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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入地球(近代现代)——布洛卡区

时间:2020-11-19 20:48:12  作者:布洛卡区
  我把喝到一半的咖啡杯放下,问他们:“你们叫什么名字?”
  活泼些的男人抢答:“我叫sheng,他叫,你叫我sheng哥叫他哥就好。”
  他的模样在二十八九三十出头间,但神态像小孩,“哥”这个字我始终叫不出口,但不一样,他看起来无论多少岁让人叫哥都不算违和,我自然而然喊了他一声“哥。”
  我的差别对待让sheng瞬间露出一副屈辱的表情,他松开的腰冲到我面前坐下,指着自己的脸逼问我:“你怎么只叫他不叫我?我看着让人叫不出哥吗?我比他还大一岁呢,他都得叫我哥!”
  “不是那个意思。”我违心地摇摇头道:“你神态太年轻了,像小孩。”
  这回sheng终于露出满意的表情,低下头凑近我说:“其实我今年已经三十四岁了。”
  我抬头瞥了他一眼,发现这个男人居然为这种事自豪,又联想到自家亲戚中那些三句话不离指点江山的三十多岁男人,有些冲击,小声问:“你真的三十多?”
  sheng很得意地点头:“真的,是不是看不出来?也说我像小孩。”
  我一直盯着他熟悉的表情和眉眼看,忽然想起这股熟悉感来自哪里,他现在的状态和前几年我无意中在某家酒吧照片墙上看到的人一模一样,十八岁的程声。
  我扭头看向柜台,正好和刚收拾完咖啡杯的对上眼,他的眼睛黑漆漆,看人时随意,我却总觉得不自在。直到认出程声,我终于确定这样特殊的眼神曾经在哪里见过——某一期AZ杂志封面和酒吧照片墙上。
  现在我可以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叫他们张沉和程声了。
  晚上两个人把无家可归的我领回家,特意给我收拾了一间卧室。
  他们家不大不小,有两间卧室,客厅里堆满各式唱片,墙壁上挂着好几把电吉他、木吉他和贝斯,角落里还有一套架子鼓和非洲鼓。
  程声随手从唱片柜里抽出一张橘黄色打底的唱片,朝我炫耀道:“这张唱片是特意为我出的,八首歌全写给我。”说着他又抽出好几张不同颜色的唱片,很得意地朝我晃,“这是他参与制作的其他唱片,有一张还拿过奖,可惜那张他不是主创,只参与过一部分后期制作。”
  我接过这一沓唱片,挨个打量过来,好奇地问:“原来是制作人?”
  张沉接过我看完后递给他的唱片,码好放回原地,回头挨坐在我旁边,说:“以前是玩实验音乐的,后来接触的人多了才转型成制作人。”
  我啧啧两声,发自内心感慨道:“在外面做这行挺不容易,真厉害。”
  “那当然,他可不一般。”我明明在夸张沉。程声却显得比他本人更得意,腰板挺得笔直,见缝插针朝我继续炫耀道:“我们刚在这儿定居的时候只是图个清净,那时候我俩刚环游完好几个国家,有些累,正好来到这个地方,没待多久就拍板留在这里。刚定居那一阵我俩每天在街上卖艺,是真的卖艺,他弹吉他我打鼓,有时候插电有时候不插电。不插电时我就打非洲鼓。每天一开演,我俩面前摆一个供路人扔零钱的罐子,一晚上能赚上百瑞郎呢。不过我俩就是图个乐,赚多赚少无所谓。可没想到后来有个制作人来散心时正巧看到他在弹琴,结束后给我们留下联系方式,问他有没有合作的意愿。”说着他指向张沉,朝我咂嘴道:“他到哪儿都能被贵人发现,然后我们就待到现在。”
  “那你们以后还准备走吗?”我对这个问题着实有些好奇。
  程声似乎没怎么考虑过未来,轻松地朝我耸肩,“看情况吧,至少得等我在隔壁把博士读完,之后我俩再一起做决定。”
  我又看向张沉,希望听听他的想法。
  我猜张沉这个人对情绪感知很敏锐,他在和我对上眼的那一刻立即明白我想知道什么,思考了几秒答道:“等shengsheng把博士读完再看吧,不过他这个人没个准儿,前几天跟我说想毕业以后换个国家做博后,没两天又说想再读个人文历史类的本科从头学起,昨天又说想去非洲挖骨头。”
  一旁的程声马上攥住张沉的手,不服气地反驳:“挨个来么,我都想做,那些事多有意思啊!”
  张沉揽着他的肩,自然地靠在他身上,说:“是是是,挨个来。”
  之后我又问了很多关于张沉的事,这些问题可让程声大有发挥余地,他添油加醋吹嘘了一番自己那口子究竟有多厉害,直到一旁的张沉先忍不住,拉着他的手腕让他住嘴,“你别逮着一个人就显摆,有的我只参与过一点,你怎么还拿出来说事,不嫌丢人?”
  坐在他大腿上的程声看了他一眼,搂着他脖子说:“好不容易来个说中文的小姑娘,我忍不住!”
  说完他又看向我,好像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些过分,迅速从张沉腿上挪回沙发,抱歉地朝我笑笑:“我俩平时在家就这样,来了客人一时没习惯,你别在意。”
  我摇摇头道:“多亏你们把我带回来,要是影响你们正常生活我成什么了?你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只是客气一下,程声却当了真,等我说完就迫不及待地跳回张沉腿上,朝他努嘴道:“你看人家姑娘多懂事。”
  张沉揽着他的腰,眼睛掠过我,话却是对身上的程声说:“我看人家姑娘只是客气一下。”
  我马上摇头摆手,“真的,别在意我。”
  临睡前他俩自然走进同一间卧室,但程声不知道我早已认识他们两个,怕这样正大光明吓到我,进门前小声跟我说:“我俩住一间,你别在意啊。”
  我摇摇头,“我就是个借宿的,在意什么?”
  但我错误预估了他口中的“别在意”,晚上十二点,我大睁着眼望向天花板,耳朵里充满隔壁卧室床板剧烈摇晃的声音。
  但不怪他们,我能感受到这阵动静已经是克制后的结果。我在这阵情爱声中思考起一个问题来:几年前有人说我说我不懂爱,可我明明懂,我明明能分辨出哪些是爱哪些不是,只不过它轮不到我自己身上,凭什么说我不懂爱?
  过了半个小时,对面的动静居然还在持续,我望着浸在黑暗中的天花板想,做这么长时间会不会磨出火来?但不容我继续想下去,隔壁越来越凶猛的动静升到最高点,接着两个互相向对方说了一句“爱你”,这句话过后屋子里归入彻底安静中。
  我在黑夜里闭上眼睛,感到迷茫,情欲的终点不是虚无就是爱吗?
  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有些过于深奥,很快我在这阵思考中彻底入睡,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
  他们两个带我去了警察局,果然一无所获。于是我顺理成章在他们家多住了一天,等待他们周日晚上把我送回学校附近。这一天让我紧绷的人生彻底松弛下来,我跟着张沉一起修缮门口的台阶,他动作利落,什么都会,修到一半我实在没了力气,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头往天,专心欣赏雪景。
  他们的咖啡店真的很美,背后是望不到尽头的连绵雪山,和云和天几乎连成一片。我仰着头,从下往上看这壮丽的景,不知为什么有些想家。
  再抬起头时我看到院子里的张沉和程声在漫天飘雪中打起雪仗来。张沉一砸一个准,很快把程声砸得举手投降,不过我看出投降只是他的阴谋,果然没几秒他就趁张沉不注意从雪堆里抓出一个大雪球,跑着扔向张沉。
  张沉接住向他跑来的程声,两个人平衡不稳的人一同倒在雪地里,程声好像受了惊吓,一脸着急从他身上爬起来,隔着裤子来回摸他的腿,很心疼的模样,“腿没事吧?”
  张沉根本不在意,三两下从雪地里站起来,看到程声着急又心疼的模样似乎很满足,抓着他的手往自己面前一拉,鼻尖贴着他的脸,问:“有事怎么办?”
  这次程声终于反应过来他根本一点事也没有,伸手打了他一下,却还是顺着他说:“我照顾你呗,哪哪都归我照顾。”
  我仰躺在雪地里,伸手抹了把发红的眼眶。
  很快我在模糊的视线中看到张沉和程声朝我走来,他们两个今天都穿了厚呢子大衣,肩上落了一层薄雪,身上到处是刚刚打雪仗留下的痕迹,我望着他们,很难想象他们已经超过三十岁。
  张沉向我伸出一只手,问:“下午和我们一起卖艺?”
  我点点头,拉着他的手慢慢站起来,和他们一起打了场酣畅淋漓的雪仗,之后抱着乐器和零钱罐一同往街口出发。
  离开那天张沉亲自开车送我,程声窝在后座帮我解决了这段时间论文里一处看不懂的数学公式,他很聪明,总喜欢大放厥词,我耸耸肩顺着他夸,手上自觉地把这段时间堆积的所有问题一并推给他。
  到了学校,我没有直接回自己住处,而是蹲在路边想事。像几年前一样,张沉和程声这两个人像道突如其来的疾风划过我的世界,我看向他们时他们已经彻底消失,路的尽头空荡荡,只有半融的雪迹和几片枯黄落叶在我的视线里。
  一九八八年 冬
  李小芸飞身跳进一条小溪,没人知道跳下去那一刻她在想什么。
  这个女人在水面沉沉浮浮,一会露出粘满湿发的脑袋,一会全身沉到底,只留水面一串咕噜咕噜的气泡。
  她就这样在彻骨冰冷的溪水中起伏了数十次,直到几乎晕过去。但最后一丝理智救了她,她在窒息感中忽然想起自己还在上小学的孩子,凭本能用双手扒住溪边的石块,摇摆着身体往岸上爬。
  远处成片乌黑的烟雾源源不断从巨大的黑烟囱里涌出,快要冻僵的李小芸伸出一只手臂指向天空,她扬起尖下巴,顺着手指向上望,上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乌黑一片。
  李小芸用另一只手抹了一把结出冰碴子的眼眶,窸窸窣窣从身旁的口袋里掏出一盒偷藏的香烟,颤抖着点上火,冒着寒气大口大口抽着。
  很快远处来了一个趿拉着棉拖鞋的女人,那人眼尖,大老远看到地上躺着一个吞云吐雾的女人,马上摆出兴奋的表情,扯着嗓子喊:“李小芸,你生猛得狠嘛!我回去要告你老公你偷他烟抽!”
  李小芸倏地把烟灭了,随手扔在地上,远远朝那女人喊:“你可别瞎说,那是嘴里的哈气,我哪里会抽烟?我连打火机都不会按!”
  等把那管闲事的女人打发走,李小芸又抽出一根点上,头挨着一丛冰冷的枯草,目光直勾勾往天上看,正好看到几只不知品种的鸟飞过。
  飞上天到底是什么感觉?
  她叼着烟,一直想这个问题。
  远处忽然传来一串男孩的声音,李小芸知道是谁,赶紧把烟灭了扔出去,朝孩子的方向“哎”了一声,喊道:“妈马上就回去!”
  八岁的张沉跑到她面前站定,望着她脸上零碎的冰碴,说:“我看见了,你偷偷抽烟。”
  李小芸三两下把脸上的冰碴抹去,闷闷地说:“你看错了。”
  这次张沉不再说话,只是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看。
  李小芸碰碰儿子的胳膊,问:“儿子,你说飞上天是什么感觉?”
  张沉蹲下来,用手在地上写:自由。
  李小芸说:“你不要写,我看不清,张嘴告诉我,描述给妈妈听。”
  张沉摇摇头。
  李小芸说:“你说话,说出口。”
  张沉还是不说话,但伸着胳膊在地上工工整整又写了一遍:自由。
  李小芸说:“你不说话怎么行?以后上学上班去社会全凭真本事和一张嘴,你叫妈妈怎么放心?”
  说着她把身边的口袋使劲扔去张沉身上,逼他:“你说,说出口!”
  张沉被砸了一趔趄,咣地一声坐在地上。可这孩子的眼神还是凶猛得狠,死死盯在妈妈脸上,嘴却像上锁一样怎么也不说话。
  李小芸泄了气,转头呆滞地望向天空。
  过了一会儿,张沉收起刚刚的表情,走到妈妈身边,用手戳戳她的脸,一字一句说:“妈妈,今天我们老师教我们写自由两个字,什么叫自由?”
  李小芸闭着眼说:“妈也不知道。”
  可说完没多久,她忽然睁开眼,抻着胳膊往天上指,激动地打起磕巴来:“那儿,那儿就是自由。”
  张沉顺着妈妈指的方向抬头望去,看到寒风里飞过两只鸟,他顺着那两只鸟的轨迹一直看,一直看,直到它彻底消失在自己视野范围内。
  二零零八年 夏
  和sheng飞到了别人的视野范围外。
  《沉入地球》全文完
 
 
第77章 后记:欲望与压抑,沉与升
  这篇文最初来源于电台司令最有名的那张大砖,听那张专辑时忽然想写这样一个故事。
  写他们时我总觉得张沉像个有破碎感的抖s,程声像个激进的抖m,如果非要在这种强烈情感里找出一种原因,我想应该是他们身上的特质恰好把对方压抑在内的欲望和纯粹自我勾了出来。
  欲望与压抑这个内外斗争的动态在张沉身上的体现最明显。他显然长期处于一个极端压抑的环境中,但他内在情绪却如此浓烈,以至于积压到极致他不惜拿钢棍打自己和别人。在我心里他是一个潜力无穷的人,这个发现来源于上部结尾时他拖着卖血后的手臂去触碰吉他,诗意从垃圾堆里产生了,生活的苦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他需要一种飘在空中的东西。
  程声呢,他的内在逻辑他自己剖明白了,没什么可说,他希望用死亡这种方式冲破自身死局,以他的性格的确必死无疑,假如他遇到的不是张沉,张沉是个很会拿虚的概念解决实的生存问题的人。
  死亡不是目的,而是他们解决死局的途径,只有真正体验死亡来临那一刻才能冲破死局获得自由。死了才解脱?他们非跳楼不可?我只能说这篇文的确与大家无缘。但对于张程来说无所谓,他们无需被理解,也一直在做不被人理解的事。作者祝福他们,祝愿他们永远自由。
  作者有话说:
  一切欲望与压抑的动态失衡总在等待一个失控机会,失控带来伤害和无法解决的问题,这的确是个死局,但一切纷纷扰扰都在接近死亡那一刻彻底结束了。返璞归真,回归自由。非常感谢大家阅读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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