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告诉我皇兄,你竟敢对我!”康王瞪着皇帝。
皇帝乐了:“你要告诉他,我逼你把银子切成臊子吗?”
康王:……
这太丢脸了!!
“好了好了,那就这样吧。”皇帝一摆手,“钱,你给了,人,给你拿去。”
“……你得说话算话!”康王急道。
“当然,不仅说话算话,还给你包邮。到时候你麻溜地回北魏,周采就给你包邮寄过来。”
“包邮?”康王有些困惑,“包邮是什么?”
“就是百世快递,流芳百世的那种快递,让他给你运过来。”皇帝对他咧开嘴一笑,“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康王晕晕乎乎地被带回了驿馆。而周逊则看向皇帝,对他道:“百世快递?”
“一种运输时间长达一百世的,最慢的快递。”皇帝正色道,“我的意思是——”
周逊看他。
“把周采流放着到北魏去,让他自己走着去,就算是包邮了嘛!”皇帝拍拍他的肩膀,“哼,谁让他敢欺负我媳妇儿的?”
听见那句“媳妇”时,周逊脸一红,侧了侧身。
“而且,快递免不了在路上被摔摔打打、暴力丢件嘛,你放心,周采准给你治得服服帖帖的。”皇帝道,“不过,其实我有件事儿不太理解。”
“什么事?”
皇帝的声音里透着真实的困惑:“我原本把周采给你留着,是想着以后让你来亲手把他弄死的。结果你怎么只是抢了个婚,让他丢了点脸,让他关进牢里一会儿,让他被卖去北魏,流放过去……然后就没了?额,说起来好像还是有点儿多,不过,你为什么不杀他?”
“让他那样的人活着,原本比让他直接去死,更痛苦。”周逊道,“以他那种自命不凡,心高气傲的性格,他绝不肯就死、绝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一定会想尽办法来挣脱出来。若是……”
——若是让他有朝一日,真的自己想要去死,却又不能死。
那才是对他最大的摧毁与报复。
周逊这样想着,意识到自己的话语里戾气丛生。而皇帝只是挠了挠头,道:“我是不太懂这些,要我,我就直接把他剁了,不过你喜欢,咱们就这么干!……对了!”
他想了想,又道:“一路上给他整点油鱼啊泻药之类的,让他一路走一路只能吃这个!”
周逊:“???油鱼?”
皇帝微妙地看了他一眼,表情渐渐凝固。
“我有一个朋友,他吃过。”他说。
“你说的这个朋友是不是……”
“不是,这回真不是我,真是我朋友,我哥!”皇帝急了,“你可千万别误会!”
……
周采抱着膝盖,坐在牢里。
他脸色枯败,在牢里的这十余日,周逊的话,一日一日,缠绕在他的脑海里。
“我当真是这样一个失败的人吗?”他不断地想着,“我这一生,若不去拼,不去争,真的会比现在过得更好吗?”
这样的想法像是阴魂般缠绕着他。和这些想法比起来,牢里的蟑螂老鼠,折腾他到神经衰弱的惨叫,粗粝的饭食,和没日没夜的盘问……几乎成了能将他从更深的痛苦里释放出来的、让思考停止活动的慰藉,尽管,那也是痛苦,也是让他整个人停止思考,变得迟钝又庸俗的痛苦。
住在他隔壁牢房里的,是一个声音苍老的男人。他从来不曾理会周采,只是独自一人窝在墙脚里。而且不知怎的,周采每次看见他的身影,都有一种由心而生的恐惧感。
关于此人的罪责,周采知道得不是很清楚。似乎此人曾在皇帝少年时,如疯了一般地闯入皇家的猎场,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话。他严重冲撞了几位贵人,甚至有一位贵人因此染上了毛病,于是从此,便被视作疯人,关在了这里。
一直以来,周采对与自己无关的人都很感兴趣。指不定某一日,那些人的故事便可以为他所用,成为他赖以往上爬的秘密。可不知怎的,在看见那个人时……他居然隐隐恐惧得,连一句话也不敢同他说。
他只是呆在牢里,昏昏沉沉,浑浑噩噩,满脑子都是他自己少时意气风发的回忆,和如今苍凉的处境。渐渐的,稻草仿佛成了蚕丝绒被,潮湿的牢房仿佛成了繁华的皇宫,难闻的空气也仿佛成了周府里日日燃着的檀香……直到他回过神来,看见自己所吃的“桂花糕”,居然是半只老鼠时,他才惨叫着从这长达数日的幻境里清醒过来。
而在惨叫声结束后,他也终于迎来了,接他的人。
是康王。
康王来接他了。
当初他听闻康王与鸿雪的过往,故意用那样复刻的方式,安排了他们的相遇……如今看来,他下对了赌注!
他得把自己打扮得好一些,然后,吟些诗,没错……康王最喜欢他才子的模样。
“山重水……”在狱卒走后,他连忙用手收拾着自己的乱发,并想要吟一句诗来形容此刻的处境,可这一刻,他却愣住了。
山重水……然后是什么来着?
山重水……
山重……
他想不起来了!
他想不起来很多东西,他的舌头仿佛麻木了,再也说不出好听的话来,而舌头上,还残留着幻想中的“桂花糕”咸腥的味道。他掐着自己的喉咙,仿佛这样就能想起来那些诗文、那些舌灿莲花出来,多年来,这都是他赖以生存的依仗。
可他……
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走廊里的脚步声一步步地近了。周采惶惶然地,看着眼前的世界,一时间仿佛天旋地转。眼见着走廊中的火焰逐次亮起,他突然缩了起来,捂着自己的脑袋:“不——不……”
“不——我不是废物——我没有输——我——”
他像是突然间终于发了疯,断了身体的老鼠还在身边,而他却呜呜呜地哭了出来,正在这时,他听见了来自隔壁牢房里的声音。
“废物!你是个废物!”那个声音苍老的人不知怎的,竟然歇斯底里了起来,他扑向了周采的方向,可中间隔着栏杆,他于是将自己的脸都挤在了栏杆上,仿佛挤了个变形,“周采,你这个废物——”
“出什么事了?”
“他又发疯了——”
“把他铐起来——把周采带出来!”
混乱的声音响起,周采记不得发生了什么。在看见那个人时,他的脑内一片空白,然后,他再恢复意识时,已经到了一个侍卫的怀里。
康王原本想给他一个拥抱——他想迎接那个即使在牢中,也当如神明般美丽的青年。可他没想到,那个人居然像个疯子一样,披头散发、满脸污垢、嘴里,甚至还带着咸腥的气息。隐隐地,他似乎看见稻草上有老鼠的尸体——
一种不好的联想闪过他的脑海间,他于是立时就将周采推开了。
周采还在发抖,而隔壁那个突然发了疯的老囚徒,也终于被人按住了。陆显道看着牢里的肮脏秽物,微微皱了眉,然后对康王道:“人既然已经看到,康王殿下也可以离开了。”
康王原本想着自己在这里,必然是要将周采带出的,可他最终还是魂不守舍地替周采找了大夫,好好照顾了他一整日,最后却……
独自一人离开了。
“给周采换个牢房,过几日就要上路去北魏了,这几天过得体面一点。”陆显道吩咐道。
进了新的牢房,周采还在匀速地发着抖。绛卫们疑惑于他的古怪,却也没放在心上。
直到夜深人静时,周采才抓着自己的眼眶,发出了一声惊恐的惨嚎。
方才,他看见了那个披头散发、宛若疯子一般,被关在牢房最深处的男人的脸!
——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你最熟悉、无论如何变化也能凭借每日的熟悉认出,而旁人却并不熟悉的东西?
那当然是……
他自己的脸!
那张脸苍老、颓废、几乎不成人样、多了一些疤痕,换做任何人,都很难认出来……
可那个人的脸……却那么像……苍老了几十年后的,他自己的脸!
……
周采三日后就要上路。在无数的惊恐疯狂后,他终于能说服自己,那是他的幻觉。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那必然是他的幻觉。是他因整日被囚禁在牢房中,恐惧着一声都只会是这样,因而引发的幻觉!
在能说服自己这件事后,他终于提前两日,能从牢房里出来了。康王的那笔钱让皇帝同意了,他能找一些人……告个别。
是的,告别。
周采从牢房里出来时,首先见到的是周母。周家一家托他的福,如今从西北回来了,如今来见他的,却只有周母一个。周父每日酗酒,不省人事,而周小妹……
“婉婉她,如今在京城里,亲事是说不成了。”周母小心翼翼地这样同他说到,“她如今……想要同你,到北魏去,娘亲也想同她一起去,你看……”
“到北魏去?”
“你那个朋友康王,不是很有情有义么?而且他是北魏的王爷,如今咱们景国是待不下去了,若是去北魏,说不定还有机会,能给你妹妹说上一门好的亲事。”周母道。
如今周采他自顾都不暇,哪里还有机会替周婉婉说亲事?更何况,他这样说了,康王又会怎样看他?可他还没来得及拒绝,周母已经道:“这件事,婉婉已经同康王殿下说过了,康王殿下也同意了,要带我们一起走。”
“娘!你怎么能……”
“你就别说了,如今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前段时间江州里叶家周家被清算了一通,昔日里做的各种假账与不法的勾当都被查了出来。叶家想送些钱贿赂上去,熟料下达彻查命令的居然是丞相,如今族长又因贿赂朝廷命官,也被关了起来,眼见着两家都要被抄家了。而且,前几日老太君气得昏迷在床上,听医生的说法,是再也醒不过来了。咱们之前靠着老太君挪用族上的钱的事,也曝光了,现在几个周家族人上京来找咱们,好叫咱们把钱还回去……咱们家自顾不暇了,更何况,要是官府查出当初叶家和周家合伙污蔑林家的事,便更了不得了。如今的办法就只能是同康王殿下离开。你爹也会随着我们一起走。”说到这里时,周母露出了厌恶的神情,“这几日他都待在酒楼里喝酒,今日也不来这里。”
她说了这么多,却没有一句是与周采有关。到头来,周采木木的,只能沉默。
周母走了,她同周婉婉,要一同随着康王的人马离开。而周采僵了僵,最终,他在绛卫的陪伴下,去找了另一个人。
严府他是去不成了,而京城里,有些脸面的人家,也不肯见他。无论是护国公府,还是谢家。而周采,最终走到的,却是五王爷府前。
其实若他的脑子还灵光,周采必然会发现其中的端倪——对于一般的囚徒,又怎么会有机会到被封禁的五王爷府里呢?
可他已经想不到这些了。
他记得五王爷是喜欢他的——是的,他视他为知己。想到这一点,周采便觉得,原本冰凉而麻木的心里,似乎又有了一些热意。
他从前只将五王爷当做自己的一个战利品,一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五王爷总是可怜巴巴地站在他的背后,帮他,看着他同皇帝心心相印,甚至,还找了周逊这个赝品替身……
可现在,他或许只有五王爷了。
周采进入王府,昔日繁花似锦的王府,如今却已经凋败了,仿佛就连它的主人,也凋败到失去了照管它的心情。周采一步步地走入,所看见的,都是凄凉。
他找遍了整个王府,从他同五王爷一同赏花的桃林,到他同五王爷一起饮茶的茶亭,到两人一起谈诗论画的书房……他找遍了所有地方,哪怕是厨房,哪怕是五王爷的卧房。
最终,他终于在最后一个地方,找到了五王爷。
最不可能的地方。
周逊的卧房。
……
周采一步步地进去,闻见的,是冲天的酒气。那个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二十岁的男人一杯杯地灌着酒。他的一只腿似乎是坏了,膝盖以下装着假的木脚,只有另一只脚,还存在。
五王爷摇摇晃晃地看见了他,突然就笑了。
那一笑是那样纯净,开心,纤尘不染。他看着他,眼神是那样温柔,仿佛看见了一个世界的温柔旧影。
周采的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
直到他听见五王爷的声音。
“阿逊,你来看我啦?”
阿逊。
他叫他……阿逊。
他把他当成了……周逊?!
周采一步步地走过去,他将五王爷抱在怀里,五王爷贪婪地往他的怀里钻。周采忍着泪,道:“阿汾,周逊不会来了。他攀上了皇帝,他不会来了。”
“……”
他不断地说着,最终道:“阿汾,你看看我,我是阿采啊,如今,只有我来看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振作起来啊……”
五王爷在他的怀里,似乎终于认出了他来。他含含混混地看着他:“你是周采?”
周采含着泪点了点头。
直到——
一个花瓶,被容汾拿着,硬生生地砸到了他的脸上!
周采捂着脸开始惨嚎,鲜血从他的指缝里流下来。他已经不敢想象自己此刻的脸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一边嘴角疼得厉害——仿佛是要裂开了。可容汾还没有停止,他呼着酒气,一把抓过他的右手,又把瓷片插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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