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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入地球(近代现代)——布洛卡区

时间:2020-11-19 20:48:12  作者:布洛卡区
  最后,程声只想说一句真心话,他想说自己还是不懂,什么都不懂,他只是最无知的一个人。
  可忽然,程声在自己身体里听到张沉的声音,他好像看得见自己在想什么,回答道:“这就对了,你不是一直希望变成一张白纸吗?现在我们都是白纸。”
  张沉的声音从哪里传来?程声这才察觉到压在他眼皮上的那只手一直在,是冰凉的,带着潮湿的雨腥气和血腥气。他掌心里温润的血正缓缓渗进自己眼球里,和他体内刚刚合二为一的两个自己汇合,所以程声听到了他的声音。
  程声艰难地睁了睁眼,透过张沉的指缝看到他也正盯着自己。他的脸被雨水打得通湿,睫毛上挂着水珠,表情轻松,好像和自己一样,马上要化成风飘走了。
  程声终于明白他们昨晚那场艰涩的性究竟差在哪里,身体和身体的连接怎么可能变成一个人?他们默契地选择了同一个结局,他们叠在一起,此时此刻才终于彻底变成一个人。
  周围忽然响起几道尖叫声,接着是几阵急奔声。程声没理会,透过这道狭窄的指缝,痴痴地望着张沉。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有救护车的笛声在叫,周围涌来一大批人。程声发觉自己的身体被这些人向上拖拽着,但他不想走,死死搂着张沉的脖子。
  旁边有人着急地嚷着:“别太使劲!”
  “俩人都睁着眼呢,有意识。”另一个人凑到程声耳边,扯着嗓子大声问:“能听见我说话吗?能听见就点点头,把手松开,我们这是在救你。”
  程声没动,他此刻听不到外界任何声音,张不开嘴,说不出话,只是一直望向对面的张沉。
  他们两个人用眼睛说话。
  张沉也盯着他,用眼睛问:“下辈子你想干什么?做学术还是玩鼓?去哪里卖艺?开咖啡店还是餐馆?”
  程声用眼睛答:“都要,但是得去个人少的地儿。”
  张沉用眼睛继续说:“我们现在有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
  程声望着他:“什么?”
  “下辈子天生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
  程声笑了。
  张沉朝他眨了眨眼:“松手吧,我们下个地方见。”
  没一会儿两人被分别抬上救护车。上车前,程声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天被地平线升起的太阳照亮了,当第一缕曙光刺向他时,程声觉得自己空荡荡的身体好像被某种新生的东西填满。他闭上眼,让那缕曙光抚摸自己的眼皮。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秒,程声在心里感谢张沉,他的爱不再只是爱,在今天掺进了仰慕。张沉是个绝顶的问题解决者,永远能在死局中冲出一条活路。
 
 
第75章 Explosion
  张沉和程声好像从这里彻底消失了。
  但关于他们的故事依然被他们的老朋友们一遍遍讲给陌生人听。
  某家盲人按摩店的一位女师傅总在工作时跟客人讲起一个吉他手的故事,事无巨细地讲,添油加醋地讲,有时甚至连她自己都要怀疑这些故事究竟是否真实发生过。
  客人们很喜欢听这些奇闻轶事,大多从不放在心上,只当书摊上的故事会来听,听到女师傅笑嘻嘻讲起那些揭开的伤疤时还要咂咂嘴:“这么离奇?”
  女师傅笑着说:“也不算很离奇吧?这种事常有。”
  “不常有吧?怎么我就没听过?”说罢客人“哎呦”了一声:“这里特别疼,受不住,稍微轻点按。”
  女师傅应了一声,放缓手里的力道。
  背后被按得舒坦了,客人很满足,头歪靠在按摩椅上,闷声问后面的人:“你叫什么名字?挺有意思的,不推销办卡还爱讲故事,下次来直接找你。”
  女师傅笑笑:“叫海燕,您下次来在前台报我的号就成,不用说名字。”
  那个问过她名字的客人在之后的日子里又来了几次,发现海燕这位女师傅手法没得挑剔,嘴里的故事却只有一个,翻来覆去地讲,甚至每次细节都不同,没人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
  终于有一天海燕说漏嘴,按摩时随口提到一句,说那个被反反复复提起的人其实是自己弟弟。
  那时客人脸朝下正趴在按摩床上,听到这个离奇的主人公竟然是女师傅的弟弟,有些惊讶:“你亲弟弟?”
  海燕愣了一下,连带手里动作也停顿了几秒,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自然地说:“是,我亲弟弟,亲生的。”
  按摩床上的客人叹了口气:“没想到这男人是你亲弟弟,那你们一家可真不容易。”
  “还行。”海燕换了个手法,双手挪到客人肩胛骨,巧劲一压,接着说:“我们早都习惯了,人各有活法,怎么不是活?”
  那客人闻言重重叹一口气,但想到她从未说过这个男人的结局,好奇心被吊起来,又问:“那你弟弟现在呢?”
  “死了。”
  客人尴尬地“啊”了一声,嘴里念叨着:“真可惜……怎么死的?”
  “跳楼死的,但我不伤心。”
  海燕把双手从客人背后移开,如释重负地拍打了两下自己的胳膊,对趴在按摩床上的客人说:“老板,结束了。”
  客人摇摇头,慢腾腾起身,心想这女师傅真狠心,竟然连自己亲弟弟死了也不伤心,不再继续同她说话,带着一身轻快下楼付钱去了。
  鼓楼东大街一家酒吧老板老秦也总是提起这两个人的故事。据说这老板家底子颇厚,当年放弃了深造机会,临大学毕业忽然反悔,怎么也不愿再往上接着读,一门心思投入文艺事业,几年折腾下来投的电影全赔本,最后开起间酒吧来。
  他不缺钱花,于是就把五湖四海玩音乐又缺钱花的朋友全召集在一起,给他们一个演出机会,也好圆一个自己青春期的梦。
  他还认识一个盲人姑娘,是那个天天讲故事的海燕。两个人每每凑在一起,总要提两嘴他们俩的共同朋友张沉和程声。
  老秦今天提早开业,一见门口的海燕进来便迎过去,把她安置在吧台后亲自调了杯酒,在她对面坐下,感慨道:“好几个月了,我还是不明白他们两个人,你说为什么?”
  海燕接过他递来的酒,咬着吸管问:“你把话说清楚,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的多了去,但最不明白的一件事是:他们从三楼往下跳,究竟是希望自己死,还是希望自己不死?”老秦给自己倒了杯酒,靠着吧台慢悠悠地喝,脑子里还在想这件离奇的事,“生死由命,我现在已经看开了。可这件事一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死活也不明白他们俩究竟为什么这样做?你想想看,如果他们真想死,为什么不从顶楼跳?可如果他们不想死,为什么早早把后事全交代清楚?张沉把他的录音棚和里面的设备全打发给了老刘,程声挨个给他爸妈、大爷大妈、我还有常欣写好了遗书,内容都是不一样的。”
  “程声我不知道,但张沉……”海燕摇着头说:“张沉在想什么,没人能猜到。”
  老秦靠着吧台,放空的双眼盯着门口陆续进来的客人,感慨道:“程声妈在他俩刚转到普通病房那段时间去了一趟他们家里,想帮忙把东西整理一遍。你猜她发现了什么?她发现两个人一起跳楼前一天买了很多花花草草,茶几上还有一张订购昙花的小票,日期都是新鲜的。她做好万分心里准备,跑去他们一起跳楼的那个阳台上看,发现好几盆刚买来的花整整齐齐码在阳台上,外面的太阳一照,好像发着光。程声他妈妈是文人,最看不得这样让人触景生情的场景,一提起这事眼泪决堤一样往下流。我可不是文人,共情能力也远不如女人强,青春期以后就再也没掉过泪。可那天我在病房听她讲起这件事来,眼泪几乎一瞬间冲了出来,根本不受我的控制。我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了,他妈妈就抽了张纸巾递给我。后来我每每想起那个画面就要流泪不止,我好像被生命本身震撼了,我总是忍不住去想他们到底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在跳楼前一天去花店买了盆花和束花?想死?想活?挣扎?求救?还是赌一把?我发现我对他俩根本一无所知。”
  对面的海燕忽然从吧台上抽出一张纸,仰脸盖上自己的眼睛。
  她想起那天来家里的张沉,他攥着自己的手,近乎强迫地要求自己收下他这些年买来的“家”,之后像读自己遗书一般对她敞开了一点心扉。这个画面再一次出现在海燕脑海里时,她噗嗤一声破涕为笑,好像明白了什么,捂着烙铁一样红的眼睛说:“张沉以前从来没有买过花,他不是会买那种东西的人。”
  老秦摇摇头:“那我就更不懂了。”
  海燕紧紧攥着刚擦过眼泪的纸巾,低下头说:“不懂就别再想了,张沉跟我说他要走,我就当他彻底死了,当他俩全都彻底死了。”
  这句话老程也曾经说过。
  某天回家时,他在客厅茶几上发现了前一段时间同医院里的儿子一起消失的户口本,就摆在茶几中央最显眼的位置。他慢慢挪着步子走过去,倚靠在沙发上呆坐了许久,始终不敢伸手碰它。
  中途他给自己大哥打了一通电话,说想下几盘棋。那边很快答应了,语气毫无芥蒂,仿佛他们是一对从未有过隔阂与伤害的亲兄弟。
  挂断电话,老程终于有勇气拿起桌上的户口本,他那双愈发干燥的手一直颤,一页页翻着本就没几页的小本子,来来回回确认好几遍,终于承认里面程声那一页变得空荡荡。
  下棋时兄弟俩间的氛围很沉默,准确来说只是老程单方面的沉默,他大哥倒是很乐意和他聊些局势和发展,但老程反应平平,不搭腔不抛话,只是沉默地下棋。
  程声大爷抬头瞧了他一眼,话锋一转,忽然谈起程声来:“你记不记得九零年前咱俩老死不相往来那段日子?程声总趁周末偷偷摸摸来找我,因为我总带他玩。”
  老程沉默地下棋,仍然没说什么。
  对面很快又说道起来:“我印象最深的事你猜是什么?有年夏天我带他去游泳馆,那时候他才八九岁,从没下过水,连狗刨都不会。我在游泳馆门口买了一个能浮在水面上的球,原本是想带他一起学水,没成想他一直抱着那只球,爱不释手的样子,怎么也不肯下水和我好好学。我当时气急了,一把抢过他怀里抱的球,二话不说扔进深水区,看他还肯不肯学!”
  老爷子在空中举着棋子,脑中琢磨怎么落这步棋,嘴上却不受影响,慢慢道出后来的事:“可你家程声性子真烈!八九岁,又不会水,居然一头扎进深水区,命都不要了只为捡他那只心爱的球。我当时吓坏了,赶紧下去连人带球捞上岸,按着胸口让他把呛进去的水全吐出来。我到现在还能记起声声刚睁开眼的模样,我问他:那深水区的深度快顶上两个你,你是不是不要命了?你猜他跟我说什么,他眨巴着眼对我说:我不怕死,我就是要它。”
  刚说完,棋盘上方落下最后一个白子,赢了。
  老爷子捋捋自己的袖口,慢条斯理收起自己的棋子来,向对面的弟弟说:“你非要孩子反着天性来,这是逼死他,不如就让他过自己的生活去,我们权当他死了。”
  半晌没说话的老程终于回过神,他像大哥一样收起自己的棋子,靠在椅背上出神,看远处火红的太阳一点点沉入地下,直到整座院子漫上黑暗才终于大叹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说:“我现在也只能当他彻底死了。”
  八月 北京——云城 高速公路上
  这条高速公路像所有高速一样每隔几十公里有个样样俱全的服务区,但距离云城的最后一个服务区设置得异常狭小,超市规模堪比小卖铺。
  这家小超市老板似乎极享受小而闲适的状态,每逢周末总要和快中考的女儿一起窝在超市里谈心。
  这天他和女儿正趴在柜台上吃午饭,超市门口忽然进来一位客人,在货架上挑挑拣拣后买了两瓶矿泉水和两瓶可乐。
  这本是一单最平常的生意,老板像往常一样撂下碗结账,可却在无意间抬头看清这个男人的脸后有些微微发愣。
  直到那个男人推开超市门,一瘸一拐离开,老板仍然没有回过神,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男人跑向汽车的背影。
  女儿见他反常,撂下筷子问:“爸,你看什么呢?”
  老板回过神,“啊”了一声,重新拾起筷子搅和起碗里的面来,说:“刚刚那个人,好像我十几年前跑车时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五官几乎一模一样,但神态气质却完全不像。”
  女儿不大相信,又问:“十几年前一面之缘的人你也能记得?”
  老板摇摇头:“你爸当然不是什么人都能记得,能记得的人都不一般。”
  “那你怎么记得那个人?那个人哪里不一般了?”
  “太不一般了。”老板说:“那时你还小,咱家穷得叮咣响,我每天一门心思只管跑货,偶尔去一趟北京能高兴好几天。忽然有一天一个小孩找上我,说要拉货,我以为只是单普通生意,屁颠屁颠把货车开去了,结果到了地方连门都进不去,最后还是那小孩亲自打电话才把我的车放进来。”
  女儿咂咂嘴:“这么大牌面?还不让进门?真横。”
  老板听了笑起来:“不一样,人家院里可是有题词的,当然不能随便什么人都给进,进去一趟又是登记又是打电话。”
  “这么厉害?”女儿眼睛亮了亮,有些好奇:“那你说的那个小孩呢?他只是让你拉一趟货吗?”
  提起这个人,老板彻底把筷子放下了,想着桩陈年往事,给女儿讲起故事来:“他让我拉一车乐器,也是去云城。那时候根本没高铁,我们在国道上开了一天,这一天干坐着多无聊,总得聊聊天吧?可那小孩一副很傲的样子,不屑跟我聊新闻,非要谈音乐、文学、诗歌、电影,还有一茬一茬的外国名,我哪懂那些?我当时就想着赶紧把这趟跑货钱挣回来,然后带你妈吃顿好的。”
  他侧头正好看到逐渐有了成人模样的女儿支着脑袋望向自己,一脸津津有味,想想这个年纪也该接触情情爱爱了,于是讲起后来的事:“那小孩还跟我谈爱情,非说爱情和结婚是一回事,我想那不是胡扯吗?这么多结过婚的人,有几个有真正的爱情?可他说得言之凿凿,反倒让我有些怀疑自己了。”
  他朝女儿扬扬下巴:“闺女,你以后有没有本事给你爸也找个那样家庭的男孩,你爸这辈子就等着享清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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