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人与他相向而行,擦身而过。
那人走到我身边,望着阿宁背影静静立了一阵儿,道:“殿下已下了决断?”
我望着被夕阳映得血红的湖面,道:“并未,不过先行筹备总归没什么错。”
他道:“是。”
我的目光移到他身上,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句:“苏先生,多谢你。”
苏喻倒是很浅地牵扯了一下唇角,带了几分苦涩,道:“当年我不能陪你追回云郡主,如今时光虽不能倒流,但……这一次,我会竭力帮你完成你想做之事。”
我颔首又道了谢,道:“眼下还有一事,想请苏先生允我。”
说罢,我细细交代了一事。
苏喻默默听着,待我言毕,他垂眸道:“好。”
我拍了拍他的肩,一手抓着他的手,一手从腰间取出玉佩来,覆在他掌心中,对他道:“你待我恩重如山,只是我如今身无长物,没什么可报于你的。既然只剩此物了,还是送你吧,这一次我不敢再胡乱诓你了,它虽不算什么来世凭证,但是好歹值几钱银子。”
苏喻低头望着手中玉佩许久,仿佛看痴了,许久才缓缓握住玉佩,涩然道:“如此,多谢殿下。”
如此这般,又过了几日,期间阿宁清涵与我来说一些事宜进展不提。
这一天,我去谢时洵屋中寻他。
他睡得很沉,似乎连发丝都没了生气。
我静坐在床边椅子上,直看着窗外的一棱光色从他的手背移到双眸,不知是不是被晃了眼,他终是渐渐醒了过来。
然而他见了我,竟然皱了皱眉。
他对我招了招手,轻声道:“过来。”
我吩咐了屋外的侍女再煎一份药来,便移到床沿上坐了,道:“嗯?”
谢时洵刚要说什么,便捂着胸口咳了一阵,再次示意我靠近一些。
直到我支着床边,俯身到他面前,他忽然抬起手,打了我一耳光。
我捂着脸,挑眉看他。
不知是他气力不继,还是收了力,疼倒是不太疼,我只是莫名,道:“好端端的,太子哥哥打我作甚?”
谢时洵缓了口气,冷淡道:“你今日眼神不寻常……反常必妖,打了再说。”
我讪讪地摸了摸后颈,道:“眼神?”
我探手取了镜子,拿在手中摩挲。
其实我一向不喜欢照镜子,只因在我眼中,除了我母妃,大多数人的相貌都是中原那般的,我自己是察觉不到自己的不同的,唯有揽镜自照时,才能觉出格格不入来,故而时日一久,我对自己的相貌也有些模糊。
不过既然谢时洵这么说了……我也就照了一照。
镜中人的相貌并不为我自己所喜,我向来喜欢清淡的,不染烟火气的长相,可是镜中人的眉眼未免秾丽太过,抬眸凝目时,总是带了几分狠戾乖张。
如今倒是还好,面无表情的,看不出什么来。
我放下镜子,站起身望着窗外一片大好春光,道:“今天阳光很好,太子哥哥想出去走动走动么?”
如我所想,谢时洵一口拒绝。
来之前,我问过苏喻,按他说谢时洵如今的身体状况,出门行走等事仍是使得的。
但他这些时日仍总是一人留在屋内,我想多半是他生性高傲,一向不愿麻烦旁人,亦不愿意我们见到他脆弱的一面吧。
我又与他软磨硬泡了许多时候,谢时洵约莫是被我缠得没法,道:“故弄玄虚,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只得道:“太子哥哥,你还记得净土宗吗?就是传自鲜卑的那支,被你十年前列为邪教,下了诏禁的那个……”
谢时洵闻言,渐渐扳了脸色,道:“净土宗向来托称佛道,行的却是却妖言惑众诓惑百姓之事,已被禁断十年,为何又提起此事?”
我露出犹豫之色,道:“……这附近有座净土宗的庙,我听闻这周遭百姓都说灵验极了,故而想去试一试……我知道你一向厌恶净土宗,怕你听了不喜……”
谢时洵蹙眉道:“庙?十年来州县竟未将净土宗铲除干净,真是……”他摇了摇头,又对我道:“你也是越发出息了,旁人不知,你也不知那灵验一说向来是邪教的伎俩么?”
我擦了擦眼睛,拉着他的手摩挲了好一会儿,喃喃道:“万一呢,万一呢?去一趟又无伤大雅,若真是妖言惑众,我们此次探访明白,也好暗中铲除它,好么?”
谢时洵沉默良久,终于叹了口气,抚了抚我的发迹,道:“只此一次。”
我微笑道:“嗯,最后一回。”
趁谢时洵换衣,我走出门外,招过阿宁吩咐了些事宜,又对一旁的清涵和苏喻点了点头。
两人的眼神在我与那扇门中游移几番,神色越发凝重,莫可名状。
待谢时洵出门,我们纷纷敛了神情,一路轻车简从,向净土宗的庙而去。
谢时洵倚着车壁,问我道:“你不是向来嫌车里憋闷,喜欢骑马的么?”
我道:“想和你多呆一会儿。”
谢时洵点了点头,拿过一旁的账本随意翻着,我也就着账本的话头,与他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一些闲话。
谢时洵道:“齐国虽然地大物博,唯独不产骏马,这是我多年烦心之事,阿宁每年都要去鲜卑收购马匹,化整为零带回境内,再想办法以充军备,若是动作太大,难免引起两国注意。你向来机敏,日后要在此事上多用些心思,明白么?”
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但是心下一顿,念及他话中深意,又是一痛。
大概是为了掩饰不自在,我从角落取出一架柏琴,跪坐的端正了些,将琴横在膝上,道:“路途遥远,太子哥哥听琴么?”
谢时洵道:“也好。”他的视线停在柏琴上,道:“这是你何时弄来的?”
我笑道:“前几天在集市上随手从鲜卑商队那里买的,自不如太子哥哥送的好。”
谢时洵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眼中渐渐溢出几分暖意。
我的琴艺荒废多年,之前又断了手筋,如今心思恍惚,弹奏得自说不上好,我倒是不以为意。
谢时洵听了半晌,问道:“这是何曲?”
我垂眸道:“译过来的话,大概叫做“诉衷情”吧。”
这曲子甚是平淡,甚至在我看来有些絮叨,不似明妃出塞曲那般凄婉动人,不过仔细想想,世间大多数人与心上人一诉衷情时,都不似明妃出塞曲那般肝肠寸断,与心上人闲谈,聊得大半也是柴米油盐这等平常事。
我难过地想:寻常二字最为动人。
当我们到达净土宗庙的时候,已是正午,下车前,我令人端了药来,亲手端给谢时洵饮下了。
随后我与谢时洵进了庙,以他的身份和高傲,自然不可能向邪教所塑法相祝祷,故而也就免了这一项,随意转了转,见过了庙中供奉的那些金身塑像,也就出来了。
这一次,我携谢时洵进了车厢,仔细地将他腿上的毯子掖紧了些。
明明那块毯子已经被我摆弄得极为平整了,我仍是舍不得,颤抖着手指抚过一遍又一遍,终于忍不住掉下一滴泪,洇在上面。
谢时洵垂下手,在我脸上抹了一把,难得温言道:“又哭什么?不是同你来了么?”
我一言不发,握起他的手腕,一下下抚过那上面我的齿痕,不住掉泪。
谢时洵道:“老九?”
我嗅着他身上无比熟悉的微苦味道,哽咽道:“太子哥哥,你不在我身边,我会害怕的……”
谢时洵刚露出疑惑之色,忽然身子一晃,一手按住额头,道:“你在药里掺了什么?胡闹什么!”
我向他怀中依去,双手环住他的腰身,痴痴道:“再摸摸我吧,太子哥哥,摸摸我。”
谢时洵的修长身子在我手臂中一寸寸地软了下去,我得不到回应,这也是我想要的效果,我怕他与我说话,我就再也舍不得走了。
明知他听不到,我仍是道:“你总是瞒着我为我安排了合你心意的路,总该让我还你一次了,我本想陪你过完这三五个月,但是我做不到,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去,哪怕有万一的机会,我也要去试一试,就当我是自私吧,太子哥哥让让我,就让我这最后一回,我这一去……大概既是生离,也是死别……我……”
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道:“我知道我这样任性,你一定难过,可是倘若我做到了,请你过了一冬一夏就忘了我吧,不要像我……活得那样痛苦。”
许久后,我下了车,仍是好一会儿才止住了泪水,对早已立在路边的清涵一揖,道:“太子哥哥就拜托清涵道长了。”
千言万语,也就在这一揖中了。
清涵神色黯淡,但强颜欢笑道:“等你事毕来寻我们时,知道走哪条水路么?千万记得,从这里买船南下去岭南道,在那里换大船去高仙芝,再换……”
我截口道:“清涵道长,多谢你,不过……走吧,去婆利,到了也好,中途若有好去处,停下来也好,不要让我知道。”
我此去定是要将酷刑生受一遍的了,若是挨不住,吐露了他们行程,就不好了。
我虽然未将此话说完,但清涵约莫是懂了,他低了半天头,从怀中取出一盏锈迹斑斑的灯,递给我道:“还记得我与你说的么?若取到了他的一滴心头血,就在此灯上燃尽。”
我的指腹缓缓擦过残破灯身上的生辰八字,强笑道:“嗯,多亏了清涵道长,当年把这灯从神树下寻了出来留存,不然连此法都没得可想,实在是……”
清涵摇手道:“是他寻到的,唉,莫说了,莫说了。”
我也颔首,将这物妥善存在包裹内,从下人手中牵过一匹骏马。
忽见一袭浅淡青衫僵立在不远处,我对他笑了笑道:“苏先生,我要走了,你还有什么话嘱咐我么?”
苏喻方走了过来,慢慢道:“既已应承了殿下,我定会好好照顾太子殿下。”
我想了想,示意他附耳过来。
苏喻走到我面前,微微低下头,他的发丝也随之垂了一缕,他这样注重仪表的君子,约莫也是昨晚未曾好好休息。
我在他耳畔道:“其实我也知道,我做的是九死一生之事,多半是成不了的,难为你了……”
苏喻闻言,又将脸偏过去了一点,我更加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得继续道:“你这样的大才,留在海外蛮夷之地实在可惜,所以,若是太子哥哥去了,到时……你就回来吧,明相也好,名医也罢,总可施展一番你的抱负。”
苏喻默不作声了好一会儿,才颤声道:“好。”
这下彻底交代完了,我牵过马匹,翻身上马,一手握了缰绳,对马下几人再次一拱手,郑重道:“山高水远,各位珍重。”
说罢,我不愿看他们的惨淡神色,自顾自拍了拍马儿的长鬃,道:“走吧,带我回去吧,回来处去。”
马儿长嘶一声,飞驰起来,它带我离谢时洵越来越远,向着无间地狱而去。
不知何处,有人悠悠地唱道:“路迢迢,水迢迢……今日少年明日老。”
我一时听入了神,几番思绪涌上心头,更觉凄凉,抬手拭了泪。
纵马不停之下,那歌声也渐渐远去了,隐隐约约似乎仍在唱着:“花开花谢,灯明灯灭,百年梦觉庄周蝶。”
一路疾驰,日夜兼程之下,不出半月,已然到了京都府。
这一路上见闻颇多,只是全然不是好消息。
所到之处,没有不抱怨今年征粮和征民夫加了倍数的。
酒楼里,有那大明白似的人,说道是叛王谢时舒虽已死,但是鲜卑王在边境所囤重兵却未撤,而且净土宗近年来在齐国卷土重来,也是鲜卑在背后扶持所致,意图让齐国内忧外患,以待时机。
我心道:看来想挑起一个君王的野心容易,想熄灭却没有那么简单。
若真是如此,谢明澜对我的恨只怕……唉……只怕恨不得食我的肉饮我的血,我此行更是没有一分可能性了。
越近京都府,我越发小心,改为夜间行路,生怕被熟人撞破,前功尽弃。
我不是怕被逮住,主要是齐国律法甚是拖沓,我若被州府逮住,他们估计要先遣人去京都府上报,像我这样的案情,多半还要带个钦差大人回来,再将我押解上京。
这一来一去怎么也要三五个月,我哪里有时间与他们耗?
还是我自投罗网,直接投到谢明澜面前快些。
这一日我已经到了京都府城外,近年来京都府实行宵禁,入夜便关了城门,我只得买通了个商队,乔装打扮了,随他们在黄昏时候进了城。
与他们分别后,我找了间客栈,焚香沐浴,抚着怀中长明灯,暗自向玉和祝祷了一番。
做完了这一切,已过了二更天,入了禁,长街静默,不闻一声。
我慢吞吞地步上街,向衙门行去,期望着快些撞见金吾卫。
他们与州府府兵不同,统军可直达天听,我今日束手就擒,明日上朝时,谢明澜也就知道了。
寂静的夜,脚步声和马蹄声在空旷的街头传得格外远。
我负着手,向长街尽头行去。
果不其然,行至转角,一队卫兵列队与我撞了个正着。
我刚想道“叛王谢时舒在此”,谁知,话还未说出一个字,只听马上一个军官惊呼了一声,随即大喝一声:“把这人堵上嘴绑起来!!”
我刚觉那人声音有些耳熟,就被冲将上来的兵士按到在地,七手八脚地堵了我的嘴。
我心中又是焦急,又是不解,挣扎地仰起头一看。
只见君兰那俏丽的小脸就这样再次出现在我面前了。
我很想问问他,怎么哪里都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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