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妖便是个个都强悍的?”他鄙夷地看我一眼。
“唉……那、还请宫主节哀……”
“我有什么好节哀,是她自己要为了一个人断了与同族的情分,落得如此下场,怨不得旁人。”
我哑然。
“只是稚子无辜,且生而妖力不弱,我便将孩子带了回去。这一带回去,才是真正的错了。”
“怎么?”
“他爹是人,娘为妖,半妖在这世间生存何其艰难,便如一向偏疼稚子的狐族也留他不得。至于缘由,青丘有一颗上古神树名叫狐花树,广阔无垠记载所有狐族的一生,这孩子的名字也在上面,只可惜花败叶落,是个不详之命。”
“胡说。”我忍不住道,“怎么你们狐狸精也迷信?!”
“你懂什么?狐花树从不论虚无之说,”白芨瞪了我一眼,“姬尘影出生后不久便被他爹找到了,他爹见他是个孩子的模样,随即放下心来,又不想他自生自灭了,想带他回家去养。
他那个混账爹并不知道,我姐姐为了保护孩子而在姬家人面前现了妖力,自己又担心日后东窗事发遭连累,便骗了他们家一位正巧怀孕即将临盆的女子,以姬尘影的妖血与之命定。”
“姬轻罗?!”
“我怎么知道那女娃叫什么。有那命定,他爹便能将他带回家去养,只是不逢时,我寻着妖气找来,他那个草包不敢出头与我争锋,只好藏起来,看着我带走孩子。”
“只是如此一来,这孩子必定遭受妖族厌弃,青丘更是待不得了。我便想着,若能教他融入人世,也算一条路,否则以他这样的身份,迟早会引来群魔众妖觊觎。”
“所以你便将他送回姬家了?”
“他的命定在姬家,我就是想送他去别处,也是无用。”白芨道,“我头一次送,他还是襁褓里的婴孩,遭到了拒绝,姬家人对我说他们已经将那个负心汉秘密处死了,这孩子是野种,他们也不会要。”
“就这般……不顾姬轻罗吗?”
“那时他们并不知道命定一事,至少当时不知道。我说此事时他们起初还不信,后来命定的那女娃生下来,身子极弱,时常生病,险些就没了,是我取了姬尘影的几滴血来,她才好转,只是姬家仍旧不接受,态度强硬。”
“那他……又是怎么去到的万棺墓?”
“自然是我害的。”说到此处,白芨一向傲然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丝悔意。
☆、夜谈时3
无论白芨前面说什么,我都只是感叹姬尘影实在是命不好,人生在世双亲与姓名总不是自己初初就能选的,实属无奈,可接下来所说的事,我却是觉得极度不舒服了。
白芨抱着稚子想要送去给姬家养,姬家不收,他又无法带回青丘,一时为难,在外流落了几日,那时姬尘影还只是襁褓在的婴孩,根本不懂得收敛妖气,引来了诸多妖魔与道士,两边不讨好。
幸而白芨不弱,倒也没吃亏,就在他为难该怎么办的时候,姬家耆老找到他,说可以收留姬尘影,只不过有一个条件。
白芨生性高傲,只有他命令别人的时候,哪儿受过这气,怒极反笑问是什么条件。
“姬家那几个老不死的,说只要我从今往后不再见姬尘影,永远断了他与妖族亲戚的这层关系,他们才肯收留他。”
“他们会这么好心?而且如此突然。”这一听就有诈。
“自然,所以我并没有信,临走前正想动手教训他们几个,我族的长老却在那时从青丘赶来。”白芨道,“他们是奉灵女之名前来斩杀狐花树所定论下花败叶落的命格,他们称之为妖孽,也就是我那个可怜的外甥。”
“妖孽?”我不禁冷笑,都说迷信迷信,迷而后信,我瞧着那个什么树不是什么正经树,指不定是哪个树精变得,整日里危言耸听,诓骗无知狐狸精罢了。
不过这话我是没说出来的,看白芨刚才的反应,他们似乎很信奉那棵树。
“狐族带了人马来,我一人远远无法顾及孩子的安危,便说姬家已经答应下来收留孩子,从此他就是人的孩子,妖族便不可妄动。”
“我将孩子交出去前,偷偷将自己的妖力放了一部分在他身上,若日后他遇险我便能第一个知晓。”白芨道,“只可惜我以为自己算得万全,一心防着姬家,却没想到被自己人算计。”
我听这话一个激灵:“是你的族人骗你回去,实际与姬家合谋再害他?怪不得一切都那样巧合……他们同意收留他是巧,你的族人赶来更是巧!”
白芨点点头:“姬家那群狗东西还没那个胆子,直到后来我在万棺墓找到他,才知道当年灵女下令,与姬家合谋骗我回去,我因信任自己的族人便将孩子交了出去,那几个族人里也有他的亲族,只不过他们并不将他看做亲族罢了。”
“他们就这样容不下他?”
“一个半妖孩子,日后不好掌控不说,还命定着一族之长的女儿,受制于人,他们必然不愿留他。姬家祖堂自负,小看了命定,觉得只要姬尘影死了,困局自然而然就会迎刃而解。”
“那你回去后就没有想过再去看看他吗?”
“回去我便被灵女拿捏着擅离职守之罪,罚禁闭思过,而有妖力在那孩子身上,我即便不在他身边也知道他性命无碍。”
性命无碍也只是性命无碍,活着和活得好却不是一回事,我深有体会。
“这倒奇了,他们煞费苦心,竟没有下杀手?”
“他们倒是想,当下伤姬尘影,姬家那个女娃便活不成,想必因此,算得上他们输了一棋子。”
“杀不了,他们就把他扔在了万棺墓里?”
“万棺墓那时还不成阵,充其量是个破败的坟场,瘴气袭人,姬家不信邪,找我族人问询解命定之法,可惜妖族之力千变万化,未知定法便不可轻而易举解掉,否则后果不可知。”
“姬家看重那女娃,一时杀不死他,又解不了命定,便将他丢在万棺墓受瘴气侵袭,放出见鬼的传闻让人们不敢靠近,又派人暗中把守,死是死不了的,就是过得如何,不必我说。”
我想起还没遇见爹娘之前,在云州城荒山上流浪的日子,可即便如此,稚子时我也是由一些乞丐轮流养过一段时日的,姬尘影尚在襁褓中便独自被丢在死人棺材堆里,靠妖力存活,不怪他那般多疑多思。
半妖之能强悍无比,若我被两族如此对待,长大后肯定会报复,反正是做不到姬尘影那样,还能对着祖堂上那些老东西行礼,客客气气说话。
都给爷死!
他虽然多疑城府深,可是对人下手极有分寸,到底是后来在姬家长大,对人还是亲近的。
☆、小尘影
“哥哥真是个好脾气的。”我去翻他落下的那些酒坛,“还有酒吗?”
“怎么?听他落难你不痛快?”
我一愣:“外头冷,我寻思喝点酒暖暖。”
他嘁了一声,手上捏了个决,我顿感周身温暖起来,只好悻悻放下酒坛子。
“您继续说,酒不够了要不我替您去取?”
“不喝了。都说消愁酒消愁酒,越喝越愁。”
“您有什么愁的,哥哥就是那性子,可不是故意刁难您的,其实心里还是敬您的,更何况他若是知道那些事,大约不会怪——”
白芨眉头一皱:“你想说他怪我?他凭什么怪我?”
“随口一说,懂意思就成。”
“你懂什么,妖族亲族之间往往只顾彼此性命无虞,幼时聚堆,长成后几乎都是独居,即便是在青丘也都是小孩子居多。我常年待在灵岳,已经和姐姐几十年没见过面,连她生子被骗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她都没把我当做亲近的人,我又何必上赶着巴结她儿子。”
“那您愁什么?”
“……他是我交出去的,襁褓时倚仗过我的妖力生存,如今长得这般,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我有些好奇:“不知宫主想要他长成什么样?”
“自然是情义淡薄。”
“怎么个淡薄法?难道不认您这个舅舅才好?”
“他不认,我倒觉得是好事。情义淡薄者,不必受离别之苦。他既认了,便是他还念着我当年拉他出万棺墓的情。说来此事,倒是该怪云家那个小子。”
我心里一咯噔:“哪个?”
“底下那墓你又不是没见着。”
“那是……”
“那是你师兄的墓。当年我前脚走,后脚他们就将他丢进了这下头,妖族幼年长成十分不易,他心智未开,独自一人,靠着我与姐姐残存的妖力过活,便是在那时遇到那姓云的小子。”
我是真的记不得这件事,对我来说就像是听别人的事,有没有可能是认错了人呢?或者是有人打着我的名号行事?
只是……会有谁?我一个孤儿,除了云家那些人,我哪还有什么认识的人。
白芨顿了顿,忽觉厌烦一般,手指在眉间轻点,一团白色的小球被他从额前拉扯出来,丢在我二人面前:“这是我的记忆,你自个儿看吧。”
“还有一事,云家被灭门时,他曾赶着去过。”
“这个我知道。”说起来还得多谢姬卿寒告知。
“哦?那他之后上了一趟玄机山见你师尊,你也知道了?”
说罢他就转身离去,再未回头。
我回头去看他的记忆,这东西神奇,寻常修仙门派里少见,便是我师尊青竹也少见他用这个的,不免凑近去看,那白团隐隐发着亮,闪了两下显现出了景象。
像是一个人走在漆黑的路上,听得见呼吸声,隐约有摇晃感,却看不到任何东西。
走了一段路,面前渐渐有了些颜色,似乎是走路的人行至此,里面有人为他打开了门。
“宫主。”
“宫主。”
两排姑娘站得整齐,微微行礼。
“人呢?”
是白芨的声音,原来此刻我看的正是白芨所看的。
“回禀宫主,在里面,小公子不让我们服侍更衣。”
“上药了吗?”
“也不允。”
白芨脚步顿了顿,从侍女手里拿过伤药和衣物,随即加快步伐朝里走。
在白芨的眼里,我见到了十几岁的姬尘影。便如姬尘影自己所说,那时的他瘦瘦小小,衣衫褴褛,形容狼藉,还脏兮兮的,只是坐得极端正,脊背挺直,神色也不卑不亢。
“不换衣整理,又不上药,是不想活了?我倒是白做功夫,早知道就不救你上来。”
小尘影面无表情,也不答话。
我说什么来着?他的性子可不是一日两日来的。
“你便是要去云州城,也不能这个样子去。”白芨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你自个儿照照镜子,别出门被当了乞丐赶出城,或还没到就流血身亡。你收拾,我吩咐马车送你去。”
小尘影抬头看他。
“看我做什么?”
“那、些人……?”
说话还不利索,他自小便是一个人,该着不会说话才是,看来万棺墓里冒充我的那人当真是给了他诸多影响。
“死了。”白芨道。
小尘影不动声色:“我、没杀。”
“我杀的。”
“……”
“你不问为什么?”
小尘影摇摇头。
“哼,还不错,是个好性子。你既不愿人服侍,便自个儿处理吧。”
“这里、什么地方?”
“神草宫。”
“不记得、有这样的地方。”
白芨不语。
我想,大概是他知道了姬尘影被丢在万棺墓十多年,如今赶来救人,姬家有人暗中把守万棺墓,他索性建宫立派,待时机将人捞出来。
看他这些年在神草宫,怕是和青丘撕破脸,打定主意再不回去,当然,也是真的再没回去。
嘴上说姬尘影没资格怪他,行动上却还是愧疚难当。
☆、小尘影2
最终白芨也没有说出,自己为何来东海城建宫立派,就连自己是小尘影的亲舅舅都没提。
小尘影问他为什么帮自己,他只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小尘影换好了衣服上好了伤药,再出来可就是另一个人了,眼见着白芨貌美,他也必不会差。
不过,我倒是头一次见他有几分稚嫩。
让他那般惦记的人必定在墓里多番护着他,若真是我,我怎么可能忘记。我可以肯定,定是有人打着我的名号,误打误撞叫姬尘影记着这么多年。
白捡的便宜,说不上来为何高兴不起来。
白芨送小尘影上了马车,记忆就在此断了,眼前复又一片漆黑,白芨的声音又响起:“……回来便好,我给你指了位师父,从今往后你便跟着他吧。”
小尘影站在重楼殿中央,没言语。
“人世百年,转眼须臾,有什么过不去,都得过去。”
他还是不言语,白芨也不再劝,转身离去。
其后的记忆,有白芨所见小尘影刻苦练剑的、小尘影研药看医书的,也有小尘影独自坐在重楼殿屋檐上望着远方,一坐就是一整日的。
还有他晚上进小尘影的房间,想看看小尘影是否盖严实被子了,却没在床上见着人。
烛火被点亮,小尘影站在他身后,剑锋刺眼,就架在他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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