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恢执礼道:“不过是些浅陋鄙见,殿下随意,不必太耗心神。”
元净徽有些不服:“先生竟是小看了我的眼光。罢了,这想来也只是你的谦辞。我就不亲自送先生下山了。先生还是骑驴来的吗?”
杜恢颔首:“正是。”
元净徽想起上回见他骑驴下山的模样,忍俊不禁:“先生这样的神仙人物应当骑马才是。”
杜恢摇摇头:“养马太贵。”他瞥了眼侍女手里捧着的紫檀盒道,“椟即千金,杜某怕是消受不起。待明日来公主处品一品此香便好。”说着便告辞了。
下山的时候杜恢照例骑驴路过岗亭,见众兵士中换了一个人。
他有过目不忘之能,二十余年的生涯里他记得太多琐碎无益的旁枝末节,也记得太多无法忘却的情愫纠缠,这都不是他想要的。
一路都是驴儿哒哒的啼声,杜恢想起那句戏语“君子何以都得骑马,骑驴不可吗?况还有老子骑青牛出关,可见真名士自得潇洒。”
他还说青牛即兕,乃瑞兽,亦是猛兽,盼能庇佑小女康健。
杜恢想,似他这般冷情的人,只有对生身骨肉才有这样温柔细致的珍爱吧。可做他的情人,却注定要伤心失落。
想到这里杜恢又是自嘲一笑——我只是伴君侧的博原君罢了。
山头斜照相迎,一日又复一日。
第27章
暮色四合,浩浩荡荡的车驾终于抵达了穆陵旁的敬安庄,这是穆陵地宫落成前明德皇后梓宫暂安之处。当年元猗泽为使崔氏尽快落葬,甫一登基便加急建造穆陵地宫,征发民力无数,为此也是惹来颇多争议。只是他深憾崔氏早逝,不忍她神位不安,倒在民间博了“深情天子”的名声。
元猗泽的祖父废陵邑制,由此帝陵之侧再不徙豪族世家来居。只是有一些人家尚留在这洛京之北邙山一脉,如今自然被安排着来迎东宫一行。元頔通通命退下,叫人将整个敬安庄里外围得似铁桶一般。
三日斋戒后的夜里,元猗泽捧着绿绮坐在木轮车上,在董原陪伴下进曾经停放崔令光梓宫的慈恩堂。“慈恩”二字是元猗泽以元頔的口吻命名的,而转眼这么些年过去元猗泽恍觉崔氏当年也不过只有十八岁。
慈恩堂里清烛莹莹,迎面有微凉气息。
董原弓身将绿绮安置在香案前,点燃祭香后退到了元猗泽身后。
香案之上悬着一幅画像,非端庄的明德皇后像,而是些微泛黄的小像,其中可窥见丽人绝色。画像上无题跋,只在左下盖了一个“嘉润”的印。
元猗泽静静地注视着画中人。同崔氏成亲后的两年是他一生中最惬意自如的光景。两位序齿压他一头的兄长相继过世,半朝文武悉归其下,崔氏卢氏连传喜讯,父皇更赐了“頔”字给他的长子。他的王爵加冠指日可待。而嫡妻崔令光又是普天下男儿都梦寐以求的伴侣,她温柔美貌兼有才情,且真切柔顺地爱着自己。
元猗泽从小便习得取悦父祖的本领,他以为长者的慈爱往往是挣来的。在多子多息人口繁杂的裕王府里,母亲疼爱着自己,但也必须用大部分的精力去迎顺父王、压服妃妾、立威后院。元猗泽有过一个未出月便早夭的幼弟,那段时间母亲以泪洗面,他发觉原来连母亲都不是只属于自己的。专属他元猗泽的或许只有一个伴当董原。
直到娶了王妃,元猗泽才终于又有了一个矢志爱他绝无二心叫他安心的陪伴。
元猗泽望着画像中嫣然一笑的崔令光,想起那时候她正在花园扑蝶,甫看见特地早早回府的自己时脸上露出的动人神采,后知后觉自己辜负了许多。
只是往事不可追,或许是那时候他太年轻了。
“阿映……”元猗泽轻声唤了声,在心底道,你如今可好?
慈恩堂的大门敞着,元頔立于槛外远远注视着在烛光中似同自己相对的母亲。宫中老人所言不虚,他确有明德之影,只是他从来没有这样的笑容。
这是执笔之人心中所念的美好。
他一步一步走入空寂的室内,烛火摇曳,将他的身影拉得愈长。
待走到香案前,元頔重新摆放了祭馔,然后接过许培递来的酒杯,一边默念悼词一边分倾杯中酒。酒液洒地,在青砖上晕开水渍,望之犹如泪滴。
酹酒三爵,元頔放下酒杯,仰头对着母亲的画像道:“母爱者子抱,谢母亲予我生予我慈恩。”
他上一次来到这里还没有今日万般纠缠难言的心绪,如今眼眶莫名酸涩,只能回神瞥向香案上端放着的绿绮。
穆陵地宫再启只能是在元猗泽百年后,或许将来元猗泽的梓宫也要停放于此,让这副琴一道随入地下黢黑冰冷悄寂的身后王宫。那里便只有帝后死后相伴了。
元頔回身对父亲道:“我如今已经比母亲过身的时候还要大了。”
元猗泽点点头:“我们与她作别十八年了。”他点点董原的手示意要走,木轮车转动将背身的时候他又回头凝视着崔令光的画像缓缓道,“阿映,我走了。”
纵人间帝王,也有无法主宰的生死轮回。
祭礼之后深夜忽落滂沱大雨,浅眠的元猗泽被一道惊雷吵醒,见窗外白光大作,耳畔更是雨声急骤似万马奔腾。他缓缓地支起身来,董原端来温水伺候他喝下,听他叹息道:“水患稍平,莫要再出了汛情。”
四时于农人,是看天收成,为了全家糊口。四时于君王,是全境黎庶的忧乐在心头。元猗泽按了按额头蹙眉道:“董原,你来探探我额前。”
董原一骇,连忙上前试他的额温,又把了把他的脉,倒不觉得有异样,为防万一董原问询道:“陛下是哪里觉得不适?”
元猗泽按了按眉心:“我的脑子里嗡嗡的,不知道是不是方才被吵醒了才这样,还是外面的雨声太吵了?”
董原屈膝跪在榻前伸手给他揉按额前耳后诸穴,温言道:“陛下腹里空不空?斋戒这几日吃得寡淡,难免有些体力不支,要不要老奴去传膳?”
元猗泽笑了笑道:“祭礼需诚需敬,叫崔氏看见了得多伤心?为她着累些也是应当的。”
董原应道:“也是,老奴考虑不周。”
元猗泽瞥了他一眼:“你只是万事放我在前罢了。阿董,你也快到颐养天年的时候了。”
董原心里咯噔一下,垂眸道:“可是老奴笨拙了,叫陛下觉得使着不顺心了?”
元猗泽哈哈大笑:“竟会同我拿乔了。我的董太监啊,你可是越老越刁了。”
董原佯装请罪,元猗泽摆摆手示意他停下,笑道:“你这些年费心置业,挑的都是好地段,不住难道不可惜?”
董原敛了轻松的神色,慢慢正跪在元猗泽身前道:“臣董原有罪……”
“你这是做什么?”元猗泽伸手扶他,“我会同你计较这些?谁人不想置好屋购良田?你是家中因罪罚没入的裕王府,族中应该还有不少子弟,寻个老实孝顺的过继到自己膝下,也算有后。”
“陛下!”董原叩首道,“您是诛老奴的心啊!”
“我怎么,怎么舍得放心你……”董原泣道,“你小时候娇气,又霸道,整个王府里谁能哄着你的心意来叫你点个头应声好?你被接去宫里,掺了毒的茶水差点把我这条贱命送了,我可模模糊糊听到你哭喊大伴快回来,这才撑着一口气活转过来的。你封了王爵有了自己的汤沐邑……”
“好好好,好了!”元猗泽急忙拦住他硬生生将他拽起,无奈道,“大伴啊大伴,遇人不揭短,你总不会想把我这三十余年的糗事一道吐露干净吧?”
董原拭了拭泪嘟囔道:“可都是确确凿凿的事。”
元猗泽点头:“是,你一桩桩都记着。我是如何被阳安令做的假账骗了一年多的赋税,你还想说这个,是不是?”
“我明明年纪小尚不善经济,却桩桩件件要总揽大权,被母妃训斥了多次才改,里面有你的通风报信,是与不是?”
董原冷汗涔涔:“哪里是通风报信?”
元猗泽轻哼一声:“你这把岁数若再哭哭笑笑,真叫一个为老不尊,平白让人笑话。好了,此事我绝不再提,你且安心。”
董原刚想换上笑脸,一想到皇帝说他这把岁数哭哭笑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元猗泽看得好笑,正想出言调侃,又是一声轰雷巨响,把二人都惊着了。
元猗泽想了想道:“不知晖县可有如此雷雨,兕儿是怕打雷的。”想到幼女小小年纪迁居宫外,他忍不住叹道,“是我对不住她。”
“诸子面前我难免有取舍轻重,只是天意未必怜我。”元猗泽合上眼道,“事已至此,我该让兕儿回去了。”
董原想起小公主元净徽不免道:“四位皇子皇女算是有昭以降幸甚之至了……”他眼神渐渐黯然,“老奴无家累,倒是真的不大懂这些。”
说着家累,元猗泽的家累便来了。
窗外现出人影,不一会儿便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元猗泽倒向榻内:“他也怕惊雷不成?赶他走。”
董原心道我哪来这样的本事?一边想着他一边只能硬着头皮去应门。
门口传来谈话的声音:“屋内灯火亮了,是不是父亲被闹醒了?”
“正是,方才几道闪雷。”董原回道。
“我带了些安神的汤过来请父亲服用。”
元猗泽听他又要来灌药,顺手将玉枕砸了出去,却没有听到玉碎的声音,反倒是听到元頔在耳畔道:“砸了它你枕什么?百病生于气,同你说过了是不是?放心,这不是药,只是汤。”
第28章
身上沾染了些微潮意的元頔来到榻前扶起元猗泽,将接住的玉枕安放回原位,伸手示意董原端来安神汤。他一手各一碗,在元猗泽面前扬了扬:“取桂圆莲子百合吊了人参,宁神静气、健脾补肾。我们都喝一碗吧。”
元猗泽接过他手里的瓷碗,拿调羹舀了舀,见汤液澄清知道这汤不是急火煮出来的,便问元頔:“本来是你自己喝的?”
元頔微微点头:“我早早吩咐下去的,便顺道带来,趁热喝吧。”说着他坐到榻尾,舀了舀汤底抿了一勺。
元猗泽托着碗不动,对他说:“你这样的年纪,本来用不到这个的。少年贪睡,安什么神?”
听了这话元頔抬起头笑道:“那该如何?这碗也给父亲喝?”
元猗泽被他气得噎住了,元頔连忙讨饶:“父亲快喝吧,挺好喝的。”
元猗泽仰头将一碗汤尽数灌进了肚子里,把空碗递给董原。元頔怔道:“倒也不必这样。”
元猗泽接过董原递来的帕子拭了拭嘴角,看着元頔慢条斯理喝尽了这碗汤。
元頔将那只瓷碗捧在手里,微微拨动着勺子柔声道:“方才我在读书,想起小时候在甘露殿陪父亲读书的场景。”
那时候元頔初开蒙,因为识字很快的缘故有些自得,夜里见父皇读书便要一道看。在寝殿中元猗泽随意许多,将小儿抱到坐榻上自己身侧,便又翻起书页来。元頔歪着头差不多要搁到父皇肘弯里,一个一个念出自己识得的字。皇帝也不恼,掰过他的小脑袋笑着问他:“丹儿不累?”
元頔摇摇头,坐正了身子倾向父皇那侧继续跟着父皇翻书。遇到一页上下竟无几个字识得,他又把脑袋歪倒在父亲的肘弯里,嘴里念念有词。
元猗泽看了忍俊不禁,搁下书抱起他走到廊下,宫女内侍们鱼贯而出提着灯一路跟随,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北壁的书架去。元猗泽的本意是想挑选一本浅显易懂的书叫元頔认认字给自己瞧瞧。没想到走到一半皇帝便停下了脚步,原来是怀里的小儿不知是什么时候睡了过去,正趴在父皇肩头细细喘息。
大皇子的乳娘过来准备服侍小主子去睡,元猗泽看到儿子茸茸的颅顶忽然道:“罢了,今夜不折腾了,随朕睡吧。”说着便轻轻回身抱着孩子回去了。
待元頔再大一些,元猗泽觉得一个男孩子不能成日抱在手里,便少了一些亲昵的动作。倒是元頔,知道父皇灯下读书是最放松最惬意最好说话的时候,时不时凑过来歪着脑袋跟着一道读书。元猗泽惯在睡前读前朝政要,觉得未来的储君跟着一道学学并无坏处,有时候还会把元頔抱上膝头,偶尔同元頔讲解两句。这算是甘露殿中一段叫人难忘的温馨时光了。
如今听元頔这么一说,元猗泽也想起那个时候。自开蒙以后元頔也日渐懂事,知道自己孩提失母自此再也见不到生母。尤其穆陵地宫完工后他亲证了崔后梓宫落葬,便越发思念起母亲。元猗泽贵为帝王,却万难再为他寻回母亲,由此越发怜惜起小儿,父代母职宠溺颇多。最后甚至是崔令光之父崔衍亲自上书劝谏,请将大皇子元頔搬离甘露殿另择他处。这自然也不是崔少师的心里话,无非是以退为进堵住悠悠之口。他虽有些迂直,但也是经受了丧女之痛心中万般难舍懊恼。如今帝王心念旧情,对于崔氏、对于元頔、对于故去的女儿来说都是再好不过的了。
年轻的熙宁帝对国丈的回复是“牵爱儿女人之常情,你我自当相恤”,惹得板正的崔少师拭泪。崔令光病逝使他们一个丧妻一个丧女,天底下最伤心的两个人怎么能不相互体恤?
雨夜忆起往昔,连崔衍业已作古,那些回忆竟多半化为风尘入了土。
元猗泽朝元頔招招手,元頔乖顺地搁下汤碗凑近了他。
大概之前是准备就寝了,元頔的发髻已经散了,临出门的时候草草绾发,可见走得匆忙。元猗泽替他正了正玉簪,拂手间都是袖笼中的香气。元頔注视着他的动作,下一刻忽然低下头。榻上那条薄毯上的团花纹快被他盯得绽开来的时候元頔涩声道:“我错了。”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不对,却在这敬安庄越发不安。
他可以驳纲常规矩违天道伦理,却没法堂堂正正地面对十月怀胎诞育自己的母亲。
元猗泽叹了一声:“自结忧愁自己解,你和我都对彼此说了不少气话狠话,也……”元猗泽顿了顿,见元頔颈间被他大力掐出的瘀痕褪得差不多了,便按了按儿子的肩膀道,“我和你母亲都不会同你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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