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丑啊?你那时候多精神!”妈妈见他停了脚,朝卫生间的方向挥挥手,催促他:“快去快去,你不是说这医院憋死你了吗?现在舍不得了?”
程声一听马上窜去卫生间,小心翼翼合上门,把外面收拾东西的细碎声音全隔绝起来。
他没立刻换衣服,而是坐在马桶上,低着头算日子,算现在离四月份的音乐节还有多少天。
现在已经三月初,春天来了。程声在某天跟着护士和张沉下楼时散步时忽然发现楼下院里的枯草地一夜之间冒出绿,惊奇地“哇”了一声,心里感慨自己从前迟钝,从未注意过春天的开端。
他好像一夜之间褪成一个小孩,一心蹲在地上看这些刚冒出头的花花草草,拉着张沉胳膊挨个指给他看,兴奋地说:“它们好像你啊!一个冬天过去竟然又活了过来。”
张沉侧头看了他一眼,不知在想什么,只说:“也挺像你的。”
程声一直笑,顺手拍拍张沉的胸口,说话时眼睛亮堂堂的,“我比你还差一点啦。”
说完他不顾楼下其他散步的病人还在场,噌地一下跳到张沉背上,三两下稳住平衡,把脸埋在张沉后颈,感受着他的体温和吹过自己的几缕和风,满足地闭上眼,小声说:“春天来了,真好啊。”
春天来了,程声在这间单人病房里度过了横跨春节的整整一个半月。
最初妈妈总是数落他——你住院前就该通知我和你爸一声,你爸可以给你安排个有vip病房的医院,带专门的陪护室,你爸去年做手术也是我陪他,可比你这里条件强多了,像酒店一样,我也不用总跟你挤在这一间里。
可到后来她见多了程声发作时的样子,再也不敢说什么抱怨话,事事顺着他来。再到后来,哪怕程声渐渐转好,最近几乎如同正常人一样行动,她也早就习惯不声不响在一旁默默待着,什么多余话也不愿说。
程声的春天是在什么时候到来的?
他记得那晚还刮着寒风,凛冽的风把他吹醒了,不远处黢黑的窗把他吞没了,他终于找到自己的答案,一切浑浑噩噩的痛苦都跟着冬天的尾巴一同远去,紧接着他的春天冒出芽。
那晚回到病房后,程声很快睡着了,他活了二十八年,自从记事起从未在如此平和的心境下入睡过,过往的爱恨嗔痴在死亡面前不知一提,他给自己提前定好了结局,在最后的日子里,周围一切只剩美好与平静,他要在剩下的日子里只感受美好。
第二天早上程声醒得很早,状态比以往每个艰难的早晨强百倍,脸颊上从始至终罩着层红扑扑的光,甚至连躯体疼痛也连带着轻了许多,动作不再不协调,关节也不再酸痛,不用妈妈扶也能独自下床洗漱。
洗漱完他感到通体舒畅,一出卫生间就见来换妈妈班的张沉走进来,一边擦脸一边笑着问他:“昨天演出怎么样?”
张沉那天身上还带着一个摄像机,把早餐盒放在桌上后朝程声摇摇手里的相机,“让秦潇给你录下来了,知道你想看。”
那台摄像机程声再熟悉不过,是很多年前自己和秦潇一起在新开的数码城里买来拍东西玩的,里面存着他从前郁郁寡欢时随手拍来的满满一储存卡视频。看到这个熟悉物件,程声原本平和的心稍微波动了一下,但很小,他很快拉着张沉坐在自己病床边,装作一副急迫的样子要看他昨晚的演出。
摄像机画面里只有张沉和老刘两个人,他们演了两首老歌,全是重新编排过的版本,张沉和原来弹琴时的样子大相径庭,他意识得到摄像机的存在,时不时笑着看过来。这种特殊的笑和无法掩藏的眼神难免让人误解,那边的观众紧跟着发出些怪叫声,几十双惊讶的眼睛一起往摄像机的方向看去。
坐在病床上的程声愣了一下,他很少见张沉这样笑,哪怕隔着屏幕仍有些心悸,但很快他感到自己搭在床边的手被人牢牢握住,那种温热的触感无法不令他动容,程声才发现自己和张沉之间不需要语言,自己早该懂他的心,早该放弃畏手畏脚,像从前那样热烈地爱他回应他。
程声跟着屏幕里弹琴的张沉一起诚心地笑,不再考虑任何琐碎的问题,只是专心看这场久违的表演。
两首歌加起来不过十分钟,就在他以为快要结束时,画面里灯光忽然一换,紧接着又是三首出其不意的临时加演,其中有两首未发行的新歌,底下观众一听全激动地烧开了,画面里有个女孩趁着介绍时间朝台上喊:“新专辑多会发?”
台上张沉回答:“差不多八月份。”
程声把这只老摄像机当宝贝一般搂在怀里,心想:幸好自己有机会提前听完,不然八月份又是桩遗憾。
直到五首全看完他也不舍得松开,抱着这台机器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直到张沉拿着保温桶坐到旁边催促他,他才依依不舍地撂下相机,接过张沉手里的早餐慢慢吃起来。
这天过后,程声状态一天强过一天,独自闷着的时间少了许多,连他以往最钟情的窗外好像也失去了吸引力,一有时间程声便拉着妈妈和张沉聊天,给他们讲自己这些年的故事,那些痛苦经历被他无限缩小,如同讲奇闻异谈般轻松地脱口而出。
连他的医生都吃惊,抽空把病人家属张沉叫过去好一番询问,最后得出结论:“再观察两天,不出意外下周就可以出院。”
张沉却不如想象中轻松,他太敏锐了,总能发觉不对劲,对医生说:“我觉得他很奇怪,好像忽然想开了一样。”
医生难得显得有些忧心忡忡,“心理疾病治愈这块本身具有极大的不稳定性,程声这种情况少,但我见过这样的案例,原本非常严重,来院后做了一套全面检查,药物治疗配合心理疏导很快就治愈了,之后几年也一直没有复发。家属在以后的生活里一定要注意观察,看他还能否再融入社会,对从前感兴趣的东西有没有失去兴趣,如果发现不对劲一定要及时来院复查。”
他们俩一直提着心观察,可程声在剩下的一周里却丝毫没有出现其他人担心的状况,他那些天的状态一直平稳保持着,最后几天甚至特意叫来Frank在病房里谈起自己出院后办收购手续的正事。
张沉在旁边一直观察他,当看到他从前一谈起工作就要交叠的两只手彻底放开、随意地搭在腿上后,好像明白程声不再那样压迫自己,低下头了然地笑了。
没几天医生下来出院通知,那天正好是程声妈妈的生日,她在来医院的路上去蛋糕店里取了一只早早定好的蛋糕带来病房,进门前整理好表情,笑着和里面两个孩子打好招呼,利索地拆开包装,给程声切了一块,再给张沉切了一块。
轮到自己时,她不知怎么忽然哽咽起来,那双逐渐变得粗糙的手不住地颤抖,没几秒捂上脸,手掌后同一时间传来压抑的哭声。眼泪不断从她指缝间溢出,她不想让儿子和张沉看到,最后躲进厕所,足足一个小时才顶着双红肿的眼皮从里面出来。
她已经彻底想通了,看了一眼程声,又看了一眼张沉,拉上儿子的手问:“出院后你不回家对吗?还和小张一起住?”
程声点点头,说:“我会经常回去看看您。”
妈妈也点头,把两个人的手一起拉在自己怀里紧紧攥着,嘴上不断重复:“只要你觉得好,怎么样都可以……”
程声望着她短短一个半月内凹下去的脸颊,又转头望向一旁的张沉,在心里说:不会有比我的决定更好的结局,无论你们原不原谅我,我都要走这条路。
出院这天终于来了,程声如愿以偿脱下几乎长在自己身上的病号服,有些不适应地换回妈妈带来的新衣服。他坐在马桶上一遍遍数自己剩余不到两个月的日子,数到后来发现它竟然和自己十年前在云城待的那段日子一样长。
程声彻底释怀了,他没有任何遗憾,只想用最纯粹的自己再体会一遍所有感情,于是心满意足地在手机里敲下剩余日子里的计划:
1.每周末回一趟爸妈、大爷大妈家,给他们做饭,陪他们聊天
2.和秦潇常欣再拍一张合照,挂在老秦酒吧
3.给海燕姐介绍男朋友
4.在右耳原来的地方再打一遍耳洞
5.穿得花里胡哨
6.重新学一遍鼓,让张大制作人亲手教我、配合我
7.每天对张沉说一遍“我爱你”,直到最后一天
第71章
出院第三天,程声和Frank带着礼物挨个请投资人下了顿大馆子。他因为自己的身体把事业耽搁到如此地步多少有些过意不去,桌上一个劲儿给大伙道歉:“本来想挨个敬酒,但我大夫不准我喝,大家谅解谅解。”
其中一个人“嗳”了一声,连连摆手:“喝什么?我们是新兴行业,不玩酒桌上见那套。”
这人说完倒是自己干了一大杯,长吁短叹道:“被收购还不好?你是不知道我们手里几个项目该死的死,没死的也耗得差不多了,有一个能熬出头就赚大了,其他都看开点。”
程声给自己杯里满上可乐,象征性地跟他对碰一下,也在感慨:“哪处都得看开点。”
几个人借着见面大喝一通,出来时只有程声这个滴酒不沾的人清醒,他把几个和自己爹岁数相仿的中年男人招呼回各自司机身边,瞟了眼身边这个老同学,打辆出租把人送回家,之后独自一人在从前自家小区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坐了几乎整整一小时,吹风放空,什么都没想。
剖心挖肝和他的爱情如出一辙,只能来一次,第二次精疲力尽,没力气了。
第二天程声有正事要处理——签合同,签完的那一刻他将彻底变成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无业游民,没有比无业游民更自在的身份。程声卯足了劲儿,大清早给自己连灌好几杯咖啡,临合同局前抽空回一趟公司,骑着他以往每天通勤用的破自行车。
公司大楼气派,刚搬来时甚至像模像样剪了一次彩,当地小报社在剪彩那天逮住程声连环问,第一个问题就是:你们未来的出路在哪里?当时程声心里压着块石头,不知为什么竟然有勇气面对摄像机放言要做行业领导者。他那天为了这件大事穿了西装,特意去美容店做了造型,时刻在心里嘀咕自己上镜好不好看。这么费尽心思结果当然不错,后来那则视频发出去,张沉比他先一步看完,却指着屏幕里那个有些陌生的男人说:“你打扮成这样还挺像那么回事,唯独不像你。”
穿得那么气派不像他,苦行僧般的节衣缩食也不像他,那到底哪个才是他?程声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卫衣牛仔裤,普通得不像话,他觉得这才是自己。
程声从电梯上去,帽子往下压了压,口罩往上扯了扯,从以往每天穿过的走廊走向会议室。
他这两个月又瘦了不少,戴着帽子口罩一路上竟没人认得出来。他一路溜达着,东摸摸西看看,推开会议室大门,会议桌旁两排原本耷拉着脑袋的人立马齐刷刷看过来,每个人眼里都盛着不一样的情绪,程声挨个扫过一遍,基本辨别出不满、无所谓、兴奋、好奇这几个最明显的眼神。
他扫荡一圈后收回眼神,脱下口罩帽子,给大家深深鞠了一躬,脸朝地,一直没抬起来。
大家以为他打算一直鞠,没人敢出口说些什么,但没多久,门前的程声主动开口了,是一句道歉:“对不起,大家这段时间工作辛苦了。”
底下两排人沉默着,没有一个人说话。
程声还没抬起头,面朝地面接着说:“新公司比咱们规模大得多,上升空间、晋升制度,无论哪方面都比咱们原来强,去那里一定对各位发展更有帮助,但去留问题大家还是要遵从内心大胆选择。去,尽可以骂我,留,我在这儿提前祝大家在新公司尽快度过磨合期,无论如何希望各位早日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我自私一点,先一步退场了。”
他说完,还是没什么人说话,直到最前面的小黄左顾右盼一圈,见大家纷纷低着头,犹豫半天终于开口:“好聚好散,挺好的,别内疚。”
程声说:“谢谢。”
从公司出来,程声在楼下一排景观树旁出笼鸟似的蹦跶一圈,以排解他此时难以言喻的自由感。等人蹦得通体舒畅了,酣畅淋漓了,程声又接着摸摸包里的合同,倒计时他彻底从工作中脱离出来的具体时间。
这份合同早已经谈好,下午签字不过是走个过场,程声兴致出奇地高,一看到合同上一串巨额数目就两眼闪金光。老弗在挨着他坐,看到他这没见过世面的模样直摇头,人不是缺什么爱什么?富家子弟不是爱车爱房爱奢侈品爱一切钱能买来的东西却就是不爱他们最不缺的钱吗?程声为什么偏偏反着来?
程声才不管Frank脑袋里琢磨什么,表面应付着对面几个江湖油条,实际上心里一笔笔算账,算这些钱全留给张沉的话能够他挥霍多少年,即使张沉早就不需要他的钱。
睡觉前程声背着手走进卧室,一进门就按灭顶上的大灯,只留床头一盏昏暗的小灯,神秘兮兮地走近靠在床头读论文的张沉,背在身后的手直直伸到他面前,手上攥着下午刚签完的合同唰啦唰啦地晃。
程声指着其中一页,得意地朝他眨眼,“你看,好多钱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
张沉把手里一沓没看完的论文搁在手边,问:“你怎么可能没见过这么多钱?”
“不一样,这是我自己挣的。”程声一股脑爬上床,贴着张沉钻进被窝里,只露半张脸,眼珠骨碌碌地往他那里瞟,煞有介事地说:“你省着点用,下半辈子只吃我这些老本也够花了。”
张沉又问:“全给我花,你不花?”
“你的就是我的,你分这么明白干什么?”程声随口扯一句谎,脸不红心不跳地往张沉那看去一眼,发现他手边那沓东西竟然是论文,自然而然转了话题,装作一副好奇模样朝床头柜那边探头探脑,整个上半身压在张沉身上,一心问他音乐上的事:“原来你们玩音乐的也得读论文?我以为就瞎玩呢。”
“当然要读,里面门道太多了。”
“可你们专辑里那些歌听着很杂。”
张沉把手边一沓论文放到床头柜上,另一只手顺着被窝钻进程声睡裤里,从大腿一路往里摸,约摸着把怀里这人摸得脸红心跳才张口答他刚刚那句问题,“该学的一定要学,不同流派不同类型的新鲜东西多听多看总比闭门造车强,那些都是素材和武器,一定要有,但轮到自己身上用不用就是自己的事了。”
他谈起自己工作脸上表情认真得不像话,手上却卯着股狠劲,几句话功夫已经在程声腿上游荡了好几个来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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