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人闻声低下头,看他还没走,眉角又是一跳,语气有点不友善地道:“你干嘛还不走?有病?”
“我衣服还没还你呢。”陈黎野抻了抻身上的外衣,说,“怎么,难道你以后要一直不穿外套?那多冷啊。”
“用不着你管。”
守夜人嘴上这么说,还是一纵身从树上跳了下来。一群乌鸦啊啊叫着跟着俯冲下来,简直跟他形影不离。
他走向陈黎野,伸手过去抻了抻他的衣领,替他整理了一下,说:“我都死了多少年了,冷不冷热不热的都没感觉,这衣服有它没它都没所谓,你穿着走就行了。”
陈黎野犹豫片刻后,觉得自己说服不了他,就应了下来:“那行吧。”
说完,他又从兜里摸出了那枚戒指来,说:“那这个,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守夜人低头看了眼戒指,又抬头看向陈黎野,满脸无所谓地说,“给你了呗。”
“……为什么给我?”
“因为我想给你。”守夜人把双手插进裤兜里回答,“给不给你是我的事,你收不收着就是你自己的事儿了。你出去是把它当垃圾扔了还是好好收着我都管不着,反正现在是我要给你。”
陈黎野被他这不知该说幼稚还是该说任性的理论搞得哭笑不得,他无奈地轻笑了一声,说:“这可是戒指啊,戒指难道不都是很重要的吗?”
“它重不重要,你说了算。”守夜人回答,“我可从来没说过它不重要。你也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我只是物归原主而已。”
陈黎野:“……”
“你该走了。”守夜人没在意他的沉默,自顾自地说道,“后会无期。”
守夜人说完就要走,可才转过半个身,陈黎野就又开了口,问他:“你叫什么?”
守夜人满脸莫名其妙地转过头:“你不是知道吗,鸦啊。”
“……不是这个。”陈黎野说,“我说名字,人的名字……有名有姓的那种。”
“没有那种东西。”守夜人说,“那种东西早就没有了。守夜人只有代号,没有名字。”
“……”陈黎野沉默片刻,少见的皱了皱眉,轻声问道,“我真的不认识你吗。”
他这话可并非疑问的语气,反倒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陈黎野说:“我认识你,是不是。”
“……”
“这个戒指,是我给你的吗?”他说,“你为什么说是物归原主?”
守夜人仍旧没有说话。
陈黎野的问题却仍旧有很多,他问:“你是不是怕我记起来,才不告诉我名字?”
“……”
陈黎野又问:“顾黎野是谁,是我吗?”
“顾黎野”这名字一出来,守夜人立刻回过了头,眼中闪过几分惊异:“你说什么?”
“顾黎野。”
陈黎野回答,他本想把一摸到戒指他就听到了一段对话和声音的事情告诉他,但话一到了嗓子眼,心里又旋而升起一股强烈到浑身发凉发麻的、难以言说的感觉,或者说是直觉,亦或是预感——这股感觉告诉他,不能把这件事说出来。
陈黎野直觉一向很准,他顿了半秒,选择相信了这股感觉,舌尖一转,说:“你口误过。”
“……”
守夜人眼里的惊异消散了,沉默片刻后,他把头转了回去,说:“跟你没什么关系,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
陈黎野还想再说点什么:“可…
…”
守夜人有点忍无可忍了,声音陡然提高了,语气微愠道:“说了跟你没什么关系了!”
陈黎野:“……”
两人之间沉默了下来,很久都没人说话。
片刻之后,守夜人打破沉默,重新开了口。
“把你那点聪明放到其他地狱里面去。”他声音低沉道,“别放在没用的事情上面,后会无期。”
说完这话,他身形一黑,在一瞬间炸成了无数只乌鸦,啊啊叫着飞上了天,四散而去。
陈黎野:“……”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那些乌鸦不听。
陈黎野站在原地望着天上盘旋的乌鸦呆了几秒,心中很是无奈,叹出一口白气后,抻了抻衣领,垂下眼眸,转头走了。
他走到桥边,穿过了白雾,走了一会儿后,听见了一阵歌声。那歌声忽远忽近,像是在身边,又像是在远方。
歌声若隐约现,陈黎野听得断断续续,只听见了几句片段。
“彷徨于岁月深海之中的游魂……”
“……在漫长岁月的尽头,抛却此生……”
“……远离故地……过往……消散……”
“——黎明啊,到来……”
这旋律空灵,仿佛能在人心中荡出祥和的涟漪。陈黎野在桥上停驻了一会儿,听了半分钟有余后,才抬起脚来接着向前走。
随着他往前行进的脚步,那忽远忽近的歌声也跟着变得渐行渐远。他往前走了大概两三分钟后,白雾渐渐散去,紧接着白雾化作刺眼的白光,陈黎野抬手遮了遮光,眯起了眼睛,紧接着,他听见耳边的歌声清晰了片刻。
那歌声唱道:“罪恶的游魂偿还了罪孽,故里的思念来接他回家……”
然后这道歌声消散了。白光随着歌声一同消散,陈黎野隐约听到了人声鼎沸声。
他被白光刺的睁不开眼,等他感受到白光消散而去后,才缓缓睁开了眼。
他看到面前是一条小路,这条路非常眼熟,陈黎野一眼就认出来这就是他在几天前被一个高空坠物直接给砸地狱里去的那条路。
此刻他正站在路边上,身上还穿着守夜人的衣服,四周路过的行人个个都是短袖短裤配凉鞋,在这种能少穿就少穿的季节里,穿着个外套的陈黎野显得十分异类。他落地没三秒就开始觉得热了,于是连忙把身上守夜人的衣服脱了下来,然后抹了抹脑门的汗,掏出手机来看了一眼。
现在是晚上19:46分。
陈黎野站在原地思量了一会儿,既然回来了,那就先回家吧。
这次陈黎野长了个心眼,走到那附近时停留了一会儿,看了几眼手机。果然过了没两分钟,从上头哐当一下掉下来一个不小的袋子——此时是19:49分。
他好像明白了。
一开始规则里所说过的:如果成功通过了地狱,“地狱也将送给你千金不换的重礼”,指的应该就是这个。
把时间倒流回去几分钟,让明白自己会在哪里死、怎么死、为什么会死的参与者避开这个会导致死亡的局面。换句话说,它可以让让参与者有办法复活一次,并且避开死局,拥有一次续命机会。
原来如此。
陈黎野又凑上前去看了一眼,那袋子大得很,系的死紧,里头装的是用报纸包好的碎瓷块和不知哪来的铁皮——他之前还纳闷高空坠物应该不会把人砸个当场去世才对,这么一看,他不当场去世才怪。
让这玩意儿砸到脑袋上,没死都是万幸的了!
陈黎野越看心里越火大,啧了一声,点开手机的相机就咔嚓咔嚓照了好几张相,然后一键拨通小区物业。
“喂。”他声音极其不友好的开门见山道,“我要投诉。”
第23章 谢人间(一)
最后这件事以高空坠物的业主给他道歉收了尾。
住在那家里的是个大妈,一个劲儿地给他道歉鞠躬,就差给他跪下了。这人态度确实还好,陈黎野没办法计较太多——毕竟这次确实没扔在他脑袋上,他总不能说自己被她一袋子摔地狱里面去了。如果说出来,说不定他转头就会被扭送去精神病院。
陈黎野心里憋屈,但没办法,于是跟她没好气地说了几句以后别再从楼上扔东西下去后,走了。
这几天在地狱里呆的神经紧绷绷的,他也想早点回家躺床上歇会儿。
他一回家就把守夜人的衣服扔到了沙发上,然后走进卧室,倒头躺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沉默半晌,打开手机给老板发了条微信,言简意赅的表示自己明天要请假。
其实与其说那是他老板,倒不如说那是他同事。律师事务所里没有什么所有的一切全要听老板安排这一说,他们这一行都是自由职业者,时间行程全看接的什么案子,也全都归自己安排,只不过事成之后要把拿到的钱拨给老板一部分当做管理费——也有人戏称老板就是个收租的。
虽然是自由职业,但老板也是管理律所的,请假还是得请。
老板是个年过四十的中年女人,这会儿正好闲着,没过半分钟就回复了。
老板给他发了一串省略号。
陈黎野看见这串省略号,沉默了一会儿,回了一个问号。
老板又给他发了个语音条,陈黎野点开听了。
“陈黎野,你傻啦?明天礼拜六!法院都不上班你上哪门子班!”
陈黎野:“……”
他把通知栏拉下来一看,时间旁边明晃晃的写着个“周五”。
“……”
草,在地狱呆傻了。
陈黎野一抹脸,长叹一声,给老板发了条消息。
“老板对不起,我现在有点精神恍惚。”
老板回的很快:“咋的,你不是白天还说跟洛子去看电影吗,看电影还能看出个精神恍惚来?看的恐怖片啊?”
陈黎野回复:“我晚上跟洛子吃完饭自己回家的时候楼上有人高空坠物,我没注意到,差点被砸死。”
老板:“……”
“不说了老板,我好累,活着好难,我要早点睡觉。”
陈黎野说完就闭屏出来了。老板又发了两个语音条,他懒得打开,无视掉了。他打开通讯录,往下翻了翻,找到了林青岩,复制了手机号之后,去微信黏贴了一番,找到了他。
林青岩的头像是个动漫情侣头像,陈黎野迟疑了一会儿,怀疑自己找错人了——这头像也太年轻了,像十七八热恋中的小青年会用的。
他抽了抽嘴角,还是选择先不加了,一个电话打了过去。
那头嘟嘟了一会儿之后,被人接了起来:“喂?怎么了?”
那确实是林青岩的声音。
陈黎野在床上翻了个身,道:“没事儿,搜到你微信觉得你头像跟你本人严重不符,以为你给错号了,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害。”林青岩在电话那头轻笑一声,又轻叹一声,带着几分无奈说,“我老婆童心未泯,就喜欢用那样的情头,那确实是我,别担心。”
陈黎野:“……”
现在杀狗都这么直接了吗?
“你直接加就行了。”林青岩说,“我这儿正开车往家走呢,有事儿直接给我发消息,我得空回你。”
陈黎野:“行。”
林青岩挂断了电话。陈黎野点开微信,申请了好友之后,就把手机锁上屏扔到了枕头边上。他在地狱里呆了那么多天,日日夜夜没合过眼,这份困意像是一早就攒好了就等他回人间似的,一鼓作气全涌了上来。陈黎野这么呆了还没半分钟,就感到一股如洪水似的困意袭来。
他睡着了,做了个梦。
他梦到了吹角连营和狼烟烽火,梦到了血流漂杵和战火连天。他听到漫天的喊打喊杀声,紧接着所有的一切随着岁月的长河逆流而上,向前倒去。他看见战火消失,狼烟消散,烽火熄灭,然后感觉自己和一整支军队走在一路尘沙上,然后接着一路倒退,尘沙变作了塞北的雪。
周围渐渐地安静了下来,陈黎野仰头看着天空,看着雪安静地在空中飘舞落下。他哈出了一口白气,低下了头,有个人匆匆忙忙地跑了出来,接他进了一座军营。他跟着这个人向前走去,两人在雪上走出两串脚印来。
这儿周围都是将士用的营帐。一身古代衣装的将士们在诸多营帐中进进出出,嗓门一个赛一个的大,陈黎野听见他们说话,也觉得他们聒噪,但却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
他就这样跟着身前的人向前走去,一直走到了军营中央的帅营。
走到帅营跟前后,他身前的人停了下来,朝军帐里面喊了点什么。过了大约半分钟左右后,他回过了身来,张了张嘴,对陈黎野说了些什么。
陈黎野还是没听清,但他竟然不受自己控制地点了点头,说了句“知道了”。
陈黎野觉得这梦里他自己可能不太受自己控制。
那人听他表示明白了,就点了点头,朝他低头俯身一拱手行了个礼,然后离开了。陈黎野转头目送他走出去五六米后,转头走进了军帐里。
军帐里坐了个人。此人坐在书案后面,手里拿着一沓书卷,正低着头看。一听见门口有了动静,他便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抬起头来。
陈黎野在看到他脸的那一刻,愣住了。
那是守夜人。
但这个人和守夜人有些微妙的不一样。他远没有地狱里的守夜人眼神凶恶,也远没有他那样凶神恶煞。他有和守夜人一样的面貌,一样的剑眉星目,但和守夜人那一身杀气凛凛不同,此人满身英气,脸上没什么表情,眼里闪烁着年少意气的光。
他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年少的守夜人。
他打量了陈黎野片刻,问:“你就是顾黎野?”
陈黎野听见自己说:“是啊,很意外吗?”
守夜人没有回答他,他眉头微皱一下,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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