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澜的坐骑是一匹极为神骏的汗血宝马,名唤列缺。
我那匹亲手养大的马儿本也是难得的良驹,但是牵到列缺面前一比,便不够看了。
我正待要夸列缺两句,谢明澜却自马上一跃而下,不等我反应便翻身跨上我的马,他一把揽住我的腰,又夺过我手中的缰绳一勒,气得马儿打了响鼻,焦躁地在原地转了两圈。
我无奈道:“明澜,你叫它驮着两个男子,一会儿是它追兔子还是兔子追它?”
多半是左右无人,连苏喻都不在,谢明澜越发不要脸了些,他在我身后轻笑一声,下巴抵住我的肩头,道:“先这么骑会儿,等一会儿他们放了活物我再换回去。”
我无法,只得任他如此搂搂抱抱着驱马向草原中行去。
如此行着,我神色不动地扫了一眼周围,只见东营皆被金帐围了,除去随行的徐熙一队精兵,那外围守备的十六卫也如我所想的极多,竟站了三排执戟甲士。
更令我心冷的是,看这铜墙铁壁较之往年更甚,简直算得以人墙之势围住了整个东营广阔的地界。
我收回目光,面上只做不知,与谢明澜有一搭没一搭地斗着嘴,心中仍按之前计划,驱使马儿拐着弯向南行去。
秋猎围场是京郊占地最广阔丰泽的一片草甸,但是南面的围场之外不远处,地势骤然一低,生生是低出一个深渊,深渊之上,只有一条老旧吊桥勉强与对面崇山相连。
只是那边极为偏僻,又兼树木密集,行得快了便容易被半空的木枝绊下马来,几十年前就曾害得王侯之子坠马而死,故而往年行猎谁也不会往那边走,那破吊桥也未修缮。
亏得此地荒凉无人打理,倒给了我一线生机。
我正忖着,谢明澜自马鞍上取下轻弓,塞到我手中,又从身后把着我的手臂,与我一同满上弓弦瞄向天空。
他一说话,气息就拂在我的耳廓上,我只顾着痒,勉强听得他道:“大雁,看到了么?射下来。”
我抬眼望去,当真见到一只大雁孤零零地翱翔过天际,道:“你忘了?我不会使弓。”
“我同你一起。”说罢,谢明澜静了一刻,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倘若从今以后,上天让我得以与他厮守一生,再不分离,便容我射下此雁。”
后一句并不是对我说,语气竟十分虔诚。
我也在心中默默祝祷道:“倘若今日一切顺利,上天让我得以回到太子哥哥身边,与他再不分离,便容我射下此雁。”
我与他的呼吸逐渐同步,仿佛有了默契,在这吐息的最后一刻,刹那间,我与他的手指俱是一松,齐齐目送那支箭矢冲天而去。
然而,那支箭行至半空却失了后力,堪堪擦过大雁身侧,便箭势一顿,掉头坠了下来。
我明明见那箭矢坠入草中,心头却猛地一痛,倒似被这箭穿心而过,一股不祥之感笼上全身。
谢明澜的脸色也是难看得紧,这一刹那,我与他似乎在彼此眼中都看出些不安恐惧。
他是不愿示弱的,当下冷声唤了徐熙,道:“长弓。”
片刻,已有一张上好的柘木长弓送到他手上,他又取一支箭矢,径自搭弓上弦,只抬眼扫了一瞬,便倏然一放。
这一次中了,箭矢从大雁左目穿眼而过,未伤一丝羽毛。
我望着随从驱马去拾捡,按下心中不安,面上笑道:“陛下好弓法。”
谢明澜不知仍在和谁赌气,面色阴郁得很,他掐着我的下巴,半真半假道:“就算天意不遂朕的心意,朕也偏要强求,你记好了。”
我心中也道:是这个道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难不成就因为这兆头不祥,我就要放弃这千载良机吗?放弃了这个,下一次又要等到何年何日?
故而我真心实意地对他点了点头。
生了这个变故,我与他一时皆有些失了兴致,又是并骑行了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气氛甚是凝重。
直到徐熙给侍从使了个眼色,那人离队不久,草甸上就多出了许多活物,这才见谢明澜神色稍霁,他换回了他的列缺,与我在草甸上纵马驰骋起来,一时间放鹰逐犬,当真打到许多猎物,甚是痛快。
如此过了两个时辰,已然收获累累,徐熙与贴身骑兵卫队中,人人马上都系着鹿狍兔子之类的猎物,我因着不能在他们面前使弓,故而仍不尽兴,马鞭一指前方,对谢明澜笑道:“明澜,那只白狐躲过你三箭了,你是不是抓不住它?”
谢明澜到底年纪尚轻,端是好哄,他见我如此说,也望着我笑了起来,方才的阴沉早不知哪去了,他自负地哼了一声,掷地有声道:“胡说,我这就去抓它回来给你做毛领子。走!”
“陛下,前方是……”徐熙忽然出声,然而话还未说完,谢明澜早已“啪”得一甩缰绳,纵马如箭般冲了出去。
我心中暗喜,立时拍马跟上。
那只白狐甚是伶俐,仿佛长了后眼一般左躲右闪,时不时还来个急转弯,我与谢明澜仗着良驹倒是不落下风,随行的贴身护卫却有时不时被甩下马掉队的。
一路追逐,不知不觉中我们一行人已冲进了草甸边缘,前方便是围场南面那片郁郁葱葱的树林,那白狐嗖的一声钻进林中。
谢明澜又是一箭放空,不由得勒住缰绳,面露遗憾不忿之色。
我扫了一眼身后那队精兵,见掉队了些,其余随行的马儿也是驮着猎物狂奔已久,此刻已显疲态,自知时机已至。
我神色如常地驱马向树林边蹭去,只是谢明澜纵然在方才的狂奔中,目光也鲜少离开我,此刻更是立刻跟上,一把拉住我的缰绳,蹙眉道:“罢了,今日让它逃就逃了吧,前面是树林,纵马危险。”
我嘴上应着,状似无意地俯身摘下一片冬青叶,拿在手中把玩——这是我方才就瞄上的。
约莫谢明澜以为我在使性子,他又是道:“待回去之后,我把鲜卑府进贡的白狐裘给你拿去,嗯?”
说话间,冬青叶已被我三下两下折出个形状,我在马背上抬首对他一笑,轻声道:“漠北有一种草木,鲜卑语中名唤‘疯叶’,你知道为何取这个名?”
谢明澜一怔,不待他回答,我自己接了下去,道:“因为啸叶若采用这种叶子,吹出来的声响便会让牲畜发狂。”
我直视着他,一字字道:“此处没有疯叶,却有可以替代的冬青叶——”
眼见谢明澜的黑瞳猛然收缩,我已说到了最后一个字,不待变故,我的手指一翻,飞快地将那枚冬青叶衔在唇边,衔叶而啸,骤然间,一阵凄厉的尖啸自我唇边而出。
“谢、时、舒——!”与此同时,谢明澜喉间呛着鲜血一般的声音一字字出口。
可惜不等他举措,他胯下的列缺如同徐熙那队亲兵坐骑一般发起狂来,旁人的大多慌不择路狂奔而去,任主人如何驱使也无法转圜。
我拍了拍胯下马儿的马鬃,它自小养在我手,早已习惯了在耳中塞入棉花,此刻一派兵荒马乱的景象,却只有我的马儿安稳如初。
我不由分说便勒着马儿冲进树林中,眼梢瞥见谢明澜犹不放弃,他不顾胯下列缺的尥蹶狂态,只拿一双寒眸盯死了我,眼中骤然充血,嘶吼道:“你!装的好啊!你以为这样就能逃出我的掌心?!”
说着,他更是要将对我的恨意尽数发泄在列缺身上似的,那马鞭一道道死命抽在列缺身上,一抽便是一道血痕。
我见状,不由得讥诮道:“你有本事尽管来擒,就是莫要被绊下马来摔断脖子!”
待我说完这句,早已与他们拉开二百步距离,我不顾身后谢明澜的怒吼,驱马在这密林中狂奔起来。
这密林的确极为危险,一路上下有枝蔓,上有树枝,重重阻碍,纵然骑术无双如我,也不由得凝神应付,时而纵马飞跨盘虬树根,时而伏下身子挂在马侧才堪堪避开阻碍,辗转腾挪间可谓使尽全身解数。
只要冲过这个密林,冲过那条吊桥,到时我一剑斩断吊桥,尘埃既定,谢明澜的命令传下去再快,也没有我快,到时我早已回到太子哥哥的身边,与他一同乘船南下了!
可是不多时,我竟然听到一阵紧过一阵的马蹄声追击而来。
我怔然间,不由得分神回望,却见谢明澜驱使着列缺紧追上来。
列缺毕竟是君王坐骑,神骏无双,它听了我的啸叶之声虽也躁动发狂,但竟也被谢明澜生生驱动,此刻它被勒得歪了马首,却也依旧撒足狂奔,丝毫不落下风。
我见状,舌尖一翻,将那冬青叶翻将出来,运足气力又吹一声。
列缺凄惨地长嘶一声,谢明澜的鞭声愈急,然而就在此刻,列缺几乎失了神志,带着谢明澜直直撞向半空中的一条粗壮树枝。
片刻前我方才从那处钻过来,那树枝位于人的腰际,倘若撞上去,定是要被带得坠下马来,后果不堪设想。
我来不及想,已翻身挂在马侧,执弓向后瞄去,在两侧飞速倒退的景色中,树枝还没瞄上,准头倒是先略过了谢明澜的眸子。
他早已不再对我还有什么期望,只是为何直到此刻,他见我执弓对准他,还要露出这种惊愕悲伤的眼神?
须臾间,我的箭矢还来不及放,却见谢明澜忙中不乱,亦是娴熟地俯下身子,闪过了那截树枝。
他的骑术,倒是比我以为的好很多。都到了这时候,我竟然还欣慰起来,待醒悟过来,立刻暗骂自己一句贱得慌。
我登时转回身子,又加一鞭,只觉前方光亮在我眼瞳中自小而大,只眨眼功夫,已然纵马冲出了密林。
只是欣喜转瞬即灭,密林外吊桥前,竟是三层执戟甲士,军阵严整,见了我,立时竖起长戟,如铁桶刺猬一般。
身后密林中谢明澜的声音越传越近:“谢时舒,朕看你往哪里跑?!”
然而就在此刻,那甲士统军忽然大喝一声:“变阵!”
这一声“变阵”属实救我于危难间,他们原本那般的守备阵型,我是如何也冲将不出的,然而这一变阵,三层甲士立时收戟,阵型松动,给了我可趁之机。
我心头一喜,心道:定是太子哥哥的安排!
如此想着,猛然一鞭抽在马儿身上,驱使着他飞奔速度不减反增,就在陷入军阵的前一刻,我想着那个人,顿时生出了许多破釜沉舟的勇气,一紧缰绳,低低道了一声:“去!”
仿佛飞一般,那马儿载着我从三层甲士头顶上一跃而过,我在半空中一剑斩断向我戳刺而来的零散长戟。
“哈哈哈!”我心中越发激荡快意,一路行至吊桥边,见那群甲士纷纷闪开给谢明澜让路,我回身搭上三支箭矢,看也不看地一松指尖,霎时间,只闻“叮叮叮”三声,三箭直直钉在列缺马蹄前,引得它又长嘶一声,终是刹住了脚步。
即便在这紧要关头,我也忍不住大笑起来,放声道:“若论骑射,这世上谁能赢我?谢明澜,我的好侄儿,你既然让我骑上了马,便该知我的本事!”
许是我笑得太肆意,谢明澜竟然一怔,不知为何他竟似被我传染了似的,眸间也不自觉染上了笑意,但那笑意极浅极短暂,大约是他自己发现了,那黑眸中的情绪便立刻又被阴狠怨毒所取代了。
我收回目光,遥遥望向吊桥尽头。
这条吊桥自我幼时起便是如此破旧的模样,长而窄,左右只有一条形同虚设的烂麻绳勉强挂着,马儿刚一踏上去,就将它踏得吱呀作响左右剧烈摇晃起来,桥下是深渊激流,桥头却有一尊巨佛像矗立在山翠掩映间。
玉和死前,齐国都是独尊道教为国教,故而这座前朝遗留的倚山大佛多年无人修缮,亦是破旧不堪,但是纵然如此,我今日看他,仍是结跏趺坐手中结印的姿势,一派法相庄严。
不知为何我心中忽然一悸,总觉得哪里怪异,但是这心悸来得迅疾而莫名,我实在来不及细想,心道:不管你是哪路神佛,都佑我这一遭吧!来日香火钱断断少不得你的!
如此想着,我一夹马肚,飞也似的直冲上桥。
行至吊桥半途,我忽听身后嘈杂又起,许多人的声音道:“陛下!万万不可!”
我向后望去,只见谢明澜不顾阻拦,一鞭抽开那甲士统军,喝道:“滚!”
说着,他竟然不管不顾地驱马追上吊桥,那统军倒是个有见识的,他拦谢明澜拦将不住,不待我说,他已然拦下了身后要冲上桥护驾的甲士,大喝道:“此桥年久失修,载不得多人!你们要害圣驾吗?!”
我顿时松了口气,但又是蹙眉,要知再有十丈我便过了桥,我本打算一过去便斩断吊桥,如今谢明澜竟然不要命地追上来,我这一斩岂不是要将他连人带马斩入深渊中?
“谢时舒!你敢逃!你走,好,你走!你今日走,朕明日便将苏喻绿雪程恩三族移尽!”
身后谢明澜怒气滔天的声调中,竟然隐含了一丝颤抖。
我迎着猎猎山风,头也不回道:“倘若陛下执意如此,待我死后身在修罗地狱之时,再向他们叩首赔罪就是!”
我握紧长弓,回身向他马蹄前又放一箭,坚定道:“只是今生再叫我回囚笼却是万万不能了!”
这箭我拿捏得极有分寸,只为阻止他的追击,断不会令他的马儿发狂载着他冲下深渊。
果不其然,列缺经过方才那般种种,早已是强弩之末,此刻再欲惊吓,登时跃起前蹄长嘶,任谢明澜如何驱使,也不肯再前进一步了。
拖延了这一刻,我胯下马儿已然一跃踏上了对岸,我自马鞍边拔出佩剑,对谢明澜遥遥道:“陛下请回吧,我要断桥了。”
谢明澜大喝一声,列缺仍是不走,他竟一跃下马,可是那吊桥如此细窄,又有山间狂风呼啸,吊桥摇摆愈烈,他这一跃而下竟险些跌下万丈深渊,亏得他扶住那烂麻绳,才勉强稳住身形。
见得此状,惊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他就如此在这万丈深渊上一步步向我走来,狂风卷起他的衣袂翻飞作响,他的相貌出挑到带了凶气,若不是此刻神情狰狞双目赤红,我倒是不吝惜再夸他一句。
他死死盯着我,道:“好啊,你斩吧!小皇叔,你此刻亲手斩断吊桥,便永远自由了!”
一字一句都透着浓重的血腥气。
我冷下面色,当真拔剑出鞘抵在桥头边,道:“你真当我不敢?”
谢明澜冷笑着,挑衅般道:“你敢!你有什么不敢,朕不妨告诉你,你此刻不斩断此桥,待朕过去抓住你,便会打断你的腿,将你永生永世锁起来!朕看这次哪个来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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