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的张沉心知肚明这是自己最后一场演出,毫无保留地选择了自己最喜欢而听客们最不喜欢的两首歌,演得酣畅淋漓,甚至中途几次捉弄起观众来,抱着吉他跑到舞台边缘,一副要跳水的姿势,但没几秒就跑回舞台中央,心满意足地欣赏那片区域里被他捉弄的观众表情。
最后一首歌表演结束,台下一小撮他们的粉丝嚷嚷着再来一首。张沉朝他们摆摆手,转身去舞台中央,郑重朝观众鞠了一躬,从旁边拿起一支话筒,说:“这是我们最后一场演出,新专辑已经收尾了,其余工作全交给老刘处理,这张专辑之后我们决定彻底解散。”
下面立刻爆发出一阵轰响,人声全叠在一起,没人听得清下面的人究竟在说些什么。
挽留乐队?张沉不知道,他收回表演时轻松随意的表情,把话筒放回原地,弯腰拔了设备线,背上自己的电吉他独自下台了。
音乐节结束几个人一起找了家酒店吃宵夜,当作庆功宴。
老刘老婆趁他们开场前溜进后台,穿着主办方卖的音乐节纪念衫,脸上印着花花绿绿的章,一见到背着设备回到后台的老刘便激动地扑上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抬起头朝张沉挥挥手上的摄像机,炫耀道:“我给你俩拍了好多照片!还订了饭馆,咱们晚上可得好好喝一顿!”
说完她才注意到张沉旁边跟了一个面生的男人,长得文质彬彬,偏偏耳朵上打了排耳钉,和张沉耳朵上那排耳钉的位置一模一样。她有些好奇,把手里的摄像机收回包里,一只手伸向这个男人,热络地朝他问好:“你好,我是老刘他老婆,你是张沉的朋友吗?”
程声几乎脱口而出自己和张沉是什么关系,可他想想张沉以后要独自走自己的生活,也许除掉身上同性恋的标签会活得更敞亮,于是话在临出口前转了一个弯,握着她的手说:“我是他朋友。”
朋友这个词让张沉看了他一眼,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他脑子里在想什么,耸了耸肩,对老刘老婆说:“是朋友,不过我俩算半个发小,我来玩乐队全靠他送我的一把木吉他和一本音乐书。”
老刘老婆夸张地“呦呵”一声,朝程声摆了个喝酒的姿势,怂恿他说:“那可是乐队的贵人,晚上跟我们一起来吧?”
程声说:“好啊,当然好,不醉不归。”
庆功宴定在两家人附近一家酒店里,四个人点了一桌菜,上来一箱酒,老刘白混啤喝了几瓶,没多久便一副要歇菜的表情。反倒是对面的张沉和程声多少有些心照不宣,谁都没有喝太多。
今晚过后张沉组了七年的乐队终于彻底分崩离析,老刘拉着他一个劲儿往自己喉咙里灌酒,人已经走到神志不清的边缘,嘴上却还不停,一桩桩讲起他们从前的事:“你还记不记得咱们第一次演出?学校巷子里那家酒吧,咱俩第一个音就按呲溜了,然后厚着脸皮继续弹。”
说到一半,他大笑起来,举着杯又灌了自己一口,但不知是太激动还是太难受,这口酒还没咽下去老刘就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呛得满脸通红。
老刘老婆在一旁着急地劝他:“少喝点,一会儿回不了家了!”她想过去扶一把自己老公,却怎么也扶不起来,很为难地看向一旁的张沉,“张沉,对面那条街有家药店,你能不能帮嫂子买盒解酒药,不然老刘一会儿没法回家。”
张沉当然没意见,看了一眼程声,“走吧,咱俩去买解酒药。”
程声却摆手让他一个人去:“嫂子一个人管不了老刘,我在这帮她。”
老刘老婆感激地看向程声,虽然不停摆手,说出来的话却极希望他留下来帮自己照顾这个难伺候的男人,“多不好意思,刚认识第一天就让你帮这种忙。”
程声说:“没事,张沉朋友也是我朋友,应该的。”
张沉从餐馆大门出来,沿着半夜萧瑟的小道一路走到药店门口,他有些享受这种空无一人的安全感,买过解酒药,又在马路边站着看了许久夜空,等到不能再拖时才重新回到餐馆。
推开包厢门的一瞬间,张沉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胸腔里闷着一股浑浊的气一样,一呼一吸都变得不大容易。他推开门,发现包厢里只有老刘和他老婆在,老刘正趴在桌上说醉话,他老婆一副管不了的样子,靠在椅子上按手机。
“程声呢?”张沉忽然跑过去,语气有点急,等老刘老婆惊讶地放下手机,顶着一张喝得酡红的脸转向自己,又上手拍拍她的肩,再问了一遍:“程声呢?”
“啊?程声……”她打了两下自己发烫的脸,眯着眼想了大半天,忽然一拍脑门,指着张沉说:“你刚一走他就说自己不太舒服,要去趟卫生间,等会儿自己一个人回家睡一觉就好,专门说让我们别担心!”
她刚说完,张沉一把拿起椅子上的包,连句道别的话也没留,像阵风一样推开门往楼下赶。
包厢里的老刘老婆一头雾水,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小声嘟囔:“怎么就撂下我们一家人了?”
张沉沿着马路一直跑,中途给程声打去好几通电话,全是关机。跑着跑着他内心发笑,想程声真是个急性子,决定好的事连一顿宵夜时间也不肯拖过。
张沉沾了酒,没法开车,可这路上连辆出租车的影子都没见到,他只能一刻不停地奔跑,几乎一大半才遇到一辆擦肩而过的老出租车。
出租车师傅往窗外这个奇怪的男人身上看了一眼,刹车猛地一踩,摇开玻璃窗问他:“走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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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程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把遗书和这些天找律师办好的合同一并放在茶几最显眼的地方。他环绕一遍自己和张沉这间住了不到一年的小家,把装修的细节和他们一起采购来的小物件仔仔细细挨个扫过一遍,心里涌上一股释然的满足。
他看了几乎二十分钟,心里清楚自己不能再接着看下去,适时地收回目光,低下头往门口走去。
就在他沿着楼梯刚走到前些日子跳楼的男人门前时,身后楼梯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程声知道这是谁,但没理会,很快收回看向五楼房门的眼神,故意制造出一阵响动,打算往顶楼继续走去。
可他刚迈出下一步,手腕忽然被后面的人用力攥住,他还没反应过来身后的张沉想做什么,整个人在混沌间忽然被强硬地往楼下拖。
程声从未感受过这么大力气,挥着胳膊想反抗,却被人先一步制止。那人好像早料到他要做这样的动作,另一只手轻松把他的双手押在身后,一语不发地拖着他往家里走。
程声这次彻底不动了,任由他拖着自己,踉跄地跟在后面,什么话也没说。
家里大门敞开着,里面却是漆黑一片。程声被三两下推进家里,紧接着听到门口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张沉摔上门,转身走到程声面前,一把攥住他的领口,往上提了提,问:“你去上面干什么?”
程声被勒得有些透不过气,一喘一喘,什么也说不出口。
可张沉丝毫没有因为他这幅虚弱模样便放过他,程声从他的呼吸频率和手上的力气中意识到这件事,又把双手覆在张沉凸起青筋的手背上,平和地来回抚摸了几下,希望他放过自己,让自己成全自己。
他偷偷瞥了一眼昏暗的茶几,上面原本整齐的一沓纸被翻得有些乱,全是张沉翻过的痕迹。
程声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必要再说些什么。
可张沉不这样想,他非要程声亲口说出来,又重复了一遍:“你去上面干什么?”
这次程声抬起头来,正好看到张沉刚刚在路上狂奔时跑乱的头发和他永远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复杂眼神,刚刚还紧闭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张开了,他如实说:“去跳楼。”
他原以为两个人打一架的情形并没有出现,对面的张沉听到他的答案反倒慢慢缓和下来,等程声几乎忍不住继续开口解释时,终于说出下一句话:“我早知道了。”
“我知道你全都知道。”程声说:“在你告诉我你把房子卖了的那天。”
张沉开始笑,可笑着笑着忽然停下,他替程声整了整散乱的头发,说:“你都要了结自己了,还不忘测试我。”
程声歪着脸不看他。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能说什么,是把自己在那天夜里顿悟的关于全部自己向张沉全盘托出?还是昂起头,斩钉截铁地告诉他自己就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自己只有这最后一条路可走?总之绝不是求得他的原谅。
程声还没想好说些什么,身体忽然一轻,紧接着他被按在阳台围栏上,整个上半身飘在空中。
程声感觉自己正飞在夜晚的凉风里,周围一片清净,纷纷扰扰的烦恼全都离他远去。
原来在风中就是这样的感觉吗?
没多久他忽然觉得后颈一酸,刚刚穿过自己的凉风瞬间消失得干净,他又回到熟悉的室内。
张沉望着靠在围栏上一喘一喘的程声,拍拍他的脸,问:“是不是觉得解脱了?”
“是,解脱了。”
程声一只手压在胸口,一把把捋气。他断断续续从胸口挤出几句话,“你以为我不想好好生活吗?我以前试过无数种别的办法,吃药、拜佛念经、拿刀和笔划自己,可这些东西治标不治本,我一直在兜圈子,兜兜转转又回到原来的地方。现在我知道了,解决一切的办法就是从根源上杀死自己,你就让我走吧。”
这样一长串话让程声感到吃力,他刚说完就扶着栏杆大口喘气,脸上却一副坚定的表情。
对面的张沉听得认真,等他全说完却丝毫不生气,反而露出释然的笑。
攥着程声衣领的那只手骤然卸了力,张沉慢慢把自己攥出来的褶子捋平,垂着眼说:“咱们是一样的。”
程声抬眼看他,想问些什么却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我根本不会拦你。”张沉低着头帮程声整理衣服,只留给他一张看不真切的脸。他刚刚在路上跑出来的火消失殆尽,连带说话的语气也缓和了许多,“人只能自己成全自己,家人爱人也没资格要别人离开或是留下,这个道理不会有人比我更明白,累了就离开,我不会强迫别人。”
张沉说:“可我也想离开,你为什么不问问我?”
程声把头压得很低,沉默了很久才说:“我以为你想好好活着。”
“我想离开。”张沉又重复了一遍,面对不知该说是畏畏缩缩还是大义凛然的男人说:“我告诉你为什么。”
“我腿上有两道疤,现在全都已经看不清,但我一直记得它们,一道是我十岁那年冬天自己打出来落下的,一道是高考完那年夏天落下的,也是我自己打出来的。后来它们逐渐从我的皮肤上消失、愈合了。直到现在,它们一点痕迹也没有了,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你每天和我睡在一起,看不见它们对不对?但我能看见,它们根本没有消失,而是从外面的皮肤渗进我身体里,彻底和我长在了一起。”
“你这几年的生活是不是和我一样?为了一件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原地打转,转得久了就再也出不去了。”
“你这样一直盯着我看是想知道我这些年一直在做什么吗?你不是看到了吗?工作、炒股、买房、买乐器,赚钱然后把赚来的钱全花在世界上最虚无最没用的地方,赔本做别人讨厌的、脱离主流的音乐。这就是我一直以来做的事情。你觉得好不好笑?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笑,这是我在看到自己身体上出现第一道疤时就注定会走上的道路。现在我也想结束了。”
忽然间张沉翻上阳台围栏,笔直地站在上面,俯瞰楼下黢黑的夜景。凌晨五点的小区还笼在黑沉沉的夜里,他看清了那些隐藏在黑暗里的树丛,转过身,从上往下俯视程声,朝他伸出一只手,轻松地说:“一起吧。”
程声仰着脸望向他,试图从他眼里看清一些东西,但阳台实在太暗,一切都模糊不清,站在阳台围栏上的张沉像道随时会离去的风,诱惑他,指引他。程声觉得自己是时候离开了,他们该去最原始的地方,该一步步从城市倒退回自然,他们手里的电脑应该逐渐退化成一片绿叶,他们的汽车不断向后退,直到在他们面前退化为向草原狂奔的野马群。他们这才回到他们原本的位置上。
程声缓缓拉过张沉的手,在他的帮助下爬上不算高的围栏。
这次程声看清了张沉的表情,他的眼睛比远处星星点点的灯更亮,脸上挂着从未有过的轻松。他凑过来亲吻了一下自己,接着把自己整个上半身按在围栏和墙壁交接的地方,额头抵着自己额头,鼻尖抵着自己鼻尖。
程声抬手摸上他的脸颊,说:“我爱你。”
张沉说:“我爱你。”
说完他抱住程声的腰,抵着他的额头问:“你相信我吗?”
程声小幅度点点头,把两只胳膊搭在他脖子上,闭上眼,凭感觉凑在他面前,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然后程声感觉自己飘了起来,周围只有呼哧呼哧响动的风声。
人一定是沉重的,落到地面不过几秒而已,可他怎么会觉得时间这样漫长?怎么会觉得一切如此轻飘飘?他明明紧闭着眼,却看得到无形的风、远处的灯、看到自己人生里那些满含悲伤、绝望、渴望、贪婪、戏谑的眼睛在黑夜里缓缓闭合,看到自己身体里一条条难以释怀的罪状穿透皮肤向外散去,最后化在晚风里,顺着某种不知名的力飘向天空最中央,直到在那里彻底消失。
他们抱在一起的身体穿过树的枝叶,那些枝干和绿叶贴在他们身边唰唰响。天上似乎飘起雨,很小,落在脸上无声无息。然后他们顺着潮湿的树叶滚落到地上,砰的一声。
触地的瞬间,程声觉得自己五脏六腑全被震开了,他看到自己身体里上亿个细胞渐渐干瘪下去,看到发黑的血液从自己身体里流出来,淹没身上无数处自残留下的伤疤。那些他永远无法解决的问题顺着血一同流出来,缓慢地把地染成黑色。他无法分辨自己是死是活,但身体里的骨头咔咔作响,四肢百骸都在发痛。外面的皮肤被撞破,那层他自己无法揭开的隔膜在接触地面的瞬间终于被冲破了。里面无所顾忌的“我”向外冲去,外面他所憎恶的“我”迎接它的到来。
然后它们终于合为一体了。
他是死了吗?还没有,他还有意识,发觉一双大手触碰着自己的眼皮、鼻尖、脸颊,最后紧紧捂上他的眼睛。他想喊、想大叫、想说爱,可喉咙口却一句话也发不出来。
但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他的器官像漏气的气球一样逐渐瘪下去,那些永远思考不出答案的问题被他干瘪的器官逐渐挤压出身体。千斤重的思考留给其他人吧,他已经彻底干净、要化作一缕风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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