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沉盯着她因为暴怒而绞在一起的脸,慢慢把手覆在她干枯的手背上,说:“我懂了,我都懂了。”
初中以后张沉猛地抽条,个子一天比一天高,原先姑娘相的脸也渐渐变得男性化,学校里的男孩再也不敢惹他,女孩间反倒受起欢迎来,那时家属院里总有认识的奶奶摇着扇跟李小芸说:“你家张沉被我孙女预定了。”
李小芸表面打着哈哈,心里却想:我儿子又帅又聪明,以后可是要考名牌大学的,考去大城市准能钓上有钱人家的闺女,谁留在这里等你们?她还做着不切实际的青天白日梦,晚上回家却见门口靠着脸上沾血的张沉,李小芸吓坏了,跑过去拽他的袖子,急着问:“你脸上怎么全是血?”
张沉拿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但血早已干透,怎么也抹不下来,最后还是李小芸把他领回屋,拿来湿毛巾给他擦脸,一边擦一边忧心忡忡地问:“你跟妈妈老实说,是不是和同学打架了?”张沉说:“我把我们语文老师的头打破了。”
毛巾唰地掉在床上,李小芸给他擦脸的动作瞬间僵住,她大半天才回过神,瞪着眼骂他:“你怎么能打老师?你今天必须跟我说清楚,为什么打老师?”
张沉捡起掉在床上的湿毛巾,自顾自擦起脸上余下的血迹,说:“我忘记了。”
天上的雪愈下愈大,附近没眼力见的小孩还没走,甚至吵闹着在他不远处堆起雪人来。张沉依然仰躺着,又想起高考出分那一天,他也像现在一样躺在墓园地上,只不过那是个夏天,脊背下的地面微微发烫。他记得那一天发挥超常的分数像个巨大的漩涡卷着他,把他扔向正中间。张沉忽然发觉自己可能永远无法真正从漩涡里爬出来,只能从旁边草丛里掂起一根钢棍全力砸向自己的腿发泄,等一股温暖的液体顺着小腿流下来,他才如释重负,哐地一声把手里的钢棍扔回草丛里。
大学第一天,自来熟的宿舍老大把他拉去角落,揽上他的肩,神秘兮兮地问:“听说你高考分超了咱们系快一百分,真事吗?这么高的分怎么跑来咱学校读?”
张沉瞥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老大再往他的方向凑近了些,嗓子压得更低,小心翼翼地说:“咱学校中文系有个我相熟的朋友,他是你们云城人,说当时分一出来你们学校领导就拉了大红的横幅。”他撞了下张沉的肩,眼里全是好奇,“真的吗?”
张沉说:“我忘记了。”
“这还没俩月就能忘?我可一辈子都忘不了自己的高考分。”说着老大忽然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这种好奇却不知怎样开口的表情张沉实在太熟悉,旁边人刚捏着嗓子挤出半句:“有个事想问问你,我那个朋友不是和你同一个地方的人么,他说……”
张沉立刻打断他,了然地说:“我是。”
旁边人尴尬地“啊”了一声,像是没想到他答得这样不拖泥带水,反倒衬得自己不够光明磊落,摸着后脑勺道:“理解理解,咱是新时代大学生,要开放……你放心,我保证不跟别人说这事,也让我朋友把嘴锁上。”
这人够义气,说封嘴就封嘴,整整四年再也没人向张沉抛出过那样的眼神。
他们学校的计算机学院刚开设没几年,师资平平,整整一个宿舍里,除了张沉以外全是报王牌专业没录上才被调剂过来的人。这帮计院人平日里在学校老实听正经专业课,私下除了写作业最爱比拼些歪门邪道,譬如逮一个最近流行起来的木马病毒,几个男生围一圈比谁改得更厉害。张沉对此毫无胜负欲,写了个名叫“程声”的病毒,没一丁点实际用途,唯一的功能就是让中毒电脑大叫“程声!程声!”
他觉得程声这人和病毒搭在一起再合适不过,都擅长暴力入侵别人的领地。
某天夜里,刚打完工的张沉没有像往常一样翻墙回宿舍,反而转去学校门口的网吧里坐着,外面是卷着暴雪的风,网吧里满是热烘烘的泡面味,他百无聊赖打了个名字,正巧发现篇会议论文,里面的内容在当时算得上先进,张沉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估摸着他们宿舍几个人连看明白里面讲的人工构建特征函数都得费一番功夫,忽地笑了,紧接着噼里啪啦敲了敲手边的键盘,再点点鼠标按了发送。
同一时间网管那台主机收到一封邮件,网管没在意,点开的一瞬间网吧里几十台电脑集体黑屏,玩游戏聊MSN的人全都面面相觑,不出几秒他们面前的电脑便齐声发出一阵尖锐的电子合成音——“程声!程声!”
这阵电子合成音加了倍速,乍听起来只是噪音,没人听得出是一个人名。
吃得一嘴泡面汤的网管急得站起身,可怎样点鼠标面前的电脑都不再有反应,他又是关显示器又是关电源,那阵聒噪的尖声却还是不停,最后实在没辙,网管趿拉着棉拖鞋跑去总闸处拉下电闸,唰的一声,满屋噪音才终于停下。
张沉靠在椅子上,仰头望向网吧斑驳的天花板,在黑暗里心满意足地笑了。
再坐起身时大雪已经停下,张沉从包里翻了翻,确认好明天一早回北京的火车票,再掏出随身携带的小键盘接上电脑,在雪地里随意弹了一段旋律。
远处那几个小孩正打雪仗,听到这阵乐声全都好奇地往他这边探头探脑,过一会儿,一个胆子大的小女孩跑来他身边,什么也不说,只是直勾勾看着他弹琴。等琴声终于停下来,她才鼓起胆子问张沉:“你弹的东西好奇怪,怎么这么小?”
张沉说:“因为小才能放进包里随身携带随时记录。”
小女孩“哦”了一声,却没跑开,反而一直盯着他怀里的琴看。
张沉把她脸上的期待表情看了个全,主动挥手招她过来:“你想学吗?教你几个简单的和弦。”
刚说完小女孩就噌地跑来他身边站定,唯恐他反悔似的急着把两只手伸给他,眼里闪着一种渴切的光。张沉拿余光瞥到她眼里的光,耐心带她在自己键盘上弹了一遍常用的三和弦。中途远处那几个小孩全跑到近处,瞪着眼长张着嘴,专注地听他们弹琴。
刚停的雪又飘起来,张沉在雪地里教这帮孩子弹了一小时琴,等他们结伴从墓园往家跑去后才重新躺回雪中。
雪比之前小了许多,落在脸上没什么特殊的感觉,张沉迎着雪躺了一会儿,掏出手机给程声打电话。
程声最近表现得反常,如何打电话都没人接,昨天甚至忽然给张沉发来一条奇怪的短信:最近和Frank有大项目要忙,我打算搬回原来的地方住一个月,忙完这段时间再回家。
张沉把这条短信再认真看了一遍,怎么看怎么像谎话,他把短信界面关掉,又接连不断给程声打了好几通,对面依然没人接。
远处的太阳几乎要沉底,张沉在雪地里侧过身,面朝微弱的光亮处,给程声发了一条短信:我想你了。
再打去电话时忽然接通了,只不过对面的人极反常,一直小声喘着气,好像前一秒正急匆匆往什么地方赶,跑得喉管都要裂开才喘得这样上不来气。
两边都静着,隔几秒张沉先开口:“你这几天怎么不接电话?以前从没这样过。”
程声咳嗽了一声,压着嗓子说:“太忙了,实在没时间。”
张沉又问:“那你现在有时间了?”
对面停顿两秒,小声说:“你忽然说想我,我怕你找不到我,赶紧跑着找了一个安静地方。”
张沉躺在雪地里认真地听,把手机紧紧贴在自己耳边,问:“你现在在哪里?”
“在会场。”
张沉仔细听对面的动静,除了程声急促的呼吸声再也听不到其他人声,他不信,却也没多问,只是再向对面重复了一遍:“我好想你。”
程声很不习惯他说这样直白的话,透过电话传来的声音都有些不清晰,低声说了一句“我也好想你”后咕咕哝哝说了大半天题外话,最后才想起正事来,问张沉:“你现在是不是不在北京?”
“我在云城,我爸自杀了,这几天都在忙他的事,明天我就回去。”张沉好像不把张立成的事放在心上,只和他随便提了一嘴就转口,语气比刚刚认真得多:“我想见你。”
这么认真的语气让电话那边的人忽然有些哽咽,一呼一吸的气声变得格外明显,他好像想说些什么,但一直憋着没说出口。
张沉也不再说话,仰躺着看雪,耐心地等他。
可对面程声还没出声,却忽然有一阵模糊而急促的女声由远及近传来,好像在到处找人。
“程先生?我们明天要做一个全身检查,排除一遍器质性病变……”
张沉还没来得及听清后续内容,耳边就传来一阵紧急挂断电话后的嘟嘟声,没一会儿手机屏幕上亮起一条新信息:刚刚身边有人跟医院打电话,有点吵,等你回来之后我们再说吧。
张沉直起身,拍了拍身上半融的雪,回给程声一条“好”,却没相信他的话。
他想着程声和他那个多年老同学Frank一定早串好口供,没再打电话去Frank那里逼供,俯身拿起雪地里的背包,把上面一层薄薄的积雪抖落干净,独自往自己这几天住的酒店方向走去,一路上不断思考程声最近的反常举动。
程声这人如今变得处处谨慎,唯独对他从始至终一点怀疑也不抱,张沉给他发什么歪门邪道的自制程序他都敢点,发现异常也不清理,甚至故意珍藏在自己电脑里当情趣。
整整一路张沉都在琢磨这件反常的事,他想着程声这人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也会连着网工作,心放下一大半,慢悠悠在酒店楼下小超市买了瓶可乐,回到酒店里打开电脑,顺着以前入侵到程声电脑里的程序查出他的IP地址,再通过他前些日子在论坛里分享过的代码定位到程声此时待着的地方。
酒店房间只留了一盏灯,电脑屏幕微弱亮着,张沉盯着屏幕上的医院名看了很久,这段日子里隐隐的猜测居然以这样一种特殊方式被证实,他没给程声打电话,只是起身把明早的行李理好,睁着眼躺回床上,一夜未眠。
第61章 出口?
张沉的辞职申请和短信在他离开医院后一并被送来,程声盯着电脑屏幕看了一会,很快通过了他的辞职申请,再看手机时发现屏幕上十几个未接来电,最上方是一条新短信,上面显示着:辞职的事我和人事已经打过招呼,最近几天不在家,回一趟云城,你不忙的时候给我回一个电话。
程声盯着这条短信看,想来想去仍然没有给他回电话,他在这方面相当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演不好戏,多说一句多一个破绽。
复查结束程声第一时间通知了Frank,一连好几天待在他家里,跟他商量他俩正卡在一半的事业。
Frank对这件事很表现得豁达,靠着沙发开了罐啤酒,当聊天一样对程声说:“医生让你住院你就住,现在公司这么多人,又不像以前只有咱们几个,谁也走不开。现在呢,你先好好看病,大事我顶着,顶不住咱俩就当前些年攒的钱被一把火烧光了,当净身出户呗,我回去找工作,你留在这里听你爸安排,没什么大不了的。”
窗外黑漆漆,程声靠着沙发往外看,竟还有心思开玩笑:“那这段时间员工骂老板可都是骂你一个人,没我的份。”
Frank被他这话呛了一大口啤酒,爬起身从茶几上抽张纸,捂着嘴一阵猛咳,等终于咳得停下来才开口道:“你别说,我前两天无意中知道真有人骂咱俩呢,说每天工作量那么大全是因为给俩傻逼领导的错误决策做善后工作。”
这话也让程声笑起来,卡带似的笑了几秒嘴角却又耷拉下来,“骂吧,人在这位置站着,做什么都有人骂。”他靠着沙发歇了歇,脖子朝上昂着,眼睛直冲天花板,想到什么忽然说:“我从小到大在每一个选择里做的都是错误选择,真不适合当老板。”
Frank“嘿”了一声问:“真的吗?一次也没做对过?”
程声认真想了想说:“只有考试的时候基本全对,其余时候全是错。”
Frank先是嘟囔一句:“你们确实会考试,以前高中时有个半路来的中国姑娘,每门都A+,就没见过这么能考的。”他低头琢磨了一会儿,想程声后半段话,又是恍然大悟:“那我终于理解你为什么精神不正常了,每个选择都是错,搁在你这头倔驴身上是得疯。”
说完他往程声那方向望去,看他消瘦的脸颊和刀削似的下巴,手心里攥的啤酒瓶凑在嘴边,却也不张口去碰,看久了连连叹气:“我记得咱们一起读硕士那时候,你跟着那谁的实验室做了一个特别有意思的项目,还混了两篇一作,那段时间精神状态都升高了些。”他回忆起什么,深凹的眼睛眨巴着,接着道:“谁能想到做生意是这样?还以为我们能在风口浪尖当一艘乘风破浪的小船呢。”
程声还昂着头,听了笑得开心:“都没那么容易,靠自己都没那么容易。”
他用余光瞥到Frank一直往自己这边看,直起身去茶几上够了一瓶可乐拧开,换了一个更放松的坐姿,接着说:“我爸特看不起我创业这回事,他觉得我该搞科研搞到顶,在大学里找个教职比做生意强,我从小到大跟他对着干,到后来跟自己对着干,现在发现最适合自己的好像真是他说的那样,他比我更懂我适合做什么。”
挨着他的Frank再开了一罐啤酒,刚想递给程声却忽然发觉他这段时间要禁酒,悻悻把手收回来,自己灌了两口,好像程声的话让他怄不过似的,连说好几句“他妈的”才继续道:“先好好做吧,等做到有人愿意收购咱们咱俩就撤,歇一歇,再这么下去命都要给透支完了,再能熬也得留着命哪。”
决定住院那晚程声拎着满手礼物去了一趟海燕家。住院这一个月正好穿过年关,程声估摸着自己大概没法和他们过除夕,一个人去超市扫荡一圈,买了些吃吃喝喝的东西给海燕提前送去。海燕家在一片只有几层高的破筒子楼中间,十几平米大,家里卫生间只有蹲坑,洗澡要去楼道尽头的公用淋浴室。程声对这片地不熟,拎着两个大塑料袋在一栋栋筒子楼中间找了大半天才找对地方,他一只肩膀夹着刚通话结束的手机,一边慢腾腾在漆黑的楼道里走。
这栋楼挨家挨户门上一个标识都没有,海燕怕程声找不到自家,特意倚在楼道口等他,她有种特殊能力,能熟练且精准分辨不同人的脚步声,刚听到楼梯间的动静就夸张朝下面喊起来:“程老板,你来啦?”
底下人应了一身,热情地回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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