。天明,丫头们远远在岸边便看见画舫静静稳稳的停在湖中。
安静,湖上没有风。
陆念薇原本是个有分寸的人,只要不跟南卿有关。可一旦事关南卿,她就必会乱了分寸。于是昨夜,陆念薇第一次因南卿彻夜未归,便出了事儿,大事儿。大到两个丫头摇着小舟踏上画舫,看见辞别时还笑着赠与她们银两,此刻却香消玉殒的陆念薇时,先是大惊尖叫,随后大脑空白,双眼发黑,险些一头栽进湖里。
如何摇晃,怎么呼唤,陆念薇也不再应答。她涣散的双眸空洞的睁着,眼角似有泪痕。不见血,不见伤,身体也不僵硬,唯有右手是紧紧握着。
丫鬟不敢,也不必摊开她的手掌,便可嗅到弥漫在死亡气息里的淡雅桂花香。
壮起胆子向舱廊里探头察看,杯盏桌椅皆是如故,没有丝毫凌乱,也不见南卿,除了小姐魂断月夜,画舫平常得就像友人把酒言欢离去后的寂静。
华美依旧,却静得怕人。
第67章 【妙莲花殒】67
两个丫鬟不敢久留, 两人慌忙转头驾舟回岸。
很快,苏南府衙的官船停在了画舫边,和捕快、衙役、仵作一齐登上画舫的还有陆念薇的父亲陆起元。
最是难承生死别,最是萧瑟长送幼。
听丫鬟来报女儿出了事儿,陆起元起初无论如何都不信的。看到画舫就在湖心, 陆起元不信;看见衙门里捕快、衙役、仵作都来了, 陆起元还不信。只一遍又一遍的念叨薇儿不会有事, 一定是弄错了,薇儿好好的, 下月十五便要和李家公子成亲呢。
陆念薇的身体很冷。
陆起元抱着, 轻轻的,紧紧的。从小,他没哄过女儿睡觉, 那是奶妈下人做的事儿。此刻,女儿看着他, 大概是看着吧。他觉得自己该哄她入眠。
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
不知女儿受了什么委屈,悲悯和错愕凝固在失了神色的眼睛里, 睡前好像伤心的哭过一场。陆起元缓缓轻抚陆念薇双眼,让她沉睡在自己不住颤抖的臂弯。至此,陆念薇双眼闭合的瞬间, 天人永隔的刺痛感才如此真实, 如此深刻。陆起元老泪众横、泣不成声。
悔不该应允陆念薇昨夜出来赏月。
可惜, 一切为时已晚。
衙役们皱着眉, 于见惯奸杀盗掠的他们来说,死掉个富家小姐真的没甚所谓。但既出人命,便有凶徒手上染了血。自古杀人偿命,这缉凶拿人之事落在身上,衙役们烦的是又要费番功夫了。
而邓仵作喜静,最讨厌验尸的时候有人在旁聒噪哭泣。这行当他已干了三十年,每每天明未起,入夜欲睡,饭好端碗,如厕解带时,总会有衙役擂鼓般敲他的门板,请他去看死人,令他不悦。
今天亦是如此。
好在尸体不会讲话,不会吵他,不会因为自己横死断命哭哭啼啼,发疯发癫。至于还活着的,就未必了。他瞥了眼哭天抢地的陆起潭和两个丫鬟,脸色阴沉,开始验尸。
陆念薇衣衫清整,并无被人轻薄迹象。这是陆起元在这次大不幸中唯一能感欣慰的。仵作既小心又用力摊开陆念薇紧握的手,散发着桂花香的香囊便无力滚落在船板上。仵作拿起,念到:“卿?”
“这是……小姐给……”丫鬟们抽泣,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说出南卿两个字。
“莫非是梧桐楼上的那个南卿?”赵捕头急忙接过仵作手中香囊,一看究竟。
早就说南卿在苏南府妇孺皆知,连这样的麻烦事儿赵捕头也会瞬间想到她。丫鬟们见隐瞒不住只能点头认可。赵捕头见了香囊,脸上漾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暗喜,将香囊收在怀中。
陆起元听到南卿名字,没想到女儿说去赏月是竟与她一起,颤巍巍呢喃道:“老夫早就说那南卿不是什么好东西,认识她之前,薇儿多么天真!就是那个妖女!成天勾着薇儿修道成仙!如今却害了我家薇儿性命!”
话到伤心处,又是一阵呜咽。
仵作见陆念薇尸身无恙,不由生疑,人人都说陆家小姐昨夜与南卿一起,如今她丢了性命,又毫无外伤,难道是南卿毒了陆念薇?
于是他拿出银针,细长的银针,刺进尸喉,取出,却无变色。仵作不甘,换针再刺胃部,结果依然。仵作无奈,不是毒死,却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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