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冯珣退下,元净徽急忙道:“四哥这是怎么回事?”
元续看着小妹焦急的模样,立时上前抱住她。元净徽迟疑了下,想着皇兄定有大事,便先展臂安抚他。
“兕儿,我母妃薨了……”元续埋着头呜咽道。
元净徽先是一惊,随即想到贤妃常年抱病沉疴不起,倒也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想到四皇兄也失去了母亲,元净徽忍不住出言安慰道:“生死病死世所难免,贤妃娘娘也不愿见你太过悲伤的。”
元续松开怀抱,随意拭了拭眼角的湿痕后道:“兕儿,你知道父皇为什么要送你来金明山吗?”
昏沉的云气终于化作瓢泼大雨倾泻而下,元续元净徽兄妹两个坐在门槛上望着廊外密织的雨帘一言不发。
宫人们在各处点了灯,昏黄的灯火一簇一簇渐次排开。风雨袭来灯影飘摇,元净徽双手撑着脸颊喃喃道:“这雨还真是大呢。”
元续拿丝帕揩着靴子上的泥泞道:“方才上山真是一通好走,还好那会儿不曾下雨。”
元净徽想了想道:“你上回来是暮春,那时候正是山里最美的时候。入了夏山里的景致也很好,还很凉爽,庭院中常有流萤。睡的时候还会听到蛙鸣。”
元续嗤道:“你的延仁殿不美吗?长林苑没有比这好的景致?”
元净徽摇摇头:“我不是说金明山就比洛京好、比太极宫好,我只是想说这里也并无不好。就算父皇是为了替太子哥哥……”她顿住,扭过头对元续道,“父皇是我们的父亲,也是我们的君上,太子哥哥将来也是。本来他们要我做什么我都是该听的。”
“小妹,你在浑说什么!元頔不是标榜仁人君子你我的好兄长吗?他身负童子命,克父母无妻缘,若这真是他的命数,凭什么要你做他的替身?”元续怒道。
元净徽微微蹙眉道:“四哥,这些事又是谁告诉你的呢?”
元续面露迟疑之色,元净徽便继续道:“你既是父皇钦封的亲王,是不准与群臣交结的,且没有圣谕不得离京,这也是祖宗立下的规矩。今次你贸然离京,必然逃不过父皇并长兄目光所及,实在是犯了大忌。四哥你听小妹一言,你府中必有奸佞。”
此言一出元续落了脸色,沉声道:“兕儿,我这个哥哥是不成器的,不像长兄是东宫是储君,将来父皇登极乐,他便是咱们头顶上的天了,难怪你要替他说话,疑到我身边的人身上。”
元净徽擂了下他的肩头娇斥道:“你现在什么话都敢说了?四哥你乍失了母亲,这种心情我太了解了。可是你要想想透彻,第一是谁报给你这些父皇绝不会叫人晓得的秘事?第二是谁怂恿你私自出京来我这里?这时正是太子赴穆陵之际,你不敬嫡母。父皇圣躬违和,你不思事孝。这桩桩件件不止能削了你的王爵,宗正府问罪都是有的。”
元续矮了声音正色道:“父皇圣躬违和?我们谁见过?”
听了这话元净徽面色大变,直直盯着元续道:“四哥,魏王殿下,你知道自己眼下在说什么吗?”
元续冷哼一声:“父皇春秋鼎盛,何以会突然病倒乃至不能见人?大姐姐和我进宫皆不曾得见圣颜。太子为什么要暗害我母妃,无非是忌惮陶家,恐拥我生乱。”
元净徽细细辨着他的神色,忽然问道:“那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你?”
元续一怔,而后道:“自然是不能做得太过。”
元净徽拽过他手里攥着的丝帕,低头给他擦拭靴上另一面的泥点,沉声道:“除了你,则正裔只他一人了。纵你外家如何势大,也翻不起什么风浪。况如今的陶家,恕小妹直言,你两位舅父一位病故一位任国子祭酒,清贵有余,却实无大权。威震边关的陶都督则是不溺近情的纯臣,听说还是父皇的少年知交。东朝有必要曲折迂回,这般落人话柄吗?”
“我们兄妹四人虽生于帝王家,但都得了父皇眷爱,这一点四哥你认不认?我听说当年王淑妃害你,惹得他震怒,一门几无幸免。太子哥哥虽然是他最看重的孩子,但是对大姐姐对你,对我,哪个有看轻?你可是我大昭最年轻的亲王,哪有十二岁即敕封一字王爵的?父皇当年也不过是郡王。”元净徽将那个帕子团了团扎好扔到廊外,“于我而言,若我每日抄经焚香、在这个地方呆上个三五年或者更久就能化解太子哥哥孤鸾命数,那我愿意。且我自从来到山中身体好了许多,每日修习经义人也明达许多,并没有一丝坏处。”
“四哥是不是想让我同你一道回京入宫,趁着太子不在请见父皇,再亲与太子对质?你身后的人却不择大姐姐,她可是长女,这是为何?只因觉得我亦牵涉其中,当与你同进退?还是觉得大姐姐压根不会听你的话,而我会?”元净徽叹了一声,“四哥,你再好好想想。”
她缓缓起身向前几步,伸手接了接雨点:“我是女儿家,很多事不会学也不大懂,我只明白一个人是不是对我好。”
“连日奔波,今夜你先好好休息。你同我说的话,我同你说的话,都不要再让第三个人知道了。”元净徽转身望着自己的哥哥,鼻间酸涩,颤声道,“你可千万不能出事。”
元续埋在自己臂间默不吭声,元净徽便又坐回去。兄妹俩并肩坐在门槛上,像小时候同坐在东宫明德殿外一道仰头看着天际飞鸟一样。那时候他们等着太子哥哥接见完群臣带他们去玩,可现在他们都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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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经生:唐代抄写经书者
第31章
元续一路日夜兼程,终是有些吃不消,夜里安分歇下了。
元净徽听了下人回报后恹恹地发呆,冯珣见状屏退了侍女,自己拿起梳子给小殿下梳头。
掌中青丝如瀑,冯珣一边轻柔地梳开一边捋平,一时室内只余更漏声声。
元净徽抱着膝盖蜷作小小的一团,半晌喃喃道:“冯姑姑,你切莫报与父皇。”
冯珣一惊,急忙放下梳子拜道:“臣不敢。殿下何出此言?”
元净徽转过身去望着她,冯珣抬头与她相对。昏黄的灯火之中长发披散的少女露出脆弱的神情说道:“他是我哥哥,我不想他出事。”
冯珣踌躇道:“可是魏王私自出京……”
元净徽垂眸道:“好办,我自陈情与父皇并东宫,说我喘疾复发央见四哥,他这才违命出京,其情可悯。”
冯珣凛然道:“殿下,你要赔上无量山庄为魏王遮掩吗?”
元净徽沉默了,她的指尖不自觉地绕上发梢,颓然道:“我年纪小,又是女孩儿,父皇和哥哥不会同我多计较,只会觉得我任性不懂事,自然也不会殃及我身边的人。只是冯姑姑,怕是要委屈你。”
“臣并非牵怀己身,只是不免要问殿下一句,这般说辞如何能瞒过宫中二位?”冯珣正色道,“魏王殿下风尘仆仆奔至晖县,绝不会仅仅是思妹心切,圣人同东朝如何能原宥他?殿下又会惹上不必要的嫌疑。”
元净徽嗫嚅道:“四哥信我才来我处,我当然得护着他。他只是失母后哀伤太过,行事难免有差,但我们都明白他的为人性情。”
看着冯珣不甚赞同的神情,她不由得哽咽道:“为什么?我总是担心他要做傻事,偏偏就做了。冯姑姑,我该怎么办?”
冯珣起身上前安抚她:“只能请魏王殿下暂且歇下,公主宜回报京中,以免横生枝节,到时才是真的收拾不了的局面。”
元净徽摇头:“不行,我不能这么做。”
冯珣面色冷肃,沉声道:“殿下,不论你如何抱持兄妹情深的念头,却不得不好好思量圣人和太子会如何看待魏王。公主虽与皇位无涉,但前朝高阳公主、郜国公主事犹历历在目,望殿下三思。”
说完这话,冯珣还是不免软了声调:“今夜晚了,先歇了再说,看明日魏王欲如何吧。”
元净徽到底只有十岁,止了泪意点点头。
未成想第二天晨色熹微的时候冯珣便行色匆匆地直入元净徽寝室。元净徽熬到子时才睡下,这时睡眼迷瞪地翻身朝亮处嘟囔道:“几时了?”
冯珣跪在她榻前道:“殿下,方才得讯,东宫仪仗将临。”
“什么?”元净徽猛地清醒,急声问道,“怎么回事?”
“臣亦不知,只怕魏王殿下所为东宫俱看在眼里。”冯珣想了想,“此事不宜报与魏王,殿下宜早做准备。”
元净徽踏着丝履往外去,一边说道:“做什么准备?困住四哥不让他走,等太子哥哥过来将他问罪?”
她想到昨天四哥同自己说的事,心下一沉。
元续告诉小妹,太子元頔本是克父母无妻子体孱弱或早夭的“童子命”,他们的父皇为解太子这样不祥的命数,才在相士高人的指点下将她送到西北位利金利水的金明山清修以作替身。虽然在四哥面前她冷静地一一驳斥,那是怕他一时不慎误着了奸人道。但见四哥言之凿凿,再想到离宫前父皇种种嘱托,元净徽忽然觉得心中发冷,有些意兴阑珊。
她扶着门框望向雨后落花满地的庭院,忽然有些倦意,对冯珣道:“太子哥哥来便来,他们一个是太子一个是亲王,总归要照着国法家规来,想来太子哥哥也不会真的对他怎么样吧。”
冯珣急急地跟上来,柔声道:“是臣太鲁莽。诚如殿下所言,太子殿下乃仁恕君子,魏王殿下又是稚年,一切都好说。”
元净徽露出勉强的笑意:“我先梳洗,吩咐下去,魏王随从都得看住了。只怕他们现在便是跑了,也只会落入太子的彀中,罪加一等。”
树木青葱林深幽静的金明山莫名笼罩了诡谲的气氛。等元续所携众人察觉不对的时候,元净徽已经坐到了善为堂,一边焚香一边做晨课,认认真真地读先生杜恢嘱咐的三卷书。
元续面色阴沉地闯入善为堂,见小妹一副怡然的模样,不由得对侍从们斥道:“退下。”
元净徽翻页的手指停住,合上书搁到一旁,抬眼对一脸怒色的元续道:“太子哥哥就要到了,特叮嘱了不必下山去迎,你同我一道在这里候他吧。”
元续怒极反笑:“我的小妹,我自视同你最亲近,你却转头投靠了太子。”
“你在胡说什么!”元净徽猛地起身厉声道,“我投靠谁去?我是国朝的公主,父皇的女儿,太子的亲妹,也是你的妹妹。你是魏王,圣人之子,太子的弟弟。如今我们要迎的是帝储,也是我二人的兄长,于国于家都要恪行礼仪。你跑来嚷嚷这些作甚?”
“你都是被元頔撺掇坏了。只十岁的小女儿,竟然对自己的哥哥耍心机,明里亲近暗里防备,势要将我作瓮中鳖献于你的太子哥哥是不是?”
元净徽闻言气得发抖,甩出一册书朝元续掷去,边哭边骂道:“你越说越不像了!元续你好好想明白,你是什么身份,你该做什么事该说什么话!你以为自己是你外祖父手下那些兵痞吗?就算是兵痞也知道不能开罪长官,军纪严明丢了命都是有的。我为你彻夜操心,你倒是不管不顾便来兴师问罪!”
元续接住那册书掷回案上,憋着嘴道:“你做什么哭?”
元净徽追出来仰着头道:“我做什么哭?四哥你问得好。你疑心我通风报信,怎么不想想太子哥哥为什么这么快便能过来?是我的信使生了翅膀还是太子的车马生了翅膀?”
她抹了抹眼泪沉声道:“我确实瞒着你,想的无非是等长兄过来,你同他好好说个明白。你犯错在先,若是贤妃娘娘薨逝有内因,你执着不下,不妨就同他问清楚。若太子哥哥确实坦荡,你也好好认错,求他和父皇宽恕。”
“父皇?此刻父皇在哪里?”元续嗤了一声,“你是公主,没有刀悬在头顶,自然会说这样的的风凉话。”
元净徽睁大了眼睛,手指颤颤地指向他,半晌咬牙切齿道:“我再不管你了!你迟早误了自己!”
元续挥袖冷声道:“我找大姐姐去,找煦亲王,找宗亲,我不信他元頔能遮天!”说着便要走。
元净徽上前拽住他,执拗道:“如果父皇无事呢?他若就是在宫中好好静养呢?你告诉我,是哪个给你出的这些主意?他要把你逼上无君无父的绝路上去!”
“是我母妃说的!”元续吼道,“她死得不甘不愿不明不白,我身为人子如何不要给她讨回公道?你口称父皇,哪里真的忧心过他的安危?也是,他心里只有那个奉天命而生的嫡长子,为着这个嫡长子,连欺瞒宗正伪造玉牒的事都做得出,他哪里在乎你这个不值钱的女儿?”
“元续!”元净徽怒喝道,“你发什么疯?贤妃娘娘怎么能和你说这些?她难道不乐见自己的孩子好好活着吗?你母妃偏执,你若还不清醒,滔天巨祸怕是要来了,到时别说我,谁也护不住你!”
“我何须你护?”元续挣脱她的手,回头深深地望着泪涟涟的妹妹,冷冷道,“当我没有来过,你让山下人马放我走。”
元净徽同他四目相对,忽然讥诮一笑,抹了眼泪重新坐回案前,翻开书页道:“你走不了。”
元续指着她寒声道:“元净徽,你好得很!”说罢拂袖而去。
心中震荡难平,书页上的字越来越模糊,不多时,泪滴一颗一颗落下晕开了字迹,善为堂里只剩下女孩的抽泣声。
这一头元续怒而点齐人马出庄,却被无量山庄的府兵拦住。
元续挥鞭在山庄门前喝道:“吾乃魏王,谁人敢拦?”
府兵们得了主人之命,既不答话也不退让,一时成胶着之势。
正在元续意欲突围的时候,他眼神一掠身形僵住。
远目下山的石阶近处,潮水般的人马布列开来,其中一架五采华盖分外醒目。
元续见状向府兵之首狠狠甩了一鞭,将那人的脸几割为两半。汩汩的血自伤处淌下,那人却不为所动。
元续不由得仰天大笑:“父皇果真是疼惜他,把这样的豪横汉子都派到明康身侧了。”
说罢他扔了鞭子,纵马跃到石阶旁的平台处,似笑非笑地坐在高头大马上一路望着太子元頔坐上步辇拾级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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