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景珩苦笑:“则其后一应事……唐黛云接近我三叔,也是计划中的一环?”
看他点头,穆昀祈忽插问:“乞伏哲利之死,亦是汝等布局?”
唐懋修摇头:“此属意外!当日邵老相公将黛云引荐与乞伏哲利,孰知这胡人竟一眼看中黛云,欲将之纳入身侧。高士举却怎能容他坏我大计?遂命人杀之又嫁祸当日来寻黛云的商人。”
一哼,穆昀祈半讽半叹:“他实是处处精算、步步为营啊!”目光回到顾娥身上,似有所悟:“则高士举将顾娥送入王府,是为挟制你?”
唐懋修依旧摇头:“非也!实则表妹入王府,初时是连高士举都不知情,而至紫萸一案发,表妹出逃,嘉王与高士举也依旧不知她便是顾娥。”
“也对。”穆昀祈颔首:“否则她这一命,早当难保……”
唐懋修低眉:“不过表妹入王府,终究还是因我!当日我被郭将军追逐,走投无路下令表妹替我前去一挡,谁料彼时在场的尚有嘉王,表妹第二日便被带入王府。而事发突然,我过了数日才知情,却还以为是郭将军所为,忙去向高士举求救,其人答应替我一查,后便告知我带走表妹的是嘉王,而纠其缘故,似是嘉王对表妹颇存好感……”
女子闻言面色涨红。
“那紫萸……”穆昀祈适时转开话题。
唐懋修为难。
觉察到汇集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女子片晌迟疑,终勉为其难开口:“紫萸是嘉王近身使女。我初入府中,她对我似怀敌意,处处为难我,我因此与她吵过不下数回,甚至打过,她自非我对手,而嘉王知情却也不问,她自觉无趣,遂后便也太平了,只见到我绕路走而已。”说到此,眼角眉梢倒露几许得意色,且作停顿,似在思忖接下该说什么。
“阿暖……”唐懋修轻声提醒。
“哦,对!”目光一动,女子继续,“后有一日,已入夜了,我闲来无趣在后园散步,却见一人欲跳井寻短见,忙去拉住之,才发现竟是紫萸!我费了半宿才问明缘故——她竟是有身孕了!我初以为她是与外人厮混致此,如此倒也算罪有应得,然毕竟是两条人命,且我那时也正思量着出逃,遂决意救她一命。隔日,我按照先前想好的计策,令紫萸寻由向嘉王求告,许她出府一趟,至于我,还须另辟蹊径,乃将来探父亲的花匠之女迷晕后互换了衣裳,又乔作装扮,如愿混出府去,带着紫萸寻到表兄粗略道明内情,与他拿了些盘缠连夜离京避祸。紫萸道嘉王或会编织罪名令官府通缉吾二人,遂接下数月我们马不停蹄辗转各地。或是一路颠沛、风餐露宿,紫萸早产了,八月多便生下阿暖,而她心力交瘁,产后出血而亡。我一人带着个小婴儿无从过活,恰此时得知表兄到了兴州,忖来远离京中,当是无甚熟人,便带阿暖北来投靠。”
“既这般,”穆昀祈蹙眉:“你当下又何言阿暖是嘉王的骨肉?”
“是紫萸亲口告诉我的!”女子挺直脊背:“我知口说无凭,但紫萸彼时已是将死之人,并无由编造此些!况且她还告诉我,她并非府中第一个有妊的使女,之前尚有两人,有妊不久便相继横死,她回想此事生疑,却为时已晚,自危下才生出寻死之念。”
穆昀祈一时沉吟,似在忖度此言几分可信。
“回陛下,”郭偕趁隙:“嘉王府之前着实相继病亡过两个使女,皆是嘉王身侧之人。”
叹息一声,穆昀祈反身踱开,一时无言。
邵景珩瞟了眼那婴儿,犹自不解:“然若果真是他的骨肉,又何故要痛下杀手?”
郭偕推测:“嘉王在外,素以忠孝虔诚的面目示人,而若恭献太后薨逝不足一年,他便接连令身侧使女有妊,此难免说不过。以免破了他苦心营造的洁身贞正之假象,才有此举罢。”
片刻无声。
“然……”顾娥怯怯:“紫萸却提到过,嘉王或是信奉什么仙术,忧心子女降生损其命数……”一眼匆促扫过众人,复低头:“不过紫萸那时已是弥留,我也不知此是否是她一己之臆想……”
“仙术?”郭偕面色微凝,“据臣所知,嘉王面上崇佛,实则却笃信道术,乃命高士举在外替他寻高人设坛作法,或为求逆天改命,也兼炼丹。”
“炼丹?!”邵景珩面色一变,“那药人……?”
“确是高士举以金丹养出!”郭偕目光垂地:“臣对嘉王早已生疑,但彼时并不知,在后替他筹谋兼行事的是高士举,因是虽围绕嘉王一再追查,却终究无所得。”
穆昀祈回身:“那当下,你又是如何得知内情?”
闻他回:“臣假意向嘉王投诚,令之放松警惕,果见成效!嘉王与高士举行事小心,无事绝不互通消息,高士举从不在嘉王府露面,嘉王亦不去他宅中,更不令身侧人传送消息。若遇要事须觌面相商,则在王府后门留下记号,隔日嘉王外出至寺庙礼佛,高士举事先藏于僧房内,嘉王假借静修入内与之相见。事后,高士举要待嘉王离寺半日,才自出门。”
“倒是煞费苦心!” 邵景珩轻道一句,又添新问:“则他拉拢你,目的何在?你虽掌步军司,却无调兵之权,他等苦心孤诣,岂不知此是白忙?”
郭偕摇头:“高士举自不会行无益之事!先时因我担负护卫嘉王之职,嘉王用心结纳我,是为令我相信他乃良善之辈,由此一旦他与高士举往来被我察觉,也不至多起疑心;至于之后,我自估摸来,当是高士举寻来的术士炼出了金丹,他遂而招兵买马,欲借助丹药之力蓄养所向披靡的药人大军,以做后计,一旦挑拨邵相公起事不成,或因此危及己身,便即刻调兵出山,直扑京中!”
“遂此,”邵景珩插言:“便是归云谷藏兵案的真相?”
“唯有此解合理!”郭偕言辞谨慎:“他等拉拢我,一则是欲套知城内外禁军布防情况,二则,药人虽所向披靡,却毕竟兵力不足,又是乌合之众,加之高士举对尔朱宽并不全然信任,才欲用我替他练兵。”
穆昀祈旁踱两步,面上看不出喜怒。
邵景珩问:“你是如何得知官家在此的?”
郭偕如实:“赵虞德告知我的。”
穆昀祈侧目:“这般说,赵虞德也已知嘉王是此案主谋?却为何不禀知我?”
“因他已不能!”眸中殤色划过,郭偕闭了闭目:“在臣告知他内情第二日,赵都知便失踪了,三日后,其人尸首在郊外一处破庙被发现。”
一言既出,震惊众人。
“什么?”穆昀祈面色霎白,“你说,赵虞德——死了?!”
点点头,郭偕轻叹一气:“如今,皇城司当已在嘉王掌控下。”抬眸对上当朝天子轻颤的目光:“嘉王数日前已在众臣推举下,监国了!”
好一阵,室中鸦雀无声。
穆昀祈目光指向面色凝重之人:“你,知情?”
欲言又止,邵景珩轻颔首。
冷笑两声,穆昀祈灼灼的目光逼向郭偕:“如此,还有什么坏讯,不妨一回道尽!”
面上的殇色犹存,嘴角又涌上凄意,彼者目光上抬,似极力克制:“荀渺,也已凶多吉少……”
好半日,仰面长叹一气,穆昀祈缓步至案前坐下,扶额沉声:“究竟出了何事,你此刻,给朕一一说清道明——”忿然抬眸:“一字也不许遗漏!”
第24章
一月前,嘉王宅邸。
更鼓数声,夜已过半。
又一杯饮尽,郭偕面上的酒意持续扩散,终似难支,一手托额,闭目以为养神。
“郭兄今日,有所不快?”对面人放下酒盏,定定看着他。
嘴角一勾似嗤笑,彼者漫不经心:“殿下何出此言?”
“你寻常,并非这般。”那人实话。
片晌静默,郭偕睁眼:“无足挂齿的小事而已,扰了殿下,实不应当,郭某自罚一杯!”言罢伸手去拿酒壶,却教对面人压下。
“郭兄有何难言之隐?”嘉王蹙眉:“难道是因……令尊之疾?”看彼者未尝否认,一时也为扼腕:“郭员外年事已高,凡事何必亲力亲为?此番远赴蜀地,想是水土不服,加之舟车劳顿,才致疾发途中。山高水阻,如今大娘子与驸马星夜赶去,也须时日才可抵,便也难怪郭兄忧心。”一忖量,“也不知彼处有无好些的大夫,要不,小王令相熟的御医替你走一遭?”
郭偕婉拒:“此倒不必,我娘与阿俭已赶到,当下令人传回消息,我爹已然好些了。”话是这般,面上愁绪却徘徊不去。
“那是……”嘉王纳闷。
悻悻一叹,郭偕垂眸,似难为启齿。
自一揣摩,嘉王攒眉:“难道是军中之事?”稍顿:“则小王着实难为你解忧,郭兄不愿多言也不怪。”言落,面上却透一重失望色。
“并非公事。”郭偕忙摇头,一时无奈:“然于此,殿下也着实爱莫能助……”
“你还未说,怎知我助不得你?”眸光一亮,嘉王信誓旦旦:“即便退一步,我无能助你,然你趁酒意与我倾吐一番,或也能解去些忧愁。”
听来也有理。酝酿半晌,郭偕一手扶额半遮双目,似为掩饰赧意,才开口:“我娘……又提起我的婚事……”
一愣过后,嘉王顿悟:“是郭员外突遇不测,令大娘子心起感慨,遂……?”
点点头,郭偕轻叹一气:“我娘离京当日仍在叮嘱,要我向上恳求,早些许婚!”
“向上恳求?”嘉王自诧异,“为何须向上恳求?”眸子一转:“难不成……”
遮在眼前的手又下压半寸,几乎挡住半张脸,郭偕语焉含糊:“我娘……因公主……如今或以为,吾亦可……高攀……”
顿时恍然,嘉王即笑:“此有何难?若郭兄真有此意,我与大姊一言,令之牵线,想来官家并无不可。”一顿,“则郭兄,眼下可有合意人选?”
沉吟许久,郭偕吞吐:“我娘……似乎中意宜春郡主……”
“宜春?”闻此二字,嘉王眉心却是一锁,“为何偏是她?”
听口气有异,郭偕乍抬眸:“殿下似乎,以为不妥?”
“这……”嘉王为难。
“如此说,传言却是真的了?”眼底泛出一抹冷光,郭偕口气不善:“宜春郡主,果真心有所属?”
讪然一哂,嘉王好言:“实则,宗室女中才貌双全者不在少数,宜春……也非佼佼者,郭兄何不再择一择呢?”
闻言显是失望,郭偕起身踱向一侧,音色冷下,透露不忿意:“我与殿下相交时日不短,想必郭某本心喜好,殿下早已知稔于心!于我而言,娶不娶妻,本是无妨,只圣人有训,君子务本、孝悌为先,既是大人之意,为人子者,岂敢轻怠?”
“此言不假。”嘉王随之起身,“然郭兄也当知,所谓’世有不可得’,姻缘更不可强求!宜春心中,着实有所属……”
“邵景珩?”转回身来,那人冷眸藏怒:“却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郡主一番心意,难免空付!”
“郭兄!”嘉王一凝眉,自是讶异于自己眼中一贯的谦谦君子,竟也有不可理喻之时!想他当是醉了,一沉吟,开口欲劝之回去歇息,岂料那人却不肯善罢甘休。
或是酒意上头,方才一怒,郭偕愈发难为自制,当下竟是信口直抒胸臆:“当初也就罢了,然如今,邵景珩乃是因罪遭黜的一介逆臣,却凭何与我相较?且说郭某自登科便受邵氏压制,即便数累功勋,至今仍是个区区五品都虞候,与他邵景珩相较,恩遇可谓天壤!此,难道是天意使然?还是----”一握拳:“圣心偏颇,以我出身卑微,遂自始至终,皆无足与他邵某人比肩??”
“郭兄!”嘉王面色乍变,“你可知自己在说甚么?”
仰面一笑显肆意,彼者回眸,“难道我说错了?凭他邵景珩一身,却有几分功绩可言?终究是仰仗了门庭出身,太后维护,今上……”
“郭兄!”一声低喝制止其言,穆寅澈背转过身:“你醉了,且去歇息罢!”
晃了两晃,郭偕再回抚上额角,看去倦怠。这一静下,不知是否已意识到前言有失。
当下无多话。嘉王唤了人来,扶彼者去歇。
半宿无事。
天才微亮,郭偕便拉开了屋门。
“郭将军,您醒了?”门外黄门笑脸迎上,“小的这便与您打水洗漱。”
眉宇间一抹讪色闪过,郭偕目光垂地:“我……不必添烦了,我尚有军务在身,这就先行告辞!”言罢不容彼者多言,自出门而去。
晨寒甚甚,滴水成冰。郭偕加快脚步,才入中庭,忽见一人立在檐下。
“郭兄何事情急,却连早膳都顾不得用,便急离去?”见他走近,那人也迎前几步。
郭偕驻足,呆愣半晌,才垂眸含糊:“郭某……急赶回衙司……”
“那也不急在这一时片刻!”那人步下台阶,“天还未大亮呢,郭兄何必匆促?小王已在堂中备下茶点,郭兄入内一道用些再去罢。”
盛情难却,郭偕只得依从。然而终究心不在焉,入内草草用过几块糕点,便起身告辞。
20/44 首页 上一页 18 19 20 21 22 2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