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沉没打算跟老刘解释那么多,只说:“以后我就不在这儿了,这些都用不到,不给你给谁?”
老刘还站在原地,接着问:“什么叫以后就不在这儿?不在哪儿?不在北京?那你要去哪儿?还做音乐吗?做音乐就离不开设备和棚啊。”
这一连串问题让张沉思索了些时候,他换了个舒服的靠姿,还是没打算说开,只说:“就是不在这儿了,你说不在北京也对。”
对面老刘不再吭声,倚着沙发扶手重新坐下来,动作慢腾腾,不知是在生张沉突然宣布离开的闷气还是生自己对他发不出火的气。
张沉绝不会哄人,只是坐在沙发上等老刘开口。但老刘一直不说话,反倒一个劲儿往自己杯里添浓茶,咕噜噜喝下好几大杯。
张沉瞥了他一眼,估摸着他今晚要失眠。
就在他打算扔下钥匙离开时,老刘忽然想起自己漏掉些什么,不再谈录音棚的事,说起七媛来:“对了,前两天七媛说她要结婚了,明年,告诉你了吗?”
张沉说:“没有,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老刘耸耸肩:“很正常,大概不想让你知道吧。听说是她朋友给她介绍的男朋友,一个做外贸生意的男人,家底比咱俩厚多了,开大奔都嫌寒碜。俩人见了几面觉得不错就决定闪婚了。”
张沉又喝了一口茶,没多表态,只说:“那很好。”
这句没什么情感的“很好”让老刘重重叹了口气,“条件好是没错,可你说闪婚能靠谱吗?”
张沉弯腰给自己茶杯再添了些茶,说:“她自己的决定,我们能说什么?”
老刘歪过头看他,只觉得这男人表情没一丝波动,不自觉摇起头来:“你真挺绝情的,一般人要离你远点才好。”
这话让张沉笑了,点着头承认道:“是,我是坏人,根本不值得。”
看他不打算继续说什么,老刘去厨房把快被沥干的茶叶倒进水槽里,捻了一波新茶,重新沏好一壶回到客厅,打算好好跟张沉聊聊音乐节以后的计划。可前脚刚到客厅,却发现张沉已经一副收拾好打算离开的样子,忙提着茶壶拦他:“你不再坐一会儿?”
张沉转着摩托钥匙倚在他家大门口,说:“我还要去见一趟别人,咱们下次排练再好好聊。”
他口中下一个要见的人是海燕。
从老刘家出来,张沉一身轻松,无论是七媛没告诉自己来年的婚事还是这些年收藏的一屋心血白送人都没令他感受到任何负面情绪,张沉像往常一样跨上摩托,迎着晚风朝海燕工作的盲人按摩店驶去。
到店里时还不到下班时间,老板娘一见张沉迈进门,马上从前台电脑后露出脑袋,熟络地朝他打招呼:“小张来啦,海燕还没下班呢,你等她一会儿。”
张沉应了一声,挨着大厅沙发坐下来,不像往常那样掏出电脑工作,只是无所事事地环绕四周,想事。
他总在想事,一有空就想,专想很虚的东西,想来想去也探不到结果,于是一直想,从小时候想到现在,一个问题足足想了十一年。
张沉就这样边想事边等人,坐了快一个小时才终于把刚换好休闲服的海燕等到。
海燕还是老样子,表面咋咋呼呼,一见张沉就没个正形,拄着拐杖走过来,一把挽上他的胳膊,亲昵得不得了,开口却是问另一个人:“程声呢?他没跟你一起来?我想他了。”
“周末他要回家陪父母。”
“好哇,你故意挑周末来我这儿,就是想把程声占为己有,连我都防!”海燕装模作样打了一下张沉,脸上却挂着兴致很高的表情。她挽着张沉,忽然想到什么,在出门的路上拍了一下他,小声道:“对了,你别让程声再给我介绍男人了,他认识的哪是一般人啊?身份说出来都要把我吓趴下!我寻思人家条件都那么好,怎么可能看得上我这样一个初中毕业的瞎子?你劝劝他,别让他忙活我的事了,我过意不去。”
张沉任她揽着,点头道:“他马上就没法给你介绍了。”
海燕听出不对劲来,“哎”了一声,不大确定地问:“你今天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当然,还是大事。”
张沉怕海燕上下摩托不方便,把车停在按摩店门口,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一路上海燕显得有些忧心忡忡,车上一直抓着张沉的手,好几次想开口问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到了家里,海燕终于放松了些,她在自家从不用拐杖,熟练地去厨房给他们俩倒了两杯果汁,稳着步子慢悠悠端出来,一杯递给桌前的张沉,自己端起另一杯抿了一小口。
“你说吧,什么大事?”海燕挨着张沉坐下来。
张沉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包,从里面翻出一只钱包来,又从钱包里抽出两只崭新的卡塞进海燕手里。
海燕蜷着手指在这两张卡面上摸了摸,发觉每一张上面都有一排凸起的数字痕迹,很明显是两张银行卡。
银行卡当然意味着钱,海燕被张沉这个举动吓了一大跳,猛然间收回手,可旁边的张沉却死死按住她的手,把她原本伸展的五根手指一根根合起来,怎么也不准她挣脱。没一会儿,另一只手继续覆在她手背上,像是交付什么东西。
海燕毕竟是个女人,无论如何也挣不过一个铁了心的男人,她试图把被迫攥着银行卡的手往回抽,可惜屡次失败,最后她终于放弃了,任由张沉按着自己的手,问话的语气很不客气:“你给我银行卡干什么?你闲的没事想撒钱不如去救灾,我有手有脚用不着你给我钱!”
这话很冲,张沉的语气却还像往常一样没什么波澜,他把原本握着海燕的手慢慢放开,见她没有松手的意思才回答她:“我要走了,前段时间我把几套房全脱手了。一张卡里存着云城三套卖下来的钱,有一百二十万,另一张卡里是北京一套,有三百万,密码全都已经改成你的生日,你随时可以取。”
海燕攥着银行卡的手心渐渐冒了层汗,她当然不想要张沉的钱,但怎么也做不出把银行卡扔在他身上的事,她知道张沉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保持着原姿势没动,刚刚的气势被彻底浇灭,反而小心翼翼地问:“你……你走去哪?”
“你找不到我的地方。”
张沉看着搭在自己腿上那只布满厚茧的手,这双手此时正紧紧攥着自己这些年的积蓄,他心里涌上一股巨大的满足。
可海燕一直没有反应,那双没有波澜的眼睛紧闭着,眉头也紧皱着,好像在努力思考张沉话里的含义。很快她把手里攥紧的卡塞进口袋,两只胳膊止不住打颤,生怕自己迟一点就辜负了张沉。
她张了张哆嗦的嘴唇,最终也没有刨根问底这个“走了”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咬着牙根问:“你和程声一起走吗?”
张沉“嗯”了一声,抬头望向她的脸。面前这个女人的眼睛、鼻梁、嘴巴、身材,哪里都跟李小芸大不相同,她们两个唯一相似的地方就是那双有着厚茧的温暖的手。
张沉这次终于彻底意识到这是两个不同的人,他觉得自己从前荒唐,怎么会有人在完全不同的人身上找自己想念的痕迹?
张沉从她脸上挪开视线,垂下脸,释然地笑着说:“姐。”
海燕好像预感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刚刚还平静的眼皮忽然因为情绪激动而不断往上翻。她固执地拉上张沉的胳膊,放大音量说:“不准跟我说对不起!没必要!我只是瞎,又不傻,我当然早就知道你一直以来对我这么好到底为什么。沉沉,我们在一块相依为命十一年,我怎么可能不了解你?你又怎么可能不了解我?我当时只不过指望你能帮我找到明明的家人和全尸,我不相信你一直没有看出来。我们两个谁不是装聋作哑?谁需要给对方道歉?”
张沉却说:“我没打算说对不起,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真的要走了,以后没法当你的拐杖了,钱你怎么处理都好,不要还给我。”
这个筒子楼里的出租屋每到春夏就会变得异常闷热,海燕闷在屋里已经出了些汗,整个人蔫蔫的,连刚刚打得笔直的脊背也弯成弧。
她迷茫地呆坐在原地,不再继续说话。
张沉站起身,利落地背好来时的包,弯腰替海燕把额头前散的几缕碎发别在耳后,说:“当年我在矿场信誓旦旦说要帮明明找到全尸和家人,可矿早就封死了,我去哪里找他剩下的身体?中国这么大,我去哪里找一家不知所踪的人?我那时候太年轻了,想着一家家一户户找总能找到,可是我们找到了吗?现在已经零八年了,奥运会都要来了,他们一家这么多年从没回过云城,怎么想都是在外面出了事。我知道我根本找不到,那只是一个死死扎在我心里的执念。那些空荡荡的房子、满屋乐器也是我从前的执念,我不能留它们,我要把从前的痕迹消灭得干干净净才能重新开始,原谅我。”
海燕闭着眼睛,脸颊两侧的肌肉弓一样绷着。
房间里的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逼得人几乎透不过气。两人僵持在其中,谁也没有继续开口。
最后是海燕先一步妥协,她低下头,把紧绷的面颊掩藏在对面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光线里,小声问:“那程声呢?他愿意跟你一起?”
张沉说:“他选了和我一样的结局。”
第73章
程声在剩下一个月里收到空前多的礼物——张沉每天骑着摩托带他兜风、海燕送给他一个庙里求来的平安符、老秦把他们发小三个人的合照挂在酒吧照片墙正中间,他们斜下方是张沉的乐队,以及他前几年坐在台阶上和爵士吉他大师即兴时的抓拍。
程声摸着那张照片,看里面二十出头的张沉侧脸对着镜头,一副势在必得的表情,打心底自豪,指着这张问一旁正在挂照片的老秦:“他还跟人即兴?”
秦潇抹了把额头的汗,胳膊搭在程声肩膀上,望着半墙挂好的照片,朝程声扬扬下巴,很得意:“他前几年可冲了,人家都等着要签名,他二话不说跑上台切磋,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胆子。”
说完他瞥了眼身旁一直乐的程声,腹诽人谈起恋爱来根本藏不住,哪怕张沉和程声什么都不肯告诉他,但只要长了双眼的陌生人在他们身边待几个小时也能感受到两个人周围罩了一层谁也闯不进去的罩,更别提秦老板和程声这样从开裆裤时期一起长大的交情,稍微多看两眼,心里全都明了。
但他绝口不提,顺着程声来,反倒说起无关紧要的闲事,他瞥了眼程声最近格外年轻的打扮,再瞥了眼他耳朵上一排发亮的耳钉,压着他的肩膀感慨道:“你最近返老还童了吧,快和张沉一模一样了。”
程声摸摸自己前些日子刚打的耳钉,笑:“我现在可是无业游民,想怎么打扮怎么打扮,原地开花都没人管我。”
老秦摇摇头:“搞不懂你们,一个个的,没一个正常人。欣欣前段时间把工作辞了,你猜她要干什么?她说她要去南非做志愿者,进了一个什么联合国组织,铁了心要去,怎么拦也拦不住,她老公要急疯了。”
程声听了笑:“真不愧是她。”
秦潇看了他一眼,又问:“那你呢?以后打算做什么?”
刚刚还笑着的程声绷起脸,低着头一直看地板,大半天后才说:“先好好歇一段时间,我这半年还得一直复查,你以为出了院就没事了?很麻烦的,工作上的事以后再说。”
秦潇跟着沉默了半晌,不大确定地开口:“不然你跟我们一起玩玩乐队?至少让自己开心点。”
程声看了他一眼,先点头后摇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出院后这段时间程声经历了一次躁狂期,不怎么明显,只是思维语速比平日里快不少,但没有破坏行为。他后来去医院再复查了几次,检查结果一次强过一次,只是药还吃着,医生不许他停。
程声对吃药这件事没什么抵触,当作开启每一天钥匙似的,一次也没落过。他还趁着这段情绪高昂的阶段学了从前一直没时间重新拾起的东西,每天上午去外面和老师一起学画画,中午等张沉接他下馆子,晚上就窝在张沉旁边,开着滴滴响的节拍器练鼓,等张沉偶尔指点几句。
程声学画画的地方离家有一段距离,老师是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年轻女人,说话轻声细语,总穿一身香奈儿套装,离得近了还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老师给他讲艺术发展史,讲古往今来的画家,程声这个大龄学生很感兴趣,连课堂笔记都记得整整齐齐。
老师偶尔瞟到他的笔记本,总要夸一句:“字真漂亮。”
程声从一沓画和笔记里抬起头来,笑着说:“我爸从小逼我练书法,逼出来的。”
中午张沉来接他,倚着那辆拉风的摩托往门口一站,扎眼得厉害。
老师和程声一起从大门走出来,一眼望见朝程声招手的张沉,神秘兮兮地凑在程声耳边问:“那是你朋友吗?还是弟弟?”
程声也凑在她耳边,撂下一句“那是我老公”就一溜烟直奔张沉的摩托跑去了。
老师还没回过神来,就见程声冲着那男人飞奔而去,男人理所应当地接住朝自己奔来的人,扬扬手里的头盔,一只手捋着程声额头前碍事的头发,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脸给他戴头盔。
老师看了他们一会儿,忽然想起今天课上程声告诉自己下周不再来学画的事,顿感惋惜,隔着马路使劲朝他挥了挥手,作道别。
程声有一台日历,每天睡前拿一只墨绿色水笔在日期上划掉一天。当他划掉第一天时,很多意想不到的事出现了,程声忽然之间发现很多东西,譬如小区里总有只狗围着喷泉转悠,他却从没见过这只狗的主人,譬如侧门超市里的菜总比十字路口的连锁大超市里的便宜两三毛,还尤其新鲜,再譬如爸妈已经彻底放开不管自己的事,妈妈甚至时不时主动问起张沉来,每次都要程声带一大堆东西回去,说这些全是给小张的。
那台日历上四月份的日期很快被墨绿色水笔淹没了,终于到了最后一天。
最后一天,程声在小区正门附近的花店里买了几盆绿萝、金边虎皮兰和一大束紫色郁金香。回了家,他把绿萝虎皮兰挨个摆在阳台上,独自蹲在地上看了它们大半天,想着以后有些花花草草陪张沉,要比聒噪的自己来得强。
看够了,他又去厨房把新买来的花瓶洗干净储好水,让剪了根底的郁金香浸进水里,心满意足地把这瓶花摆在客厅茶几正中央。
57/62 首页 上一页 55 56 57 58 59 6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