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頔这个年纪应该已经随他入主太极宫,同他一道住在甘露殿才是。但梦里的小元頔被他抱起走向崔令光的时候,感觉又十分真实,仿佛崔令光没有香销在那个秋天。而在之后的某个夏日,他自宫中办差回来,崔令光守在府中等他,做完功课的儿子也一道出来迎他。他抱着孩子携妻子一道笑语晏晏,像寻常人家一样。
元猗泽的意识在梦境与现实中交错,摸不清自己到底是眷念过去还是一场偶然的怅惘罢了。等到三更过了他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守夜的董原一察觉动静便来唤他,元猗泽却迟迟没有回应。
董原端了茶和帕子进去,见薄薄的明珠之辉中主上半坐起,撑着额角不发一语。董原上前轻声道:“陛下魇着了?”
所谓天子有真龙附体,元猗泽又格外忌讳这些事,但是董原见他这般失神,不假思索便问了。
元猗泽听他出声便微微恢复了一些意识,清咳了两声缓缓道:“我梦到崔氏了。”
“还梦到丹儿了。”
元猗泽一边说着一边自己下了榻,端了董原捧着的茶盏润了润,而后道:“阿董,所谓夜深忽梦少年事,我是不是真的老了?”
董原笑了笑:“陛下正当年,老奴、老奴才是老了。”
董原是元猗泽的大伴,十六岁的时候来到只有四岁的小皇孙身边,陪他一路长大。董原至今还记得熙宁帝小时候的模样。初见的时候是一个瑞雪的冬天,他因聪明伶俐被王府管事相中,又入了皇孙生母萧侧妃的眼,便被领到华熙院准备拜见主子。等他进了院中,发觉素来沉稳端庄的萧侧妃仪态虽不显,同内侍说话却透露出一些焦急:“小七要去你们便听他的?他才四岁,做得了自己的主吗?雪地里受冻了该如何?快去请他回来。”
萧侧妃一边说着眼风扫向跪在脚下的董原,捧起手炉放缓了语调道:“你也去,带回皇孙再来拜见。”
华熙院里的内侍知道他是被挑中的皇孙大伴,虽还是生脸,但都有意亲热地引他一道去梅园。
萧妃爱梅,当年情浓之时裕王为哄她开心特地给她在华熙院中辟了一方梅园。如今府中新宠不断,这方梅园萧侧妃也懒得去了,倒是小皇孙元猗泽喜欢去那里玩。
等被萧侧妃派去的一拨人一同到了梅园,便见几个青衫内侍佝偻着身子围着一株开得正艳的红梅树,嘴里都纷纷叫嚷着:“小皇孙,侧妃娘娘来传了。”
董原心下好奇,脚陷在雪地里深深浅浅地拔腿走向那株梅树。
这时一个软糯的小儿声音道:“好了,你们给武威将军哭一场送它归去。”
众人听了他吩咐,虽作难但也只能低低地假哭起来,左右这里是梅园,也没旁人听见。
董原想这些内侍真是不懂规矩,在王府里哭泣,便是皇孙有命那也是犯了忌讳。于是他跑上去越过众人,一眼看见大家围簇的那个锦袍小儿。他俯视着这个蹲在梅树旁的小孩子,只能看到他头上扎了一个小揪,上面坠了串斑斓的璎珞以为吉祥。小儿所着锦袍颈间襟上和袖口都缀着白绒绒的风毛,他蹲着是小小的一团,看背影便十分可爱。
董原上前唤道:“小皇孙。”
那孩子恍若未闻,头也不抬道:“快哭呀。”
有人在董原耳边偷偷道:“武威将军是皇孙喜爱的一只促织,熬不过冬,没了。”
董原脑门里嗡嗡的,低声道:“你们可别哭了,若被人听见,怪不到小皇孙头上,都是治咱们的罪。”
大家都听说了这是府里给皇孙挑的大伴,忙将这棘手事情扔给董原。
小皇孙元猗泽见大家都不哭了,站起身来提脚踩实了自己给武威将军挖的坟,扬起头来道:“为什么不哭了,不听我的话。”
他的眼神转到董原身上,见旁边的人都散在董原四周,他敏捷地猜到这是父王母妃给自己的大伴,提溜着小眼珠子在董原身上打量,随即道:“你来带头。”
董原跪下来伸手给他扫去他皮靴上沾上的雪粒,低头道:“奴在家乡的时候听说促织亦有转生。小殿下将将军埋在树下,是盼着明年将军复生吗?”
元猗泽却不屑地说道:“亏我赐了它这样的名头,它却连一点冻都熬不了,废物。今日算我这主人仁至义尽。你这小奴想哄我,好不老实。我这就去找母妃,不要你。”说着便拔着小短腿回去。
董原被这个早慧的小皇孙将了一军,但左右他让小皇孙心甘情愿地回去了,也算完成了侧妃的交托,心里无甚忐忑。
果然元猗泽回去闹了以后被母亲罚了,不敢再提要赶董原走这个事。由此主仆二人相伴三十余载。
元猗泽生得聪慧,幼时行事还张扬些,后来在母亲教导下越发收敛。其父纯宗为女色掏空,去得突然。元猗泽筹谋多年终于得继大统,便显露出了幼时性子便有的冷峻自负。
但董原可以算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了,知道便为人君亦有血肉。元猗泽少失母,后丧妻,而立以后连失数子,他对亲缘一事难免有些黯然。如今被疼爱的长子幽禁于此处,夜来梦及当年也是自然。
元猗泽起了身,见冰盏里还搁着几粒没撤下去的荔枝,便挪步过去捻了一个剥着吃,嘴里道:“若说心里话,我对崔氏有愧。如今更是了。”
董原过来给他擦手,取了荔枝剥与他。元猗泽叹了一声:“崔氏也爱吃,丹儿都不晓得这个事。他母亲去得太早了。梦里倒不是这样,她还在,我想把丹儿抱给她看看,看看我们的儿子。”
元猗泽说到此处心想,我于情或有辜负令光,可她所遗一子我确实尽到了人父的责任啊。她难道会怨我?
元猗泽又道:“先皇多情,游逐美色,对我母妃已算是有过情深之时了。昔日我娶崔氏,你瞧着也该记得我那时候的喜色。我实觉得自己既得了崔氏助力,又得了如花美眷,再称心如意不过。只是崔氏心高,她这样的出身教养也是难免的。家中教她大度宽容,我当时也庆幸她是这样的好主母,使我后宅安定。如今想来我宁愿她气我怨我,不要郁结在心早早就去了。这几年丹儿大了,他不需要像我一样筹谋婚事,只消待我为他选一个最合适的太子妃。我心里想着,其人门第无须太高,五代为官即可。重要的是性子要宜静宜动,不能尽是好教养的冷气和端肃,既误了丹儿也误了自己。挑来挑去总算是有了人选,可是……”他说不下去,黯然地坐到软塌上,凝视着元頔留下的那副棋局。
董原喉中哽咽,不知该怎么开解他。
半晌元猗泽自己笑了笑:“便有命数,也有解法,先不去想这么多。今夜是得见故人有些感怀了。你打水来给朕漱漱口,自己也歇下吧。”
这时天边的望舒已远,快要到鸡鸣的时候了。
元猗泽暗暗想:元頔,你什么时候能清醒?
第10章
等元頔脸上的掌印尽消已经是两天后了,于情于理他本该每日去御苑晨昏定省,但是父亲既发了一通火,他也该稍稍顺着父亲的心意,便忍着两日没去。今日觉得自己俊美潇洒一如往昔,又得报南方水疫初平,可往父亲那里去探一探了。
正在元頔更衣欲走的时候近侍陈满来报,说小宋郎君求见。
小宋郎君即他的伴读宋禹,比他大一岁,本该蒙荫往别处领职,却留在东宫任太子詹事丞,是元頔心腹之一。
宋禹进了云来阁,看元頔心情大好的样子,迟疑了一下上前禀报:“许三娘子母亲病重,她回南阳老家照料去了。”
元頔见到他时的笑意淡下来了,思忖了片刻嗤道:“许琨这老狐狸。”
宋禹口中所说的许三娘子是元猗泽有意为元頔定的太子妃候选许灼,是太仆卿许琨的三女,人称许三娘子。许灼有美名,祖父又是大儒许崇,所谓家学渊源,才情也差不到哪里去。元猗泽颇为赏识其父许琨,觉得许琨为人精明干练又不失忠直、通达明理又不失圆滑,若教养女儿得法,这许灼也一定很出色。许灼的两位姐姐已出阁,都是结的清贵人家,其中有一家即新昌公主元道徽的母家。元猗泽无意间听元道徽说起此女,心里便有了盘算。
许灼是闺秀,皇帝也不能大喇喇召她相看。又因为可能是未来儿媳,自不好取她的画像来惹出嫌疑。元猗泽暗中派人在许灼参加的诗会、品香会这些洛阳世家女惯去的地方留心观察,受命的人里元猗泽的姑母鲁国大长公主平日里最疼爱侄孙元頔,见了那许三娘子心里也十分满意,一次宫宴顺口在元頔面前露了痕迹。元頔以为太子妃的人选自有礼部遴选了上报,没想到竟是父亲亲自过问。
元猗泽十五而婚,皇族子弟多是这个年纪,但元頔的妻子即来日的国母,自要好好挑选。元猗泽虽希望元頔尽快成人成家,但他对抱孙一事尚无十分热忱。眼见元頔并不亲近女色,应当不会走上先皇的老路,元猗泽放心之余便打算待太子加冠后定下他的婚事。只是如今被太子先发制人,元猗泽也犯不上为他操心了。
京中无不透风的墙,圣心所在总有人能窥见些端倪。许琨又是第一等的聪明人,皇帝对三娘子留意,不是想做自己的女婿,那便是想做自己的亲家。若是后者,那对于三娘子和许家来说都是贵不可言的前程。许琨也沉稳,只作不知,端看宫里如何。若三娘子最终没这运道也并非一定是坏事。深宫似海诡谲莫测,他疼爱幼女,并不十分乐意她入宫闱禁一生。而今陛下病倒太子监国,许琨不信太子对圣意全然不知,但是太子全无反应,想来是不满意这桩事。往日君父有命他只能听之,如今不同了。许琨思忖再三,用了个侍疾名头将许灼送走,也算在太子面前有所交代了。
但元頔心里还有一层别扭,他倒也想知道元猗泽给他挑的妻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宋禹得命监视许家,见过许灼几面,回来同元頔道这位许三娘子是一位难得一见的标致美人。宋禹自小在东宫为伴读,同元頔的关系要较旁人亲近许多,便直言陛下拳拳之忱,挑的这位名门淑女一定非同一般,殿下无端不喜,或是错过了一桩好姻缘。
宋禹虽然参与了自泰陵回京时的“甘泉行宫之变”,但他明白太子并非憎恶君父,只是不忍天下受苦,太子心中仍然孺慕父亲。所以在言语间宋禹也想为父子二人和缓一下关系,不成想无意间触了逆鳞。
元頔心中涩意汹涌,面上还是十分淡然,颔首道:“许灼为许崇授业,闺阁中做的几篇文章我看过,不喜。”
宋禹想了想:“那也无法。”他转念又道,“许三娘子师承祖父,行楷笔意潇洒遒劲,胸中气魄怕是不输男子……”
“你可求娶。”元頔不耐地打断他的话,“不必有所顾忌。”
宋禹忙摇头:“不敢。”他抬眼见元頔神情冷冷的,补道,“殿下忘了,臣十月便要娶亲。”
元頔“哦”了一声,笑道:“我以为你忘了这事。”
宋禹知道他心情不好,急忙告退了。
等宋禹一走,元頔便去御苑兴师问罪了。
元猗泽清净了两天,午憩醒来照例在晓风亭旁给白鹤喂食。这两日不知怎的,他有点想念外孙女姣姣,心道自己是真有了老态,只能来寻比自己更老的玩伴。
元頔走到晓风亭旁便见到一袭广袖深衣的元猗泽正在伸手撒食惹白鹤和附近飞来的鸟雀啄食,一派悠然的模样。
元猗泽自然也看到了元頔被前后簇拥着过来,借着日光看清他脸上已无痕迹,便侧过身继续喂老鹤。
元頔一路走来自然明白父亲为自己精挑细选了一位淑女,不是过不是错,反而彰显了帝王之恩以外难得的舐犊之情。他的愤愤全无道理,许三娘子更是无辜。可他一想到父亲为自己挑选了妻子,心中尽是酸涩和愤懑。个中滋味他谁也不能尽诉,纵是自小一道长大的宋禹也不能说。如今想来他只能来告诉元猗泽,自己是多么委屈。
等元頔走近了,见他面上带着些许不甚自如的别扭,元猗泽奇道:“你又怎么了?”
此言一出,元頔被噎住,而后反应过来了急道:“父亲这话说的,仿佛我成日里无事生非?”
元猗泽不假思索:“难道不是?”
元頔顿住,随即回敬道:“我来是告诉你许琨已将女儿送回老家以避我不悦。这便是你挑的太子岳家,未来的国丈?因势颠倒实为小人。”
元猗泽听了他的话反问道:“他私度上意,却也是为了自保。想必也是担心女儿安危,算不得小人。倒是你这般气愤,究竟是想娶不想娶?”
元頔笑道:“父亲问我想娶不想娶?那夜的情形你尽数忘了?你告诉我,我是想娶还是不想娶?”
元猗泽一滞,而后缓了神色道:“不论如何,不论是不是许三娘子,总要娶一个。”
元頔怔怔地望着他,两个人相视许久后元頔沉声道:“你既已入我掌中,信不信我敢偷天换日将你送入我东宫?”
“混账!”元猗泽闻言斥道,“你疯了吗?”
“看来你是信了。”元頔轻笑道,“父亲是明白我的心有多真,情又有多深的,是不是?”
话语间元頔捉住元猗泽手腕道:“你莫气,我并不是故意来惹你动怒。我心里什么都明白,不过是看不开。许三娘子能入你的眼,必定是位含章秀出的淑媛,也必定是你觉得能与我相配的女子。可我意难平……父亲懂我。”
元猗泽望着他的眼眸沉声道:“你只需退一步,便无如今这般的苦楚了。皇位是你的,江山是你的,什么都是你的了。”
“可偏偏你就不是我的。”元頔松开手,苦笑道,“我竟来找你发作,实在是没道理的很。不提这个。昨日已叫人送来二王的字帖了,父亲品赏得如何?要不要我陪你?”
他勉强换上轻松一些的神色,元猗泽抖落了手心里残留的鸟食碎屑,慢条斯理地揩拭着手指缓缓道:“丹儿,你陪不了我多久,我也陪不了你多久。你需要的是妻子,再多些妃妾。不管怎样,阿耶总要走在你前面。”
元猗泽望着展翅掠过湖面的白鹤道:“幼时我在这里陪皇祖父,其景犹历历在目。而来竟要三十年了,白驹过隙一瞬即隔生死。你多明白我的苦心吧。”
“宫闱之中多孳乱情,可……”元猗泽顿住,元頔知他实难说出口便接道:“父子生欲情,实闻所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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