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摈除掉杂念,顺着墓道走了许久,终于走到主墓室,见当中便是太子时洵的石棺。
我开始想,也许玉和是好心,让我……死在太子哥哥身旁?可我这样的乱臣贼子陪在他身边,他泉下有知……岂不是会更加生气。
这样想着,我便大着胆子走上前去,对着石棺又恭恭敬敬跪下磕了个头。
我双手支着冰冷的地板,许多话都在嘴边,但时至今日,做出这种事的我……却也没什么可为自己辩驳的了。
我抬头望向他的石棺,怔了一怔,心中骤然掀起狂澜。
是我眼花了么……怎么……棺板竟然有一丝没有合上?!
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然扑上那石棺!
我细细查看,确实……却是有一丝移位,但那瑕疵极小,若非我方才跪在地上,断不会看到。
我的牙齿打起战来,颤抖道:“太、太子哥哥……”
墓室内只有我自己的回声。
难道是……是盗墓贼?
我顿时涌起一阵滔天恨意,恨不得千刀万剐了那盗墓贼!
然而又有什么在我心中一闪而过,方才我从外墓室进来,明明那里堆满了珠宝玉器,若真是盗墓贼,为何一样不取?
事已至此,我的手搭上厚石棺板,不论如何,我都要打开,搞清楚这一切……
不然我死不瞑目。
“玉和……帮帮我……”我默念道。
厚石棺板摩擦的声音是沉重刺耳的,我的手腕伤口再次迸开,一连串鲜红砸在地上,我却似感觉不到疼痛,只咬着牙用力推着。
终于,那厚石棺板被我推出一条缝。
我膝盖一软,又伏了下去,我不敢看,生怕看到太子哥哥的面容变得……变得不祥和腐败。
我伏埋在臂弯里,毫无缘由地痛哭失声。
不知哭了多久,哭得心口剧痛,我正按着心口大口喘着气,忽然摸到一件物什。
我从怀中取出玉和的平安符,见到那物,想起他赠我时的模样,年年岁岁,没有一年忘记过,我死死握住它,抵在眉间,渐渐觉出有了勇气。
我扒着棺壁颤抖着站了起来,鼓足毕生的勇气,那是比我谋反时更大的勇气,向棺内看了一眼……
空的!
太子哥哥的石棺内,竟然是空的!
仿佛一桶冷水兜头泼下,下一瞬,却有一股大火从脚底燃上窜出。
我无法言动,如同木人被钉死在这一般……在这空无一人的墓室内。
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太子哥哥的陵寝的,我如同傀儡一般,仿佛被冥冥之中的什么操控着,竟浑浑噩噩地寻到了另一个暗道出口。
我迎着洞口的光明走去,耳鸣轰隆,心中大喜大悲,也不知自己是哭是笑,人世间万般滋味,莫过于此。
脚下忽然一滑,我竟险些跌了下去,那暗道出口光滑无一物可抓,我只觉自己在一直下坠,下坠……
直到被冲出洞口,又被一股千钧力量狠狠砸入水中,我才恍惚知道,原来那是瀑布。
我方才耳鸣太过,竟然连瀑布声响都没有听到。
我在潭中浮浮沉沉,心想,难道我要亡命于此?
若是半天之前,我皆会含笑撒手,只是……如今……
太子哥哥……玉和……
我不知哪来的力量,右手一把抓住了什么,不顾那撕扯皮肉的疼痛,将自己猛然一带。
等我再醒来时,虽未睁眼,却觉得周身暖洋洋的,空气中还有一种轻柔的香味。
我方动了一动,身边人道:“殿下?”那声音很是清朗,只是带了一丝迟疑。
我浑身剧痛之下,眯着眼睁开一条缝,见那强光,便想抬手挡住,只是我的手被不知什么人死死抓着,竟一时挣不动。
身边又有一个女声道:“殿下……”
我好不容易睁开眼,却见到最奇怪的两人立在床边。
这两个人单说哪个都不奇怪,但是凑在一起简直是天下最奇怪的事了。
我盯着他俩半天,一开口却听自己气若游丝道:“韩姑娘……你和……你和苏先生确实挺般配的……”
这两个人顿时露出奇怪得不能再奇怪的表情。
“天下之大,隋公子此去欲往何处?”
问这句话时,苏喻立在韩家别苑庭院中,一片不知名的花瓣拂上他的长发,我从窗口望去,觉得他快要和这满园暮色霞光融在一起了。
我走到窗棂前,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这些日子以来,韩姑娘对我悉心照顾,此等大恩,我是不是得娶她以为报答啊?”
他似在认真思索我的话,过会儿步了过来,隔着矮窗站定了,他与我对视许久,忽然抬手为我额前垂下的一缕额发抚了上去,我微微一怔。
他平淡道:“如今你伤病初愈孑然一身,若是当真与韩姑娘两情相悦,从此改名换姓又有了栖身之所,这自然是好事,可是隋公子你并不爱韩姑娘……依苏某拙见,公子不该为了报恩而勉强,也是误了韩姑娘终身的憾事。”
我望着近在咫尺的俊俏面容,道:“苏先生所言极是,你也救了我,可是我不想告诉你我要去哪里,可不可以?”
苏喻的涵养一向极佳,他眉梢一挑,只是浅浅笑了笑,轻声道:“自然。”
他这个人素来心思缜密行事周详,他不知怎的自栖云山后山深潭中救了我,彼时谢明澜几乎将京都府翻了个底朝天,苏喻有官职在身,行事诸多不便,那时我又昏迷不醒,他就把我送到栖云山附近韩家的一处避暑别苑中,又知会了韩姑娘托她来照顾我。
这里深宅广院,加之韩家也算京都府中有名的簪缨世族,颇有几分面子,更何况我被藏在韩姑娘在别苑的闺房中,官兵进院例行公事搜寻,也没有进屋,如此这般竟也瞒过去了。
苏喻时常换了便装潜来为我诊脉治伤,偶尔还会带来朝中消息,倒是不可谓不尽心。
他说老裴本被判了剐刑,只是太后殡天不久,三年孝期内不得见血光,所以他与一众死囚也就暂且压下,逃得一条命。
而绿雪那日之后再无消息,但又听宫内传出消息说,养心殿近来多了一个貌美的宫女,在谢明澜近旁服侍茶水,只是这宫女脾气颇大,三天摔了两盏茶水,眉毛都不挑一下,谢明澜竟也没有怪罪,有心人去查她的底细来历,也是一无所获,这宫女仿佛是凭空冒出来的。
我闻此,虽然不解谢明澜用意,不过也逐渐放下心来。
这小半年我在这别苑中养伤,待到行动无虞,便不想留在此处,怕一朝生事,又连累了韩姑娘。
韩姑娘劝了两轮,只道不怕连累,又道是已为我备了套身份,以后大可留在她处安心过日子,我看着她言语中那意思,颇有看上的不是我的亲王身份而是我这个人似的,越发叹她眼神不济。
被我再三婉拒后,她仍是再劝,我无奈之下,取出怀中我母妃留于我的一枚玉佩,送与了她,对她道:“韩姑娘大恩,今生我是报不得了,这是我母妃留给我的一个念想,对我而言珍贵无比,今下送与你作为信物,待来世若有缘,我去寻你。”
韩姑娘看我如此,终于死了心罢了劝,她悠悠吟了一首酸诗,来了一句“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之后为我备了些银两行李,便垂泪离去了。
韩姑娘还算好打发,可是苏喻……
苏喻倒是再也不问我要去哪里,只是待我临行那日,他赶了来,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干净布衣,只说来送我。
人家救了我的命,送一送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他送了一程又一程,直从天明送到日暮,送到我与他的马儿都吃了两次草料,我终于忍不住道:“苏先生,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不如就此分别,有缘再见,如何?”
苏喻“啊”了一声,道:“此时此刻,倒也不是相送了。”
我无言地望着他,却见他慢吞吞地不知从哪取出一个幡来,上面书着四个大字“妙手回春”。
我错愕间,听得他道:“方才我看隋公子着急赶路,没来得及向公子禀明,其实苏某于三个月前已然辞官,现下准备游历四方,苏某不才,却想以区区绵薄之力,行济世救人之道,我想,今日此番,和隋公子大约是顺路罢了。”
我怔在原地,他这样的忠臣孝子,还有那天大的救驾之功,眼看可以让他苏家再袭三世爵位,他就这么辞官了?
我脱口道:“你辞官?谢……陛下竟然允了?你爹允了?”
苏喻又不知从哪接出一根长杆来,撑上那妙手回春的布幡,依旧不急不忙道:“我曾问陛下讨了一个恩典,待事成后圆我夙愿,陛下开恩应了。虽说他闻之后也颇为不悦,但金口已开,也只得放我离去了。至于家父……”
他笑了笑,道:“幸好,我还有一个弟弟,虽是庶出,但是于仕途上,事事皆强于我,我此番而去,于他也是好事。”
我木然转头望着天边夕阳,驱着马儿不语了。
苏喻再次摸出一个铃铛来,随手一晃便是叮铃的清脆响声,我心想:你这一套江湖游医的行头还挺全,是哪个经过你苏府大门前的倒霉庸医被你扒了这身吧。
苏喻驱马跟在我身侧,道:“值此时节,江南风光无限,看隋公子方向,是要去江南赏花么?听闻江南杏林高手云集,苏某正想去见识切磋一番。”
我面无表情道:“你早说这些,我早就不这么走了。”
我拨转马首,向反方向而行,道:“我要去塞北,月亮泉。”
苏喻面色自若,道:“突然想到边陲之地缺医少药,医者父母心,苏某也正要去走一趟。”
我看了看他,琢磨半晌横竖拿他不得,只得长叹一声,无奈道:“顺路便顺路,同行便同行吧。”
苏喻欣然微笑,策马跟上,妙手回春的幡迎风飘扬,铃铛一路走一路铛啷啷响着。
我忍了忍,还是忍不住怒道:“把铃铛给我收起来!”
我与苏喻一路向西北而去,待出了关,又行了些日子,便到了塞北。
其实我心中一直惦念一事,我当年回京时,将太子时洵的长明灯亲手埋在神树下,传说长明灯即是命数,灯燃及魂魄不灭,当年明明是我亲眼看着它熄灭的,可是我又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何太子哥哥的棺木是空的,故而我一直想再燃它一次。
但此行有苏喻跟着,我也不便行动,到了神树前,我双掌合十,心中为太子哥哥和玉和祝祷了一番,虽说玉和修的是道,这番邦传说未必护得他,但是说了总好过没说,聊以慰藉罢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迎面拂来一阵微风,一只不知名的小鸟落在我肩上,轻轻啄了啄我的领口。
我僵在原地,伸手想去抚它,谁知它机警得很,一跳又飞走了。
我抵着额头,暗想:玉和你说会有人陪着我,但是为什么现在我身边的人竟然是苏喻……玉和你不要乱安排……
如此这般,足足抱怨了一个下午。
此愿一了,我又没什么去处了,倒是苏喻这人,他好像不论在什么境地下,都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他一路优哉游哉地摇铃打幡,随缘捡人治病赚了些银两,又赊医赠药的搭进去了一些,算下来也就落个不赔不赚,但就这么一路治过来,竟也在这边陲之地有了些名声。
只是别人问起他的名号,他回的都是“温素”。
我问及缘故,他便道:“取灵枢素问中的‘素问’之意。”
我一时牙酸,敷衍道:“好的,温大夫。”
后来我和他一路行到了漠北小镇中,我见此处多族混居,我这相貌在此地倒也不那么显眼了,何况,慕容姑娘家的逢春确实好喝,便在此逗留了月余。
苏喻见我不走了,他就去赁下一个小院,从行客改为坐客,开起了医馆。
此地蛮荒旷远,鲜少有正经大夫来坐诊开馆,故而他第一日刚一开门,连那“温氏医馆”的牌匾都没来得及钉上,门外就排了长队等他看诊。
我倚着柜台喝酒打发时间,冷眼看他为人看诊开方抓药,他为人一向和顺温良,每个病人他都悉心查问,又仔仔细细写了药方,再加一页纸写了注意之事,再问一遍识不识汉字,若是不识字的,一边抓药还要口中再嘱咐一遍。
我闲得无聊,袖中有一片我从关内随手揪的竹叶,已有些发黄败落了,我拿在手中吹来吹去,直吹得头昏眼花,只得衔在唇边玩,又呆了呆,更是无聊。
我正想出门闲逛,却听他唤住了我。
我心想:你忙成这样,还拿眼扫着我,可真……
我没好气道:“干嘛。”
苏喻温声道:“今日忙了些,劳烦隋公子,可否帮我把牌匾钉在门楣上?”
我只得应了,只是那牌匾颇沉,我右手使不上力气,自是举不上去,便随手钉在外墙上。苏喻见了倒是也不气。
做完了这些,我正要走,苏喻又唤道:“隋公子。”
这次我连应都不想应了,只回头看他。
苏喻很客气道:“这位婆婆是鲜卑人,听不懂官话,劳烦隋公子来为我翻译一下可否?”
我本欲拒绝,但见那老婆子形容肮脏衣衫褴褛,颇为可怜,只得又应了,坐到苏喻身边,我见那苏喻丝毫不嫌她似的,伸手为她诊脉,查毕,他去端水来净了手,取来笺纸,边写边对我道:“劳烦你对婆婆说,这张方子从明天开始,一日两次,连服七日,七日之后来复诊。”
他顿了顿笔,又自言自语道:“梅花冰片有些贵,换成杏木散罢,这附近杏木散便宜些。”
见状我也不敢怠慢,只得依言向那婆子用鲜卑话说了一遍。
老婆子千恩万谢的走后,我也正要抬脚而去,却听他再次道:“隋公子……”
我正要发作,却听苏喻道:“今日病人太多,劳烦你帮我抓一下药,这样我也可以多看几个病人,”他顿了顿,诚恳道:“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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