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琏之挽着他胳膊,叽叽喳喳的,像只不知倦的雀儿,从病房一路唠叨到了医院门口。
虽然家里能叫到私人医生,但总归比不上医院方便,宋琏之担忧他的伤势,坚持不懈地劝他继续留院观察。
“好了,我是病人,你得顺着我。”
骆阑笙打住对话,这是不容再议的意思。
“多呆几天怎么了,矫情鬼。”
宋琏之白费口舌,蹙着眉心恼他固执。
骆阑笙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自然觉得新奇,又颇有些无奈。
“医院当然没家里好。”
两个人走出门诊大楼,泊在路边的汽车亮起了双闪,司机从车上下来开门。
骆阑笙抽出胳膊,把手搭在宋琏之肩上,慢条斯理道,“回家才能抱我老婆睡觉。”
他挑起唇角,转头看向身旁的人,“你说对不对?”
四目相接,宋琏之心头一跳,倏地错开脸,没忍住红了耳根,“对什么对。”
“谁要陪你睡觉。”宋琏之盯着鞋尖小声咕哝,调子软软的,叫人心痒。
见车门开启,骆阑笙拍了拍宋琏之的背,示意他先进去,自己随后跟上。
医院的条件不比家里,骆阑笙倒是无所谓,但宋琏之娇养惯了,在折叠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陪了他不过两宿,今早连眼周都熬出一圈乌青。
某些人嘴上不提,瞧在眼里可心疼得紧。
回到别墅后,骆阑笙才正式开始了难得的休假。
说是休假,但对于他而言,不过是转移了新的工作场所。
刘倩和其他助理替他分担了大半,只筛出紧要的送来请示,并且每天定时来电汇报工作。
骆阑笙伤的是左臂,日常生活并无大碍,但宋琏之这回像转了性一样,也跟着请了事假,在家亲力亲为地照顾他。虽然不如护工周到细致,但至少耐住脾气,用了心思。
骆阑笙乐闻其见,哪怕伤势恢复良好,也要装作行动不便,引宋琏之来主动帮忙,好占些肢体上的便宜。偶尔逗弄太过,惹毛了宋琏之,他便假装伤口发作,表情隐忍,宋琏之是典型的嘴硬心软,独自挣扎片刻,最终都半推半就地遂了他的意。
在家养了一周的伤,骆阑笙才算领会到什么叫因祸得福。
这天下午,骆阑笙处理完工作邮件,又习惯性地去找宋琏之。
推开画室房门,那人坐在高木凳上,正望着窗外出神。
长夏已逝,暄气初消,光线暖而不烈,漫洒在他侧颜,落下柔淡的影。
宋琏之放空中,左手托着调色盘,右手提了一只笔刷,笔杆抵住下唇,贝齿轻啮笔头,宛如置身于一幅构图绝佳的人物画。
听到身后的响动,画中的美人眸眼轻转,变得鲜活而灵动。
“来瞧瞧你。”
骆阑笙噙着笑,款步朝他走来,声音放得很轻,像怕唐突了一室静谧。
宋琏之不语,他重新坐正身体,拿微涸的刷头沾了颜料,手腕悬在画布前,带动捏在指间的细杆,灵巧而娴熟地来回游摆。
骆阑笙踱到他身后,安静地注视着,不错过每一次落笔。
笔尖淌出油彩,有雾色的云白,清透的靛蓝,渗进亚麻画布里,深一道,浅一道,错落有致,徐徐铺开明净的秋水与长天。
这样一幅半成品,大半是勾了轮廓的线稿,但已然能品出几分气韵,可见作画者技艺不凡。
骆阑笙偏转了目光,停留在那人侧颜。
鸦睫微垂,瞳仁翦水,肌肤粉白透亮,像玉雕的人儿一样。
记忆深处,也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小孩,凑在他脑袋旁边认真画画,笔触温柔,眉眼专注。
骆阑笙瞧出了几分影子,便舍不得挪开眼,眸海愈发温涟。
半晌,宋琏之轻声一叹,抬眸对上他的视线,“能看出朵花来?”
骆阑笙敛起心神,回以一笑,坦然受了揶揄,“比花好看。”
旁边是另一条齐高的木凳,凳面摆了个刷筒,稀稀拉拉插着几只粗细不一的笔刷,刷头朝下,浸在几厘深的清水里。
宋琏之把手中这只插回去,食指压着笔头,漫不经心地摁了摁。
“想试试吗?”他扭过头,嘴角扬起,像打了什么巧妙的主意。
话毕,骆阑笙不免一怔,却见宋琏之已经离开了椅子,硬拉着他坐上去。
“草稿我打完了,只需要上色就好。”
“不难的。”
宋琏之挑出一只新的笔刷,敲了敲筒壁,震落多余的水珠,低头在调色板上调配颜料。
骆阑笙瞥了眼画,眉头轻皱,“你不怕我画坏了吗?”
“不怕。”宋琏之试好颜色,把画笔递给他,唇边浮出淡笑。
“坏了我再画一幅便是,费不了多少功夫。”
话止于此,骆阑笙不好再作推脱。
他虽然爱看宋琏之画画,却从未想过某天亲自上阵,欣赏和动手总归是两码事,况且他也没有那个闲情逸致。
但此刻为了不扫眼前人的兴,骆阑笙只能顺从地接过画笔,用食指与拇指捏着攥紧。
“把这块地方涂满。”
宋琏之点了点画中的一块空白,是对岸的树林,枝干描得很细密。
骆阑笙犹疑着,慢慢举起了笔刷,刷头裹了层墨青,盘旋在画布上方,迟迟没寻到合适的着陆点。
凝神间,手背被裹进了一片温软,一只手从后方轻覆而上,贴着他的手背,伸直了指尖去够他蜷起的关节。
调整完角度,与他握住同一支画笔,引导着笔尖轻盈降落,留下第一抹痕迹。
“放松手腕。”
宋琏之躬着腰,半个身子缩在他与画架之间,露出精致的侧脸线条。
骆阑笙心神一晃,手指也卸了些力气,全凭宋琏之拿捏操纵,像易主了一样。
“我中午听李嫂说,你不爱吃甜口的。”
“是这样吗?”
宋琏之点涂着细窄的缝隙,语气平淡,似乎仅是随口一问。
“嗯。”骆阑笙诚实应道。
他自认性子好强,做任何事都不愿落了下风,被人瞧见笑话,更不论自己的心上人。
宋琏之状若无意地诱导,骆阑笙便渐渐投入其中,专心致志地配合他运笔,无暇去过多地思考问题。
“那怎么把我送的都吃了?”
“你给的自然不同。”骆阑笙随心而答。
这样的回复早在他意料之中,但切实从骆阑笙之口得到了确认,心头又抑不住冒出一点雀跃。
宋琏之侧过身,睫帘轻颤,面不改色。
他握着男人的手,把笔刷移进笔筒里,涮干净软鬃,在浓郁的姜黄色中滚了一圈。
“你喜欢我什么?”
他轻声问,心里砰砰的,周遭的碎响也听不见了。
时间的沙漏簌簌流动,有岩砾混入其中,堵住了狭孔,上层的沙流失去泄渠,在缄默中越积越深,逆向漫涨。
涨得他心口发闷,两耳嗡鸣,笔尖抹错了位置,姜黄与墨绿生硬交接,拖出一记暗沉沉的痕。
骆阑笙慢慢地想,脑海里先浮现出一张稚嫩的脸庞,再是一个瘦削颀长的背影,斜倚横栏边,独沐月色中。
他望向身前那人,看了又看,怎么都瞧不够似的,心里藏着说不尽的柔情,开口却讷于言辞,只苦自己嘴拙。
“全部。”
宋琏之容貌姝丽,风姿绰约,可骆阑笙却偏爱他皮囊之下流于世俗的心。
他觉得宋琏之可爱极了,娇蛮任性是可爱,口不称心是可爱,色厉内荏是可爱,山呼海啸那般的可爱。
他的灵魂是霜与火的结合,霜雪成冰,冰寒彻骨地封缄情欲,火焰熔浆,滚烫热烈地呼唤爱情,两极相融,冰火交织,化腾出阵阵水雾,虚无缥缈地掩隐了一切心迹。
骆阑笙隆冬啮雪,盛夏吻火,用他的热忱和温柔悉心浇灌,在灰烬的余温中埋下种子,寒消暑褪,冰封的土地逶迤龟裂,终而破出千万朵怒放的玫瑰。
“没诚意。”
宋琏之嗤笑,耳目也清明了,心口的滞涩感消失殆尽。
他蘸了蘸颜料,脖子转向男人,正迎上一个湿润的吻,蜻蜓点水般落在他的颧骨。
他怔着不动,男人便垂下头,亲了亲他的鼻尖,流连至他的唇角。
像吮吸一朵极娇嫩的花,花汁和花蜜要细细地尝,咂摸无味了才好去含生嫩的蕊,用唇舌去拨,去软热地裹。
下一瞬间,宋琏之放下了笔刷和调色盘,旋过身子,面对面地跨坐在他身上,抬臂圈住他脖颈。
“我脾气这样坏,你也喜欢?”
“喜欢。”骆阑笙不假思索地答道,双眼明亮坚定,像燃起浓烈的火海,一举将他包抄拿下。
宋琏之心念流转,忽而捧起了男人的脸,凑上去吻那张凉薄的唇。
唇面相贴,他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伸出了舌头,猫儿饮水般地舔弄。
骆阑笙眼神一暗,扣住那人的后脑勺,反客为主地叼走撩拨的软舌,慢慢地加深了这个吻。
飘窗外秋风拂过,凉气初起,窗内躯体叠重,春意融融。
胡闹了一下午,宋琏之在浴室里冲了澡,身子情迹斑驳,又被热水泡出一层藕粉,若有若无地散着水汽。
他随性地披上睡袍,松松系好腰带,罩了条毛巾往卧室走。
他擦着头发坐上床沿,躺在里侧的人跟着坐起来,和他挨在一块,又把高挺的鼻梁凑到他颈间,色气地嗅了一下。
“好香。”
宋琏之赧然,抬手拢了衣襟,又悄悄挪了挪屁股。
骆阑笙知觉敏锐,一把扣住了纤细的腰,牢牢地卡在虎口。
“现在才知道羞?”
耳畔响起一声低笑,调子慵懒而愉悦。
“刚刚勾引我...”
“咳咳”宋琏之连忙捂住男人的嘴,生硬地转移话题,“你后天有空吗?”
骆阑笙口不能言,只好点头示意。
宋琏之想到接下来要讲的,忽然换了副神情,无精打采的。
他松开手,把身子转了回去,用毛巾轻轻搓着头发。
“其实,我这几年都在捐助一个公益组织。”
“他们,他们...”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下去,不过临场却换了新的。
“他们后天会去福利院做义工,我想去帮忙。”
“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宋琏之将脸藏在落下的毛巾后,声音陡然变得轻快起来,刻意而生硬。
骆阑笙忽然生起了一种怪异的痛感,仿佛玫瑰的细刺扎进心口。
他想痛快拔了那根刺,却又本能地不敢触碰。
作者有话说:
攻略进度85%]
第十五章
“面对不断爆出的儿童性侵案件,我们除了发泄对施暴者的不满和愤恨之外,更要反思儿童性侵案发生的背后原因。”
“根据统计显示,儿童性侵案中熟人作案的比例高达85.78%,犯罪嫌疑人利用自己熟人的身份,更容易接近受害者并取得信任,再加上父母也不会轻易质疑,导致性侵案更容易发生。”
“近来频发的性侵案中,作案熟人往往是受害儿童的亲属,教师......”
车载电台刚播送完一起社会新闻,此刻到了总结陈词的阶段。
事发于前几日,某个幼儿园的男童遭到教师猥亵,下体出现了程度不明的撕裂,幸而男童的家人及时察觉,并且立即报了警,目前双方正在交涉当中,处理结果尚未公布。
主持人口齿伶俐,陈词滥调讲得条理分明,最后恰到好处地表达了谴责和愤慨,既不显得冷漠,又维持了体面和稳重,业务能力相当出色。
可宋琏之听着却觉得伪善。
这些没有经历过灾厄的幸运儿,忘性大,耐性又少得可怜,他们的共情能力实在有限,一旦事件陷入胶着,偃旗息鼓的人永远占压倒性的大多数,他们逞够了口头正义,便识时达务地赶向下一场祸事,继续把悲天悯人挂在嘴边。
而那些痛苦的画面却要刻在受害者的脑海里,被重温,被垂询,被存储在某个角落,然后某天蛰伏而出,将他们抛落下情绪的高峰,看他们无助崩溃地匍匐于地,拼命捡起碎片往残破的身上拼,周而复始,无尽折磨。
车窗贴了层深色的遮阳膜,光线难以穿透,宋琏之慢慢倾斜身体,将脑袋抵在车窗上,汲取一点阳光炙烤出的热度。
他抱着手臂,打了一个微弱的寒颤。
下一刻,一只大手环住了他的肩膀,轻巧地将他推向了相反的方向。
宋琏之反应不及,后背撞上一个结实宽厚的胸膛。
“别磕坏脑袋了。”
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骆阑笙调整好坐姿,示意他往自己肩上靠,“离福利院还有段路。”
“累了就先睡一会,到目的地我会叫你。”
宋琏之敛神定息,缓缓抱住男人的腰,把脑袋搭在他肩窝,用脸轻蹭一下。
“骆阑笙,我冷。”
闻言,骆阑笙果然搂紧了他,又吩咐司机调高了空调温度。
“等我一下。”
男人抽出胳膊,不知从车内何处拽出一条薄毯,单手抖开后盖到他身上,再重新将他抱进怀里。
“还冷吗?”
宋琏之摇了摇头,与他挨紧了一些,像只昏昏欲睡的树袋鼠。
“那睡吧。”骆阑笙拨开他额头的碎发,柔声说道。
毛茸茸的墙里,是绝对的安全与牢靠,他依偎着他的暖源,骨缝渗出的寒意被渐渐压制下来。
宋琏之把脸贴上他的胸口,任心跳声震透耳膜,慢慢垂下了眼帘。
九岁那年的夏天,宋琏之做了一场横贯他整个少年期的噩梦。
那时候,宋柏丰正兴致高涨地将他作为继承人培养,重金聘请了不少名师为他单独授课。
他的奥数老师就是其中一员。
那是个约莫三十出头的男人,戴着黑框眼镜,其貌不扬,进了宋家大门便缩手缩脚的,一看就是个老实巴交的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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